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家老太爺的名諱正是季銘。
季懷在祠堂里關了三天,干得最多的事就是跟老頭的牌位大眼瞪小眼。
老頭身量高且清瘦,哪怕上了年紀也是個俊老頭,從前季懷還不是那么懂事的時候,老喜歡往他院子里跑,聽他給自己講故事,但是等他年歲漸長,明白了什么之后,便再也沒往老頭跟前湊過。
但不管怎么想,那老頭看上去就是個普通老頭,跟什么武林盟主是半點邊都搭不著。
“我們季家自三百年前便在晚來城,族譜都擺在這里,你讓我如何相信?”季懷震驚過一瞬之后便恢復了冷靜。
“公孫止最初進入江湖眾人便不知曉他的來歷,他失蹤后也有無數人在找他。”桓子昂道:“若他本來就是季銘呢?”
季懷端起粥碗來慢吞吞地喝了一口,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哦,那你們要將我帶回去繼承武林盟主的位子么?”
桓子昂哭笑不得道:“武林盟主從來都是能者居之,沒有所謂繼承一說?!?br />
季懷皺眉,不悅道:“那你們抓我作甚?”
他話音剛落,外面忽然傳來爆炸聲,桌上的碗碟都隨之一震,然后無數利箭穿過了窗戶直直沖他們射來。
“趴下!”桓子昂高喝一聲,一腳踹翻了桌子豎在兩人面前,抓住季懷的后脖頸將他按在了地上。
季懷險些將方才喝進去的粥吐出來,還未等他定神,又被人一把扯住胳膊拽了起來,在一片刀劍聲他聽見桓子昂咒罵了一聲,緊接著就被人推搡著出了房間。
季懷在混亂中不停地被人推來拽去,恍惚間聞到了濃重的血腥味,胃里忽然泛起一股惡心,他顧不得轉頭看身后戰況到底是多么慘烈,快走幾步扶住前面的樹哇地一聲吐了出來。
“別亂跑!”有人吼了他一句,但下一秒就聲音一滯,捂著脖子倒了下去。
跟在他身后的十幾個人同樣如此,都是悄無聲息地倒在了地上。
不遠處又有人追了上來,季懷來不及細想,沖著前面樹林拔腿便跑。
不管是桓子昂還是后來的這一撥,對季懷來說顯然都不是什么好人,他現在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暫且先保住自己的這條小命。
然而這一跑讓他終于對自己的體力有了清晰的認知——當他竭盡全力跑得快要暈過去的時候,離他視線中的那片林子還有一大段距離,而身后的追兵已經越來越近。
就在季懷絕望之際,幾聲沉悶的爆炸聲響起,四周霎時間煙霧彌漫,在一片白茫茫的煙霧中有人從身后一把攬住了他的腰,一只手捂緊了他的嘴,帶著他一躍而起。
耳邊呼嘯的風聲減緩,腳終于碰到了地面,剛一落地,季懷便感覺胃里一陣翻滾,踉蹌著往前走了兩步,又吐了。
身后的人向前走了兩步,遞給了他一張手帕。
季懷接過來擦了擦嘴,聲音虛浮道:“多謝。”
身后的人沒有動靜,他一扭頭,便看見湛華正面無表情地站在他面前,目光一片冷凝。
季懷震驚地望著他,“湛華!?怎么會是你!”
湛華語氣很是冷淡,“你吃了他們的東西?”
季懷被他盯得有些緊張,“就、就喝了小半碗粥?!?br />
“鳳羽閣醫毒雙修,你中毒了?!闭咳A說著,伸手封住了他幾處穴道。
季懷疼得直皺眉,“嘶,輕點輕點。”
湛華冷冷地看著他。
季懷揉著方才被他點過穴的地方,問道:“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為什么他們要抓我?”
湛華眉心微蹙,“我怎會知道?”
季懷郁悶道:“也是,你一和尚怎么可能知道……不過你竟然會武功?”
湛華垂眸道:“不過是寺廟中修習的輕功,算不得武功?!?br />
季懷嘆了口氣,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不管怎么說你都救了我一命,等回到季府——”
季懷說到這里聲音一頓,突然意識到他已經回不去季府了,因為就是他的母親和兄弟將他親手送到了這些人的手上,甚至自始至終都沒有同他解釋半個字。
季懷一哂,“啊,季府可能回不去了,這份恩情就等我以后再報吧。”
湛華抬眼看了他一眼,沉聲道:“你可想過以后怎么辦?”
季懷之前吐得死去活來,現下臉色還蒼白得厲害,他腿腳發軟有些站不住,便往后退了兩步靠著樹干坐了下來,有些苦惱地抓了抓頭發,“不知道。”
他等了一會兒沒聽見湛華說話,抬起頭來望向他,就見湛華沖他輕輕地搖了搖頭。
季懷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湛華上前提起他的胳膊幾步便帶他上了樹,方才他們二人站著的地方齊刷刷釘了幾枚泛著冷光的暗器。
“喲,竟然是個和尚?”一名著玄色衣袍的年輕男人蹲在樹上,半張臉都覆著金色的面具,另外半張臉卻是棱角分明,十分英俊的模樣,只是聲音十分輕浮,讓人莫名地喜歡不起來,“和尚,把手里那人交出來,我給你留個全尸。”
季懷渾身一僵,幾乎是下意識地抓緊了湛華的胳膊,小聲問:“你打得過他嗎?”
“打不過?!闭咳A低聲道。
季懷緊張地咽了咽口水,聲音有點發顫,“你把我交給他然后趕緊跑,我、我來拖住他?!?br />
湛華聞言偏過頭看了他一眼,結果便看見季懷慘白的臉和豁出去的決絕神情,轉過頭看了那個面具人一眼,“不過帶你一起跑還是可以的?!?br />
他話音剛落,季懷便覺腳下一空,等他反應過來往下一看,便發現自己被湛華攬著騰空而起,那一瞬間仿佛被無限拉長延緩,他的余光甚至能瞥見湛華微微勾起的唇角,莫名地讓這和尚帶上了一股邪氣。
然而這一個恍惚太短暫了,短到讓季懷認為這是個錯覺。
湛華帶著他急速下落又迅速飛起,來回幾遭之后,身后那面具人已經不見了蹤影,然而他跟湛華也陷入了一個相當被動的處境里——
他們已經進入了深山之中。
且迷了路。
季懷懨懨地坐在地上,整個人都難受地蜷縮成一團,也不知道桓子昂他們給他下了什么樣的毒,哪怕湛華暫時封住了他的穴道,他現在還是想吐。
湛華觀測完方位之后便從樹上跳了下來,對季懷道:“外面還有鳳羽閣和飛仙樓的人,我們恐怕一時半會不能出去?!?br />
“嗯。”季懷有氣無力地應了一聲,惡心和疼痛讓他難受地想哭,他低低地喊了湛華一聲:“湛華……我難受?!?br />
湛華原本一臉冷然正想著什么,聞言神色一頓,走到他面前蹲下來,拿起他的手腕給他把了把脈,眉頭越皺越緊。
季懷只覺得吸進來的空氣都散發著一股濃郁的腐爛氣息,五臟六腑像是被人用手生生攪爛,他另一只手扯住了湛華的袖子,聲音中不自覺帶上了一絲哭腔,“我是不是要死了?”
湛華沒有回答他。
季懷喃喃道:“要不你先把我殺了吧……太難受了……”
湛華又給他把了一會兒脈才放開他的手,見自己的袖子被他扯著想拽出來,結果硬是沒拽動,他看著季懷那半死不活的樣子,聲音中帶著一絲微不可察的嫌棄,“不過是十分之一的毒性,再過片刻就好了。”
季懷聞言愣了一下,擰眉道:“可是……真的很難受?!?br />
湛華從袖子中拿出了一個瓷瓶,從中倒出了一粒漆黑的丹藥塞進了他嘴里,季懷瞬間苦得五官都皺在了一起,下意識要將藥丸給吐出來。
湛華一把捏住了他的下頜,冷酷無情道:“咽下去。”
季懷已經難受地有些意識不清了,睜開眼睛委屈地望著他,眼尾有些泛紅,像是湛華故意欺負他一樣。
湛華被他這神情看得眉心一跳,不著痕跡地別過眼去,手上一個巧勁就讓他將那藥丸咽了下去。
季懷險些被噎死,他垂下頭去咳嗽了幾聲,閉著眼睛昏昏沉沉蜷在哪里,手里卻抓著湛華的袖子不肯放。
湛華一臉寒霜地坐在他身邊閉目養神,過了約莫半個時辰之后,林間才傳來簌簌的響動。
湛華睜眼,伸手封住了季懷的睡穴,原本半睡半醒間的季懷這下才徹底睡了過去,不用忍受那般難耐的苦楚了。
來人半跪在地上,抱拳道:“主人,查到了?!?br />
湛華看了睡過去的季懷一眼,“說?!?br />
“將消息散播出去的是飛仙樓,飛仙樓樓主從映秋三個月前曾去過長虹谷,回來后便一直在閉關?!?br />
“從映秋?”湛華聲音微冷,“不自量力?!?br />
季懷醒過來的時候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疼的,然而這種疼同之前的那種痛苦比起來簡直算得上是溫和,他坐起來轉了轉有些僵硬的脖子望向四周,卻沒有看見湛華的身影,整個人頓時一愣,然后從地上猛地站了起來,“湛華!”
然而四周空蕩蕩的,并沒有任何人回應他。
季懷心里一涼,聲音帶上了一絲慌亂,“湛華!你在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