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篡清 !
第十一章 天下風(fēng)雷(四)
光緒二十年末的江寧城,似乎成了一個狂亂的馬蜂窩。
徐一凡所謂的亂命一下,江蘇官場實缺官,縣府七品以上的佐雜官,還有各地各種局子有差使的候補官,全部要齊集江寧城。
這些日子,這個大清南方統(tǒng)治重鎮(zhèn),車馬紛紛,一撥撥的人川流不息的來到城里。各處公館客棧,全部住得滿當當?shù)模鼗春拥幕常恳股夂玫搅颂焐先ァ.敿t的大姐,一晚上要轉(zhuǎn)七八個局,個個累得骨軟筋酥。種種傳言,更是將這座虎踞龍盤的江右形勝之地完全籠罩,讓這里顯出了一種近似病態(tài)的畸形繁盛出來。
對徐一凡的高調(diào)到來,每個人都懷著不同樣子的心思。有惶惶不可終日的,有咬牙切齒的,有對這悶局感到無路可走,反而對他到來有所期待的,更多的卻是麻木不仁,只關(guān)心自己飯碗能不能保住的。官場中人,多是對徐一凡又怕又恨,除了少數(shù)通時務(wù),心還未曾死的新派官吏,每次這些官吏高會,對他多是一派罵聲。百姓當中,卻更多的還是說徐一凡的英雄事跡。洪楊亂后崛起的老鄉(xiāng)紳們,已經(jīng)在江寧安家數(shù)十年,有產(chǎn)有業(yè),更有子弟捐了各種各樣的官在江蘇及其周圍吃飯,對一切可能的變動是深惡痛絕。
而江寧一帶,吃洋務(wù)飯的,搞一些簡單的近代輕工業(yè)野心勃勃試圖發(fā)家崛起的新型士紳們,在兩江官紳一體的銅墻鐵壁當中走得是跌跌撞撞,他們卻準備了條陳準備徐一凡到來的時候面呈,徐一凡在朝鮮東北固然是殺得血葫蘆也似,可是也是他在朝鮮,第一個喊出了全面工業(yè)化的口號!
兩江向來是人文之地,新式學(xué)堂之多,可以和天津并稱舉國第一,連開風(fēng)氣之先的上海都得瞠乎其后。畢竟這個時候南中國的政治中心還在江寧,也是幾代洋務(wù)人才的南大本營。有一定文化基礎(chǔ)的年輕人也最多。教會學(xué)校不用說了,南洋公學(xué)的預(yù)備學(xué)堂,各種各樣留洋大學(xué)的預(yù)備班,清末洋務(wù)人才興辦的種種技術(shù)型學(xué)堂,水師學(xué)堂,測繪學(xué)堂,制造局第二公學(xué),江南大學(xué)堂,南洋公學(xué)預(yù)備小學(xué)校……新式學(xué)校興盛如此,但兩江的僵化沉悶也可以稱為沿海第一。正因如此,這些培養(yǎng)出來的人才,卻在兩江這個日趨死氣沉沉,官紳勢力結(jié)合得近似牢不可破的地方找不到出路,畢業(yè)之后,也只有奔上海廣東天津去吃買辦飯,或者干脆留洋,要不就改行拉倒。詹天佑在籌備朝鮮基地的時候,就在兩江這個近代中國大人才庫當中一批批的招走了許多人,徐一凡要全面革新的舉止做派,也毫不奇怪的傳到了兩江的這些新式人才當中。
不過在這各地官員,有力士紳齊集江寧的當口,他們縱然有心,卻哪里還發(fā)得出自己的聲音!
各種各樣的人等摻雜著一團,還有蘇州那邊電文不斷的給江寧增添新的談資。徐一凡在這個時代,每到一處,總會風(fēng)雷大作,天地變色,甚至在伊藤博文口中,還是一個可以讓歷史旋轉(zhuǎn),星辰墜落的魔導(dǎo)師。他人還未真正到江寧,這天邊烏云已經(jīng)堆涌得層層疊疊,仿佛還有一道道電光在烏云當中起伏明滅,隨時隨地,都會有一聲雷動天下!
烏云之下,就是這個時代的蕓蕓眾生。
城南剪子巷方宅,是進江寧城的官兒們都愛去的地方。就算平日,這方宅都是往來省城的官兒們川流不息的地方。更別說現(xiàn)在這個亂蜂出巢般的特殊情況了。
方宅主人是一個署了好幾任兩淮鹽缺的世家子弟。錢撈飽了,受不得站班鉆營的苦頭,干脆就回家納福。他本來就是湘軍后代,世家出身,愛的是朋友,喜歡的是熱鬧,吃喝嫖賭又樣樣精通。干脆把自己這個大宅子辦成了大清兩江公務(wù)員高等會所。大廳是賭場,兩邊廂房全是煙榻,上好的印度公班大土大家伙兒放開抽。秦淮河花舫的姐妹來來去去,陪著賭,也陪著上煙榻裝煙,其他更不為人道的事情,就是另外還有一個院子解決了。
大宅里面還有專門的戲臺子,江寧白局,蘇州評彈,黃梅調(diào)一應(yīng)俱全。雖然沒有老佛爺那些戲班子供奉場面大,可是輕吟小唱,自然也有一分韻味。廚師更是南蠻北侉俱全,只要你想得到,就能給你弄得到!方家這會所名頭,全江寧有名。
有些在鼓樓往西走那城外面半掩門的婊子,要是那位相好能帶他們進方宅,纏頭之資都能不要。
這個時候,大廳里面正是賭得熱鬧。觀察,太尊之類的稱呼滿天飛。一堆堆守在江寧等徐一凡來的官兒們沒事兒做,聚在一起除了賭還是賭。有的人已經(jīng)兩天沒合眼了,抽煙都是用軟皮管子接在嘴邊匆匆過過癮頭就算拉倒。搖攤的那里最熱鬧,擠了一堆人在旁邊記寶路。其他大小牌九,麻將紙牌,也同樣是無所不有。賭到興致起來,這些人連點官體也不要了,卷起袖子大呼小叫,個個兒都紅了眼睛。
有的身份特別的人,就不愿意和這幫實缺府縣,或者候補道臺們在一塊兒湊熱鬧,在方家上房里頭,也設(shè)了一桌麻將。幾位江寧跺一跺腳都要顫三顫的人,就在這里一邊打牌,一邊輕聲商議事兒。
坐在最上首的正是江寧將軍玉昆,這次徐一凡召集群官,可和他算是王不見王,大家互不相干。可蘇州大家望著榮祿,在江寧還不是望著他!他才從蘇州回來,拜訪的人物就是一堆一堆的,想從他嘴里掏出句實在話,玉昆一概告乏擋駕。家人的話也是大人病了怕風(fēng),見不得客。可是今兒他在牌著上,旁邊摟著一個十四五歲的清官人幫他看著牌,這家伙眉花眼笑,哪點象有病的樣子!
“……北風(fēng)碰!拍下來了啊……打哪章來著……這章怕是要放炮……”玉昆捏著象牙的麻將在那里沉吟。旁邊小丫頭笑道:“阿爺好笨!現(xiàn)在北風(fēng)已經(jīng)是一底,剛才七條暗刻又是兩底,阿爺最近行大運,索性就做一把,湊一色再加三底,眼瞧著就是海底,說不定還有一底。加起來就是七底,阿爺你們打得是二四架,啊喲皇天,要是倒下來,這一副牌怕不是二千八百塊現(xiàn)大洋一家!”
玉昆笑道:“就聽你的!”說著就將手里的四萬打出,將牌放倒。從小丫頭手里接過京八寸的蘭花煙,狠狠抽了一口。
在他的下家是江蘇省臬臺劉永壽,是個翰林出身,京察一等外放的來歷。不過三十多歲年紀,就爬上了三司的位置,他手里一副牌正聽著四七萬,卻瞧也不瞧那張拍出來的四萬。倒拆了一章六萬打出,陪笑道:“玉大人這位閨女正是蘭心惠質(zhì),真不知道大人怎么調(diào)教出來的……我瞧著今兒日子也不錯,玉大人干脆真正收了這個干閨女也罷,卑職們說不得也是要賀一下表表心意的……”
玉昆大笑:“我可養(yǎng)不起這千金!”牌著上另外兩人,一個是江蘇學(xué)臺蔣道忠,一個是現(xiàn)在護理兩江總督,江蘇藩司賈益謙。學(xué)臺倒也罷了,全省士子的師表,實在拉不下臉來湊這個熱鬧。黃敬之卻是淮軍出身,江湖門當精熟。別人打十三章牌,他可以打十七章。和那個小丫頭眼神一碰,悄沒聲的就遞了一章三條過去。那小丫頭扯著玉昆領(lǐng)子一邊撒嬌要給他裝煙,一邊纖纖玉手一抖,就已經(jīng)將海底的牌換了過來。
這一把果然玉昆大勝,八千多現(xiàn)大洋下了腰。趁著他心情好。賈益謙陪笑道:“大人好手氣!……卑職等可沒大人這么沉得住氣兒。徐一凡這出名的二百五一到,他向來是自成局面的,這官位倒也罷了,卑職等實在受不得這家伙的折辱!在上海,他就逼瘋了一個道臺!真不知道他到了兩江,還要鬧出什么來!”
蔣道忠一副理學(xué)模樣,摸著胡子也狠狠的道:“但凡對朝廷有點忠心,誰愿意和這二百五共戴一天!學(xué)生是打定主意,他來了江寧,學(xué)生馬上就告病,受不了給他來這個庭參禮節(jié)!”
劉永壽也在陪笑:“……不知道蘇州那位榮中丞,是不是靠得住的?說是武毅銘軍接了圣旨,準備改編成撫標兵,這到底靠不靠得住?”
玉昆雖然是旗人,但這官場的事情卻不糊涂,摟著小丫頭笑吟吟的看著三人,半晌后才擺頭笑道:“你們還不是聽說了徐一凡帶著幾萬人下江南,在天津還接納了盛宣懷的班底,怕你們所有的財路都斷絕,才決定鬧這么一出!徐一凡是個什么玩意兒沒打過交道,我是不知道,可你們怕對不上帳,把藩庫三百多萬銀子掃數(shù)搬到了蘇州,也怕徐一凡二百五勁頭發(fā)作追查,這可是大事情!本來這藩庫的銀子,大家都是揣著明白裝糊涂,大清誰不這么干?偏偏徐一凡是一個瘋子!在朝鮮都敢那樣鬧,還架得住把這個把柄朝他手里送?榮祿要和徐一凡對著干,你們就正好借著他的勢,天塌下來有長子頂著……底下人更怕丟了飯碗,就嗡起來了……是不是這么個道理?”
這江蘇省的三司面面相覷,最后都是長嘆一聲:“怎么就攤著這么一個上司!扳不倒吃不下,誰不怕他!大人慈悲,能給咱們透個章程最好!”
玉昆今兒被三個人奉承得不錯,最近也很是收了不少好處。干脆說了掏心窩子的話:“三位老哥……榮祿和徐一凡鬧就鬧吧。咱們是干嘛的?咱們就是當官吃飯!風(fēng)朝哪里刮,咱們犯不著管。一切還是如常罷了,瞧著徐一凡過來要干嘛……他要是敷衍著大家面子,咱們也就敷衍了事,他是上司,該讓一步就讓一步……榮祿和徐一凡有仇,咱們卻和他沒仇!可是話說回來,要是徐一凡到了江寧城,真要想抓咱們小辮子整人,想動咱們飯碗。沒說的,咱們照著榮祿的章程鬧!”
這個時候,玉昆一拍桌子,桌上麻將牌碰得亂響:“徐一凡還真能反了天?他手上不過才四萬兵!武毅銘軍改撫標兵看來是真的,除非徐一凡想扯旗造反,不然榮中丞就有底氣和他硬碰硬!發(fā)動士紳上書,所有本省收入全部截留朝蘇州一送,咱們死賴在位置上面不走。再拉攏一下他手下將領(lǐng)……實在不成,江寧全城罷市,周圍士紳全是自家人,糧不朝城里送,菜不望城里挑,幾十萬人要吃飯,他還能讓手底下的兵都去種地?幾天一鬧,讓他灰溜溜的滾回朝鮮吧……我就不信,這個當口,他敢動手殺人,成為天下公敵?他現(xiàn)在地位,還不是打了一場小鬼子虛名撐出來的,只要他敢在兩江這人文之地殺人,他所有一切,都得他媽的垮下來!我瞧著榮祿的主意,就是想逼著徐一凡來邪的,讓全天下的當官的,讀書的,看清楚他到底是個什么東西!”
玉昆說得斬釘截鐵,這江蘇三司卻個個面如死灰。真到了那個地步,鬧到兩江大亂,士紳罷市,徐一凡縱兵靠殺人來鎮(zhèn)壓。那徐一凡的聲望垮臺是不用說了,可他們倒霉卻是現(xiàn)的!玉昆有滿城好躲,榮祿在蘇州。他們朝哪里去?想起來真不如當初告病了……可誰也舍不得這官位,還有伴隨著這官位的好處!皇天庇佑,但愿徐一凡能和光同塵,能和他們敷衍下去……
可徐一凡,真的是那樣的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