眾人聚在一起也無外乎些雞毛蒜皮的瑣事,季懷聽得昏昏欲睡,便總忍不住去瞧那和尚,然而那和尚沒過多久便離開了,讓他感到很是無趣。
等眾人散去,季懷也帶著阿連回去。
季懷鮮少會對什么人感到好奇,然而這次他卻忍不住多打聽了一句。
“是四奶奶娘家那邊請過來的法師,好像跟咱們這邊還有點親戚關系。”阿連跟在季懷身后,低聲道:“在咱們家住了得有小半個月了,咱們跟他打過兩次照面,少爺您忘了?”
“沒注意。”季懷捏著扇子拍了拍掌心,語氣輕飄飄道:“長得不錯?!?br />
“那是,前兒個三房二房幾位小姐老往四房那邊跑,就是為了看那和尚呢。”阿連道:“惹得三奶奶和二奶奶很是生了一通氣。”
“嘖,人家都出家了,真是丟人現眼?!奔緫杨H為嫌棄,“再好看也是禿驢一個,有什么好看的——”
話音還未落,拐過連廊便同那和尚撞了個正著。
可見人是不能在背后講別人壞話的,比如現在便是活生生的例子。
然而季少爺天生臉皮厚,若無其事地沖那和尚笑了一下,“法師這是要往哪里去?。俊?br />
和尚淡淡地沖他行了個佛禮,不急不緩地繞過他往前走了。
季懷呆了一下,扭過頭去瞪著那和尚孤高冷漠的背影,問阿連,“這和尚是個啞巴嗎?”
阿連無奈道:“少爺,你都當面喊人家禿驢了,還指望他對你好臉不成?”
“不是,出家人不都是六根清凈四大皆空嗎?”季懷瞪了好一會兒才氣悶道:“這和尚好生小氣?!?br /> 不管那和尚是不是六根清凈,反正季懷季七少爺是沒辦法清凈的。
晚來城數來數去就那么幾個不著調的少爺,沒過幾天便有人約他去風華樓喝酒聽曲。
按說季家老太爺喪期剛過,季懷怎么著也得老實幾個月,可他偏不,接到信兒便帶著阿連大搖大擺地從正門出去,一路往風華樓去了。
風華樓是晚來城最大的青樓,季懷是這里的常客,他剛走到風華樓前的街上,樓里的姑娘就有眼尖的遠遠望見了他,在樓上倚著欄桿笑著喊他:“季郎!”
白衣公子聞言頓足,仰起頭看向聲音來處,溫潤的眉眼滿是笑意。
看得樓上幾位姑娘皆是羞紅了臉。
季懷甫一進樓,樓里的媽媽便迎了上來,滿臉堆笑道:“季公子可是許久沒來啦!樓里的姑娘們可是念您念得緊呢!”
季懷笑道:“我這不是來了嗎?”
那媽媽道:“那今天還是讓雪柔陪您?”
季懷點了點頭,被那媽媽一路引著來到了風華樓后面的雅間。
剛推開門,便有人嚷道:“季含玉你怎么才來?”
只聽這聲音便知道這人已醉得不清。
雅間里坐了五六位年輕的公子哥,還有位姑娘在珠簾后撫琴,房間內便再無他人。
旁邊有人搗了一下那人的胳膊,沖季懷笑道:“季七,你別跟他一般見識,都喝醉了?!?br />
季懷不置可否,只坐下來倒了杯酒自顧自喝了,笑道:“這有什么,取了表字不就是讓人叫的嗎?”
還清醒的人有些面面相覷,有感眼色的忙挑起了其他的話頭,幾輪酒過后,原本有些凝滯的氣氛又變得熱烈起來。
季懷抿了口酒,用手支頭,瞇眼聽著簾子后的姑娘唱曲兒。
男子弱冠后便可由長輩賜字,季懷今年二十又一,自然是有字的。
只是這表字季懷從不肯叫,更不喜歡聽別人叫,他寧可別人喊自己季懷。
季懷的字是季家老太爺取的,長者賜字本無可厚非,但問題在于,他表字里的這個玉字,是季懷父親和叔叔那一輩都有的。
這便很值得琢磨了。
但凡聽聞些當年季府的舊事,這事便一眼就能看得出來了。
季家老太爺年輕時生得極俊,然而找了位貌若無鹽的妻子,大約是這位妻子過于強悍,生得四個兒子都是肖母,沒有半點遺傳到季老太爺的容貌,甚至連老太爺的孫輩們也深受影響,都生得不甚好看。
季老太爺發妻早亡也未曾再娶,獨自一人將四個兒子撫養長大,長子便是后來的季大老爺,娶了季大奶奶,季家大奶奶貌美如花,可惜季大老爺無福消受,不到三十便死于惡疾,只留下季大奶奶和三個年幼的兒子。
而季懷,是在季大老爺死后第十個月出生的遺腹子。
而且季懷越長越好看,同上面三位親哥哥無半點相似,反倒是跟季老太爺愈發相像。
于是,這些年來府內府外的風言風語便沒斷過。
季懷從小到大從旁人口中聽過無數種關于自己身世的傳言,背后不知道都被戳了多少脊梁骨也不甚在意,卻不曾想季老太也臨死臨死還要給他來上這么一出。
單從季懷來看,這也忒惡心人了點。
可他又沒有辦法讓死了的季老太爺被表字給收回去,也只能捏著鼻子硬受著。
他堵不住眾人悠悠之口,也沒辦法讓自己流著的這身血干凈一點,到最后也只能是跟自己慪氣,讓自己不痛快一些。
也讓自己能更痛快一些。
季懷一頓酒喝得沒滋沒味,連旁邊的雪柔姑娘湊上來都沒讓他笑上一下,及至月上中天,他才帶著阿連回到了府中。
阿連扶著他從后門進府,有些擔憂道:“少爺,明兒個是初一,還得跟大奶奶請安呢?!?br />
季懷有些醉了,聞言輕嗤了一聲。
季懷雖然瘦,但身量卻高,阿連小小一個人有些艱難地扶著他回房,不知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踉蹌了一步給撒了手。
季懷醉得腿腳發軟,整個人便要向前栽去,然后被人一把托住了胳膊。
他借著對方的力道站了起來,清冷的月光下,他只看見了片白色的衣角,便徹底醉了過去。
翌日。
哪怕宿醉之后頭痛難忍,季懷還是得去給季大奶奶請安。
臨走時他往袖子里塞了個小木盒,便一路逛悠到了后院。
季懷一貫來得晚,這次也不例外,他三個哥哥都已經到了,陪著他們母親說話,倒是十分融洽,偶爾還能聽見笑聲。
季懷在門口停了一會兒,才讓丫鬟進去通報,等丫鬟們打起簾子才施施然走了進去。
屋子里原本十分祥和又融洽的氣氛凝固了一瞬。
“兒子給母親請安。”季懷道。
季大奶奶原本正同老三說話,聞言連頭都沒往季懷這邊偏,只淡淡道:“坐吧?!?br />
季懷照例選了個遠遠的位子,端起桌上丫鬟奉的茶,有一搭沒一搭地喝著,腦袋疼得快要炸開,也不知喝得是什么滋味。
季懷大哥在隔壁縣城做了個小官,二哥三哥是對雙胞胎,只比季懷大一歲,兩人都十分喜歡做生意,已經將季家的生意接過了不少。
總之不管是哪一個都比季懷懂事有出息。
但這些都不是季大奶奶對季懷冷淡的原因。
三位哥哥對季懷也十分疏離,那邊母子幾人親密融洽,季懷早已習慣了這種場面,但歸根結底,心里還是不舒服的。
他初時不明白,可聽了那么多真真假假的傳言,后來便漸漸懂得了其中的齷齪齟齬。
然而任何傳言都抵不過他母親對他的冷淡和眼神中夾雜著的厭惡。
這可比風言風語實在多了。
起初季懷也惡心透了自己,后來發現惡不惡心的也沒什么狗屁用處,都是跟自己過不去。
后來季懷想,這著實沒必要,又不是他自己想出生的,他也沒做錯什么,至多不過被人罵兩句背后戳戳脊梁骨,愛誰誰,無所謂了。
季懷又端起茶來抿了一口,小半個時辰挨過去,他三位哥哥陸續告退,他也緊隨其后,只是將袖中的木頭盒子遞給了丫鬟,對季大奶奶道:“前兒個逛街瞧上了個簪子,雖不值錢,不過樣式挺好,便給母親送過來了?!?br />
季大奶奶不咸不淡地點了點頭,聲音平平,“你有心了?!?br />
“應當的,兒子告退?!奔緫褯]奢望她多說幾句話,老老實實地離開。
當然,即便是能多說,他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應付。
身后的門簾剛放下,季大奶奶的聲音隱約從屋中傳了出來:“……扔遠點兒,別讓我瞧見?!?br />
季懷腳步微頓,垂眸沉默了片刻,然后抬手輕輕地拂了拂袖子,接著便若無其事地離開了。
季大奶奶并非普通意義上的深宅婦人,她掌控季家生意這么些年,見識過形形色色的人,自然對人心洞察得十分透徹,也更知道如何做才能殺人誅心。
好像讓季懷不痛快了,難受了,她就能勉強舒服一點了。
饒是季懷早就習慣了這些手段,卻仍然感覺一口氣悶在了胸口,不上不下地堵得慌。
季懷沿著連廊慢悠悠地走著,外面不知道什么時候飄起了小雨,淅淅瀝瀝地惹得人心煩,他打算回屋好好睡上一覺,余光卻冷不丁瞥見了一角白色的僧衣。
“法師,早啊?!奔緫焉锨白吡藘刹剑糁鼥V的雨幕望向撐著油紙傘的年輕僧人。
連廊前是一大叢芭蕉,正值暮春五月芭蕉綠,細細密密的雨珠落在芭蕉葉上,噼里啪啦在一片靜謐中格外清晰。
那和尚依舊只同他行個佛禮。
季懷本就心情不妙,他犯起混來連自己都不放過,這下見他又不說話,便懶洋洋地倚在連廊的紅漆柱子上,嬉笑道:“難不成法師修的是閉口禪?”
和尚看了他一眼,略有些低沉的聲音穿透了雨幕落入了季懷耳中。
“不是?!?br />
原來不是個啞巴。
季懷抱著胳膊,挑了挑眉,“那法師為何不同我講話?”
這下那和尚又不肯講話了。
季懷忽然想起這和尚在季府待了這么久,該聽說的自然都已經聽說了,這和尚一看便是清高自持的那類人,定然是不屑同他講話的。
怕是跟他說句話都覺得玷污了佛家清譽。
他忽然覺得很沒意思,不由嗤笑一聲,轉身便走了。
待他走到連廊盡頭,才想起來時沒雨未曾帶傘,阿連又被他支使去做別的事情了,而季大奶奶自然是不會為他操心這等小事的,指望著有人來送傘是不可能的了。
季懷在檐下站了片刻,見雨仍未停,便等得不耐煩了,抬腳便走進了雨里。
然而卻沒能淋到雨。
他抬頭,便看見頭頂的油紙傘,轉過頭便看見了和尚那張清俊的臉。
微微詫異。
和尚一手撐著傘,寬大的白色僧袍微微下滑,露出了一小截清瘦的腕骨,在朦朧又潮濕的水汽中顯得格外蒼白。
“淋雨會得風寒?!?br />
季懷聽見那和尚這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