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篡清 !
第七十六章 亂臣賊子(下)
遼陽。
這座小城,已經(jīng)徹底成為禁衛(wèi)軍的兵站基地,整個奉天北部,甚至吉黑兩處的糧食,物資,所有能夠搜刮到的軍火,全部在朝這里轉運。禁衛(wèi)軍的騎兵已經(jīng)直派到了四平一帶,蒼龍軍旗到處,各地原來執(zhí)行地方行政的旗員們紛紛束手,徐一凡如狂風疾雷一般卷過東北大地,在人們還沒有習慣的時候,對這種鐵腕人物的第一反應就是服從。至于將來如何,那是另外一回事情了。
其實說起來,僅僅東北本地的物資,發(fā)現(xiàn)的數(shù)量就足可讓人驚嘆了。自強洋務運動以來,中國在國際軍火市場上的購買量只排第一,第二名都遠遠甩在后面。西方觀察家曾經(jīng)驚嘆過,中國的步槍存量,遠遠超過歐洲常備軍最多的德意志帝國的步槍存量。除了中央在買,地方也在買,比如說光緒六年,山東巡撫曾經(jīng)一次向德國洋行訂購了四萬五千支步槍,每槍再配一千發(fā)圓頭彈。再比如說在徐一凡那個時空,十七年后的辛亥革命,起義軍在云南這個邊陲之地都發(fā)現(xiàn)了云貴總督李經(jīng)羲購買的數(shù)萬支步槍,格林炮,諾登飛炮,頓時就讓云南地方部隊從一個混成協(xié)擴編出十幾個師的番號,清末添置的軍火,云南地方部隊基本上一直用到了龍云時期,直到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初,龍云才重新大規(guī)模訂購軍火,為云南軍隊換裝!
當時的中國精英人物認準了洋人恃以凌我的就是堅船利炮,這些精英人物就開始在這方面拚命花功夫。再說了,買軍火越多,報銷的門路就越多,回扣也就越多…………
這些軍火,買來了之后,就四下囤積,到了后來,誰也摸不清楚到底有多少這些玩意兒,反正換一個督撫,要刷新軍政,再買一批軍火了事。除了李鴻章等寥寥幾個大員還知道怎么運用這些武器之外,其它的,多半就是朝庫房一鎖了事,甚至自己都忘記了有這些玩意兒。
東北作為直面日俄的要地,特別是要防范北面的老毛子。璦琿條約不過就是幾十年前的事情,丟了六十多萬平方公里的土地。老毛子比起英夷法夷更是兇殘,東北老人都還記得。那個時候,從黑龍江上飄下來的浮尸——老毛子硬生生的將那片土地上面的居民殺了個干凈!
對龍興之地,朝廷輸送過來的軍火物資從來沒少過,而且多是步兵武器,年年送,月月送。堆積如山,可是少有人理這個茬。甲午戰(zhàn)起,要組吉林練軍和盛字練軍等野戰(zhàn)營頭,還有地方防營,亂哄哄的打開幾個倉庫,就馬上武裝起來了。剩下的還有多少,也沒有人關心查點,反正再向關內要就有了。
禁衛(wèi)軍這次蝗蟲過境,徐一凡對兵站勤務的指示就是要盡力利用東北本地的軍資。楚萬里坐鎮(zhèn)遼陽,也毫不客氣的到處派人搜刮。結果禁衛(wèi)軍的戰(zhàn)果就是,在那些當?shù)氐胤焦俣纪浀膫}庫,軍資堆積如山!從老式的前裝步槍,到針式后膛槍,雷明頓槍,溫徹斯特連發(fā)槍,再到最新式的漏底快槍,簡直可以開一個槍械博物館了,完整的記錄了近代的槍械發(fā)展史。其它彈藥軍裝,同樣不計其數(shù)——在徐一凡那個時空,六年后俄國老毛子大舉占領整個東北的時候,清點繳獲到的一部分武器,就有步槍二十多萬支!到了日俄戰(zhàn)爭的時候,俄軍部分損耗,還從這些物資當中補充!
這些武器物資因為保管不善,已經(jīng)損毀了不少,但是剩下的還足以支撐大軍作戰(zhàn)很長時間,而東北的幾個將軍,還在不斷的給中樞電報,叫苦說軍資匱乏,要求迅速補充!
凡是被禁衛(wèi)軍搜刮到的物資,都在源源不絕的朝遼陽輸送,再轉發(fā)到前線。東北又是糧食出產豐富,軍食更加不用擔心。造成的局面就是遼陽簡直完全變成了一個兵站基地,天天往來著長龍一般的民夫隊伍,遼陽周圍幾十里方圓的高粱地,都被踏成了平地。本來禁衛(wèi)軍參謀本部設想從朝鮮補給遼南作戰(zhàn)大軍的想定,也被愉快的推翻。除了少量新式火炮的彈藥之外,其它的,基本可以就地解決。
————可是這樣,僅僅軍資不缺,就足以支撐禁衛(wèi)軍取得這場戰(zhàn)事的全勝,戰(zhàn)勝一切敵人——不管來自內部還是外部的么?
更或者,這最大的敵人,也許就是在禁衛(wèi)軍的最高統(tǒng)帥,那位名滿天下的徐一凡內心當中?
楚萬里站在太子河邊,背著手看著蟻巢一般的遼陽城。一向比徐一凡還要賊忒兮兮的面容,這個時候卻是安靜如水。
遼南諸軍軍心紛亂,徐一凡卻強行推動遼南會戰(zhàn)的消息,自然也傳到了他這里。遼陽禁衛(wèi)軍主力早就和錦州一線建立了聯(lián)系。
如果說在徐一凡喊出天下皆降,他獨不降的時候,那短短幾天里,他成為天下仰望的中心,卷起這片土地的絕大風潮。那么在光緒復位之后,才發(fā)現(xiàn)隨著潮水漸漸安靜下來,只有徐一凡和他的禁衛(wèi)軍孤獨的站在最高處。
高處不勝寒哪…………
“這里,還不是陳橋…………”
楚萬里背著手,咕噥了一句。身邊衛(wèi)兵以為楚萬里下了什么命令,趕緊豎起了耳朵打立正,目光也轉了過去。卻看見這些日子反常得出奇的楚萬里眼神根本就在很遙遠的地方。衛(wèi)兵立正的姿勢不變,只是呆呆的看著楚萬里。這些日子,楚大人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在太子河邊上發(fā)呆,有的時候揀起石頭打水漂兒就是半天。要不是底下參謀能干,這里就得鬧笑話兒。
那衛(wèi)兵想到了什么,突然打了一個寒噤,趕緊站得加倍的直。眼下是有些奇怪。不像在朝鮮的時候兒,大家一個心思打鬼子就是了,回到了國內的地界兒,事情就有些邪門兒了。不少軍官們眼神對上,都有了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氣氛。甚至還有一些傳言,大家也只敢聽,然后藏在心里面兒。
“…………聽說大帥是明著向旅順金州進軍,其實是準備轉而南下,要進北京城?”
改朝換代,當從龍功臣,那是沒話兒說的。自從徐大帥跟著大家伙兒一塊兒行軍,帶頭向鬼子陣地發(fā)起沖鋒,命就算是賣給徐家了。朝廷這么窩囊,而大帥又是如此英雄,皇帝輪流做,該著誰家也是說不準的事情。不少弟兄嘴里雖然不說什么,可是瞧著眼睛里面那個神采,給扇乎得熱騰騰的,就差冒火苗兒了。
…………可是在這鬼子還在的時候兒?大帥,您不是說這是一場國戰(zhàn)么?咱們?yōu)榱瞬划斈谥械耐鰢幌鬁鐕牟ㄌm人一樣,走道兒也只能走路中間,被老毛子當天生的小偷防。為了對得起祖宗,才這樣拚死而戰(zhàn),什么都豁出去了。為了給朝里面那些扯后腿,打橫炮的家伙瞧瞧,誰是五尺的漢子,誰為了這個國什么都不顧了,大家才如此心甘情愿的朝著死亡前進…………如果在這個時候回師京城,那和他們,又有什么區(qū)別?可另一頭兒,又是那么大的誘惑啊…………
衛(wèi)兵是冀中子弟,字兒是到了禁衛(wèi)軍才認識百來個,想不明白這個大道理。到了最后干脆甩甩腦袋:“…………反正徐大帥是不會做對不起這個國的事兒,咱相信咱們大帥!其它的事兒,蒼龍旗指著哪兒,就朝哪兒沖唄…………”
幾個戈什哈一把就將依克唐阿按倒在泥水當中,天空此時又霹靂一聲,閃電劃過,讓每個人神色都是一片肅殺,泥濘的官道上面,幾千吉林練軍幾乎同聲發(fā)出一聲大嘩,卻沒有人敢向前一步!
李云縱站在徐一凡的身邊,這個時候,他也不在冷靜,他并沒有看依克唐阿,他的眼神比天空中的閃電還有明亮凌厲,只是死死的看著徐一凡!
徐一凡揚起了手,豎在半空中。他是欽差大臣,遼南的最高統(tǒng)帥。兩江總督,朝廷也沒有讓他限期交卸奉天將軍的職位,文武權力,集于一身。這個時候屠了依克唐阿,也不過就是殺人如草不聞聲。
然后呢?
然后解散吉林練軍,以禁衛(wèi)軍為主力,裹挾著遼南諸軍——這幾乎是北中國的最后野戰(zhàn)主力了。回師京城,他不擔心沒人跟隨。從龍幸進之輩,所在皆有,更別說他要裹挾的只不過是一群武夫而已。回師京城,他有八成以上的把握可以成功。
再然后呢?中樞威權垮掉之后,早已離心的各地方勢力,自然是分崩離析。大家各找各的靠山,已經(jīng)一腳踏進國門的日本人再摻進來,大家提早進入軍閥混戰(zhàn)時代。他領先這些地方勢力一步的就是已經(jīng)有一支強軍在手,足可以縱橫天下。群雄逐鹿——他都能從那么險惡的環(huán)境中闖過來了,還怕這些他已經(jīng)了解到了骨子里面的地方大員們么?就算不能定鼎天下,一方諸侯是跑不了的,也好過在這風刀霜劍環(huán)逼之下,以一人之力來挽回這百年國運!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揚起來的手上。連接地連天的大雨,似乎都凝固在半空中。
真希望自己,是個黑暗向的主角啊…………
到了最后,徐一凡只是苦苦一笑。這個大清,還有最后一步?jīng)]有走絕……他也不知道,在他的蝴蝶翅膀煽動下,這最后一步,這個大清會不會踏出去。至少……他們還有依克唐阿這樣的諤諤之士。最重要的,這不是他想要的那個不一樣的甲午。如此而已。
他緩緩放下手來,慢慢走到了僵在那里的戈什哈們面前。揮手讓戈什哈們放手,再親手將依克唐阿扶了起來。
這個滿洲將軍早就是渾身泥水,臉上也全是泥,愕然的看著徐一凡的舉動。
徐一凡拉起了依克唐阿,苦笑道:“堯山,我是欽差,你也太不給我面子了。”
依克唐阿還是沒有說話,這個時候兒他也不知道說什么才好。徐一凡轉頭望向雨幕蒙蒙的遠處,望向站在雨中的數(shù)千將士,輕笑一聲:“大好河山啊……”
他轉過頭來,認真的看著依克唐阿:“堯山,我知道你們在想些什么…………當年曾文正公走到了我這一步,歷史上還有無數(shù)人也走到了我這一步。文正公退后了,他不是愛新覺羅家的亂臣賊子………我也同樣退后一步,我同樣不是這個國家的亂臣賊子!就是這點信念,支撐著我走到現(xiàn)在,也支撐著禁衛(wèi)軍轉戰(zhàn)天下。我會退后一步,看你們如何做!時逢末世,這國勢總要有人來收拾!”
做臣子的講這種話,大逆不道到了極處。偏偏只有徐一凡講,依克唐阿反而覺得松了一口氣,難道他不說,朝廷和整個天下,就不會這樣想他?整個天下,現(xiàn)在也只有他有資格說這句話而已。
“…………奉天將軍,我保你接任。仗一打完,我就去兩江。離北京城遠遠兒的。我也知道,你們現(xiàn)在拿我也沒什么法子,大家相安無事吧。現(xiàn)在就只有一件事情…………”
徐一凡猛的戟指遠處:“……幾萬鬼子在哪里,無數(shù)人已經(jīng)在這場國戰(zhàn)當中打得箭盡槍折,現(xiàn)在我就帶你們沖上去,將這些家伙都趕出去!咱們?yōu)榈牟皇且恍找患业奶煜拢菫榱诉@片土地,還有這片土地上的百姓!你們旗人,不也是生長在這片土地上面?這些話我在南洋說過,在朝鮮說過,在遼南這里,我還是這樣說!在這場戰(zhàn)事里面,我所為的,也就是這些而已!”
言罷,他已經(jīng)推開擋在他身邊的戈什哈,大步向小丘下面走去,陳德想攔住他,卻被徐一凡一腳踢開。幾千人都這樣呆呆的看著徐一凡一直走到吉林練軍的隊列當中,只有李云縱大步的跟在他的身后。
徐一凡一把甩掉軍帽,扶住一輛炮車的車輪,振臂大呼:“是好男兒的,跟我一起把鬼子趕出去!國戰(zhàn)乃至陽之舉,一個個愁眉苦臉的干什么?皇天后土在上,從今而后,老子不進北京城半步!”
言罷,他就半個身子都趴了下去,使出吃奶的氣力推那輛炮車,周圍吉林練軍官兵,都呆呆的看著徐一凡的舉動,一時間,只有李云縱跟了過去,肩膀并著肩膀的和他一起用勁兒。
溥仰飛也似的趕了過來,臉上也不知道是眼淚還是雨水,拖著哭腔就喊了一聲:“大帥…………”
他是早就打定主意給徐一凡賣命到死了,徐一凡行事說話,也從來沒避過這位貝勒爺。對于徐一凡野心的風言風語,他也早就聽了一耳朵。對他這個身份,大家伙兒議論也不少,溥仰總是尋思:“反正愛新覺羅家也沒待見過我這個混混兒,就當咱老子給宗譜除名了就是。老子跟著大帥干的是頂天立地的事情,有什么丟人的?”他鐵了心要當愛新覺羅家的孽子了,但是今兒聽到徐一凡立誓今后不進北京城半步,還是忍不住心里面一熱。
咱們大帥,果然是天下第一的好男兒!
溥仰撲了過來,陳德也撲了過來。戈什哈們,禁衛(wèi)軍官兵們都跟了過來,跑在前面的都擠在徐一凡身邊,跟著他一起推炮車。而依克唐阿,也緩緩的跟了過來,接過呆在那里馭手的馬鞭,狠狠一鞭子抽在拖炮車的健馬屁股上。健馬一聲長嘶,昂首邁步,轟隆聲中,沉重的炮車滾出泥潭,向前挪動。周圍的吉林練軍官兵這才反應過來,大聲吆喝著繼續(xù)行軍。依克唐阿始終也沒看徐一凡那里一眼,一個在前頭趕,一個在后頭推。
“大帥,您真的從今往后不進北京城了?”
在人群呼喊用力當中,李云縱低低的問了正在齜牙咧嘴使勁的徐一凡一眼。徐一凡鬼鬼祟祟的四下瞄了一眼,回答的聲音比他還低:“你傻啊?我不去,不能派你們去?不這么說,他們能跟咱們安心去打仗?做好準備吧,咱們真得去江南了!”
一向冷心冷面的李云縱,在大雨中嘴角抽搐了一下,但是轉瞬間頭就低了下去。在今后所有關于這位將軍的傳記當中,都還是清一色的記載著,李云縱從來沒笑過。只有徐一凡記得,在那場大雨當中,李云縱曾經(jīng)壞笑得跟從來不是一只好鳥的楚萬里一般。
公元一八九四年十月三日,徐一凡電奏京城,保依克唐阿為奉天將軍,以便戰(zhàn)時人地相宜。并告天下,日人全部退出國土之日,就是他接篆兩江之日。這等于告訴天下,這場國戰(zhàn),他將打到底!而禁衛(wèi)軍絕不南向,只會向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