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離了蓬萊島,紫萱心中記掛著長卿,急催船只快行。大約半月之后,樓船已經駛進入海口,沿長江逆流而上。逆水行舟原本十分困難,但樓船由五靈法陣驅使,行駛時絲毫不受水流影響,逆水而上速度竟不慢于順江而下。又過了十日,樓船已近渝州。
這一日清晨,景天忽見到雪見在船桿旁發呆,眺望江邊若有所思,料想她仍然記掛著爺爺。但當前蜀山大難當頭,她又怎好意思此時提出想回家看看?
景天正自思量,忽然望見前方江水中,遠遠飄來兩具尸體,身上穿的好像竟是唐家堡的服飾。景天叫道:“雪見!你快看!”
雪見低頭看去,更是大吃一驚。等尸體飄近一看,果然是唐門弟子,尸身已被江水浸泡得全身浮腫腐爛,看不清面目,身上的皮膚黑成了紫色,似乎是中了極厲害的劇毒。景天心想唐家堡以毒術冠絕天下,但是這兩具尸體卻像是被毒死的,當真蹊蹺怪異。
樓船行過一陣,前方又飄來一具尸體,卻是穿著霹靂堂的服飾。見那尸體形狀怪異,顯然已經異化成了妖魔,兩人想到前日在金沙灘遇到的半人半妖的霹靂堂弟子,都不由感到一陣惡心。
景天說道:“看來唐家堡和霹靂堂打得很慘烈,尸體竟然都飄到這里來了。”
雪見臉上滿是憂色,在甲板上來回踱步,只感覺心中好生委決不下,又是煩惱又是焦躁。紫萱看在眼中,手輕輕捋了捋發辮,似在思量著什么。
樓船接近渝州時,紫萱忽然將船靠了岸,將兩人叫道甲板上說道:“阿天,雪見,我要盡快上蜀山,所以只能送你們到這里了。”
景天雪見都是一驚,雪見急道:“紫萱姐姐,你不準備帶我們一起上蜀山嗎?”
紫萱說道:“這一趟去蜀山十分兇險,生死福禍殊難預料。你們修為尚淺,跟著我去實在太危險了。”
“可是……我不想跟紫萱姐姐分開……”
紫萱微笑道:“不要任性,聽話。等蜀山的事情解決了,我和長卿再來看你們,好不好?”
見紫萱神色堅決,雪見也不敢多說什么,只是想到就此分別,心中卻是萬分不舍。她與紫萱相處時日雖不長,卻早已將紫萱當作了親人,只感覺她比唐家堡那些所謂的家人要親近得多,也對自己關懷得多。
雪見又懇求了幾句,紫萱終是不允。景天看出,紫萱并非全然擔心他們遇險。她想必早已看出雪見記掛著唐家堡,又不好提出要回家,才故意不讓自己和雪見與她同上蜀山。
“那……紫萱姐姐,那說好了,等蜀山的事情結束了,你一定要來看我哦。”雪見眨眨眼,上前雙手握住了紫萱的手。
紫萱微笑道:“放心,我答應你,一定會來看你的。”
“紫萱姐。”景天也上前,將紫萱另一只手握住,雖是男女授受不親,他心中卻早已將紫萱當成了長輩,也就沒了那許多顧忌。三人執手相望,想到這段時日朝夕相對,這一別卻不知幾時再見,都有些難分難舍。
晌久,三人才戀戀不舍地將手分開。景天說道:“紫萱姐,你也要多加小心。如果有用的到我的地方,一定要來找我。”
雪見對景天一吐舌頭,說道:“找你有什么用?你本事很大嗎?”
景天笑道:“也不見得比你低啦!”
雪見一急,剛要爭辯,紫萱微笑道:“好了不要吵啦。阿天,雪見是女孩子,你要多讓著她點,知道嗎?”
景天嘿嘿笑了笑,點了點頭。兩人下了船,景天回過頭道:“紫萱姐……多保重。”
“好……再會。”
兩人站在岸邊,望著逐漸遠去的樓船。紫萱站在船尾,對兩人揮了揮手,景天雪見立即揮手回應,直到樓船消失在視線盡頭。雪見忽然心中一陣悵然,低下頭喃喃道:“真不曉得什么時候才能再見到紫萱姐……唉,天天都得對著個傻瓜……”
景天“嗯?”了一聲,說道:“你說什么雪見,能不能大聲點兒?”
“沒什么……”雪見回過頭,見景天依舊盯著紫萱離去的方向,輕哼一聲道:“不要看了啦,都走遠了!既然依依不舍就跟去啊!”
“你以為我不想啊?”景天說道,“我從小做夢就是拜入蜀山門下,學會御劍飛行。現在雖然學了一點蜀山仙術,可是連蜀山派大門什么樣子都沒見過,好不容易有這個機會……”
雪見白眼道:“那你為什么不去?”
景天笑道:“還不是因為你。留你一個人,要是被唐門的人欺負了,誰幫你啊?”
“我……”雪見心中一甜,嘴角不自覺上翹,背過身一甩袖子道:“我、我才不用你幫呢……”
景天問道:“現在我們去哪里?”
雪見望著江水滾滾,思量片刻,說道:“我還是放心不下爺爺,你陪我去一趟唐家堡吧。如果有危險,我們馬上逃走就是了,不要硬拼。”
景天點頭道:“好。”兩人離了岸邊,往唐家堡方向走去。
此處離唐門并不甚遠,走了半個多時辰,隱約便望見群山環抱中,唐家堡高聳的朱漆大門。雪見繞到渝州城中買了些藥,兩人翻過璧山,雪見說道:“不能從正面進去,咱們偷偷溜到后門附近。”她對唐家堡熟門熟路,沒多久便帶著景天繞到了后門,這時忽然一陣劇烈的尸臭味傳了過來。
只見后門外不遠處堆放著不少尸體,有唐門弟子的也有霹靂堂兵卒的,尸身腐爛發出陣陣惡臭,也不知在這里堆積了多久。眼前蛆爬滿地,蠅飛遍天,兩人強忍著惡心繞過尸體,走向唐家堡后門。卻見后門一旁的鐵磚墻竟被炸開了一個大洞,附近盡是燒焦的痕跡和干涸的血漬。這一戰之慘烈可想而知。
景天心想:這尸體堆積了這么多時日,唐家堡竟然始終不派人來收斂尸身,看來唐門已然亂成一團了。小心問道:“雪見,我們還進去嗎?”
雪見怔怔的站在原地,看著昔日的家成了如今這副模樣,心中一股說不出的滋味。半晌之后,說道:“你在這里等我一下,我進去偷偷看一眼爺爺就走,好不好?”
景天說道:“如果被發現了,他們不會為難你嗎?不如……我還是跟你一起進去吧。”
雪見說道:“沒事的!爺爺的房間離后門很近,平常也沒有什么人……我小心些,不會被發現的,一下下就回來!”
景天只得答應。雪見往前走了兩步,忽然想起了什么,回過頭對那形影不離的小靈獸說道:“花楹,你也在這里等我,如果被他們看見了你,又要把你抓住關起來了!”
花楹似乎不愿跟雪見分開,扇著翅膀啾啾了兩聲。雪見輕輕抱住花楹撫摸道:“乖,聽話,我馬上就出來了,等我出來帶好吃的毒草給你吃。”說完小心翼翼跑到后門口,左右看了看,見無人看守便溜了進去。
唐家堡內并沒有太大變化,只是各處的守備都松懈了許多,一些毒藥瓶罐和暗器掉在地上,也無人撿拾。雪見輕車熟路地繞過幾座偏院,來到西跨院中唐坤的臥房旁,心中盼望:“但愿爺爺的病好一些了,若爺爺此時正好清醒那是最好。倘若仍是昏迷不醒,我將藥放在他床榻邊,他醒來也知道我來看過他了。”
悄悄推開房門往里看去,忽然一怔,只見唐坤臥房中竟是空無一人,櫸木床榻上空空蕩蕩,連被褥也不知道收拾到哪里去了。???.BIQUGE.biz
雪見心中一喜,心想莫非爺爺病好了?但隨即一想便覺得不對,倘若唐坤此時病愈,重掌唐門之事,唐家堡又怎會如此散漫混亂,以至于尸體堆在后門外竟都無人處理?
雪見走進屋中,屋內的桌椅陳設似是許久都沒人動過了,到處都積了一層厚厚的灰。沒來由的,一股難以言喻的不安升了上來。雪見正自驚惶,忽聽外面一陣腳步聲,趕緊掩上門躲到窗角后面,探出頭去,見是兩三個唐門弟子急匆匆趕奔而來。
一人說道:“五師兄,你可想清楚了?這要是被抓住了,咱們不是斷手斷腳就是剜眼割舌,你……”
另一人罵道:“閉上你的烏鴉嘴!你以為現在堡里還有幾個沒這么干的,咱們手腳再不快點,真就過了這村沒這店了!那分舵主早已經答應,只要我們偷了搜魂砂給他,保證在羅堂主面前給咱們保舉個舵主的位子!”
“可是三爺他們這些日子可盯得緊呢……”
“哎呦還三爺呢,你以為他們會管咱們的死活?當初要不是他們卑躬屈膝向霹靂堂投降,掌門怎么會……”那人說到這里忽然頓住,似乎被人捂住了嘴。
第三人插口道:“我看未必,三爺他們沒準只是暫且虛與委蛇,一旦那三尸三蟲煉成了,霹靂堂哪里還是咱們的對手?”
“即使真是如此,咱們也得留條后路,三爺和五爺為了爭掌門都打破頭了,他們煉制三尸三蟲也絕不是為了唐家堡,是為了自己的掌門之位……”
那三人越說越遠,雪見漸漸聽不清了。這些堡中弟子似乎正在與霹靂堂暗中媾和,唐門這一戰竟敗得如此之慘,連幾位叔公都要向霹靂堂屈膝投靠。雪見只感覺越發的不安,只希望能趕緊找個人問問發生了什么事。
但是她雖然自幼在唐家堡長大,真正能說得上話的朋友卻少之又少,唐門中人情薄涼是歷來有之,即使親兄弟、親師徒之間往往也是互相提防。雪見在堡中四處打探,卻見所有人都一副惶惶不可終日的模樣,有的三五成群聚在一起竊竊私語,有的賊頭賊腦鬼鬼祟祟,一些別派的門客在唐家堡中四處轉悠,竟似毫無約束一般。
雪見正自氣惱,忽聽見身后一個尖銳的聲音叱道:“唐雪見?!是你?你竟還有臉回來!”
雪見回過頭,身后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女,面目嬌俏,眼神尖利,正是自己的表妹唐芷蕓。
“你這個叛徒!現如今唐家堡人人都恨不得將你碎尸萬段,你竟還敢在唐家堡出現?難道你不怕死嗎?”唐芷蕓氣勢洶洶,不由分說上來便罵。
雪見怒道:“你說誰是叛徒?”
唐芷蕓冷笑道:“難道不是嗎?要不是你勾結霹靂堂,把唐家堡毒藥秘方和獨門解藥都給了他們,我們怎么會被打得這么慘?”
“你、你胡說!”唐雪見怒道。
唐芷蕓咄咄逼人:“我胡說?那你告訴我,為什么偏偏霹靂堂攻打唐門時你就不見了?你不是趁機逃走是什么?除了你,還有誰是叛徒!”
雪見一張俏臉氣得通紅,她深知自己這表妹的性格,自幼便陰險善妒。她是唐家庶出之女,地位向來不及自己,因此總是心懷恨意。
兩人爭吵引來了不少人,一個蒼老的聲音道:“這兒是怎么了……雪見?你幾時回來的?”
雪見轉過頭,說話之人是個年邁的老婦,是自己的八姑婆。她身邊跟著一個三十來歲年紀的少婦,正是雪見五叔唐震的妹妹,人稱堇姑。
雪見趕緊問道:“八姑婆,我爺爺呢?爺爺他在哪里?”
八姑婆還沒開口,唐芷蕓搶聲道:“你還有臉問起爺爺?如果不是你,爺爺怎么會……”
“芷蕓!”八姑婆輕喝一聲,止住了唐芷蕓的話,緩緩上前兩步說道:“雪見啊,這些日子你都去哪了?堡里發生大事了,你難道都不知道嗎?”
雪見的八姑婆是唐門中除了唐坤外,為數不多對雪見較為照顧的人。雪見輕抿嘴唇,說道:“我……”
唐芷蕓冷笑道:“她還能去哪?當然是去霹靂堂了!也不知道姓羅的給了她什么好處,幫著霹靂堂暗算唐門不說,事到如今竟然還敢回來打唐門的主意!”
堇姑在一旁給唐芷蕓使眼色,唐芷蕓只作不見。雪見怒道:“夠了!你們平白無故便血口噴人,說我勾結霹靂堂你們有什么證據!”
唐芷蕓譏誚道:“證據?爺爺的那本《毒經》只保存在他自己房中,他的房間其他人從不敢隨便進,不是你偷了毒經還會有誰?”
“《毒經》?”雪見一怔,她曾經聽唐坤說過,毒經是唐坤親手所寫,上面記載了他畢生研究的唐門毒藥秘方,以及唐門的毒功心法和破解之法。唐坤說這是唐門不外傳之秘,一直由他自己保管,雪見雖是唐坤的孫女,卻從來沒有見過。
但這時說到毒經,雪見腦海中驀地一閃,似乎一瞬間想到了什么極重要的事,但細想時卻什么也想不到。
見唐雪見不說話,唐芷蕓只道是自己說中了,神態越發驕橫得意,說道:“如何?還有什么可辯解的嗎?”
堇姑說道:“芷蕓,毒經是誰偷的還說不準。雪見離開后,三伯父還曾經去掌門房中看過,那時毒經還好好地放著,怎會是雪見偷走的?”
唐芷蕓哼道:“誰知道她有沒有偷偷回來過?如今堡里上上下下都在傳,還能有假嗎?”
周圍的其他弟子都不說話,臉上卻一副深以為然的神情。這些人大都早就聽信了傳言,認定唐雪見便是叛徒,只有幾個微弱的聲音小聲議論道:“泄露唐門機密的人是有的,但未必就是雪見吧……”
雪見只感覺心煩意亂,說道:“什么毒經我從來沒有見過,隨便你愛信不信!我只問你爺爺現在在哪里?”
八姑婆輕嘆一聲,說道:“雪見,你爺爺他……”
“怎么?”雪見趕緊追問。
“當初……我們和霹靂堂打得兩敗俱傷,唐家堡損失十分慘重。你的幾位叔公為了保全實力,提出了……提出了暫時向霹靂堂投降,這才止住了戰火。你爺爺就在那時醒了過來,還問起過你……”八姑婆猶豫片刻,說道:“然后……他發覺堡中事情有些不對,便查問是怎么回事。得知你幾位叔公竟然向霹靂堂屈膝投降,一氣之下,便……便過世了……”
唐芷蕓還在罵著什么,雪見已經聽不見了。一時之間,她胸中仿佛一股熱氣直沖上來,只感覺天光刺眼,耳鳴目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