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篡清 !
第二十九章 生我者猴死我雕(八)
在離光緒二十年年尾巴還有六天的時候兒,兩江總督署里頭,卻是燈火通明。
督署內外,都布上了崗哨,上哨的士兵,槍口都裝上了刺刀,在燈火下面筆直的站著,警惕的注視著每一個應召來到這里的人物。帶哨軍官,一遍又一遍的巡查著哨位,生怕安全上面有什么漏洞。這樣的絕密軍議,自從離開朝鮮之后,還是第一次。每個人似乎都象打了一針腎上激素也似,好像回到了甲午戰事當中,整個精神都提了起來!
徐一凡的手下,從各個地方趕過來,唐紹儀、盛宣懷、張佩綸、詹天佑、北洋招商局——現在得叫兩江招商局的總辦,襄理,兩江電報局的總辦,全部濟濟一堂。禁衛軍當中也是精英盡出,李云縱楚萬里聯袂而來,張旭洲,聶士成,陳金平,袁世凱,張威等高級軍官,也全部都扎束整齊,飛馬而來,哨兵都記不得立正敬禮迎接來的這些徐一凡麾下大員多少次了。
燈火當中,陳德和溥仰肩并肩的走在督署當中。
雖然不斷有人過來,可督署里頭,還是安安靜靜,自有一種肅然之氣。寬廣的院子校場,全是一片,黑暗。只有轉角之處,才有一盞汽燈高懸,汽燈之下,則是衛兵靜靜站立在那一團光暈當中,周遭一切,都是鴉雀無聲,只能聽見溥仰陳德的馬靴,敲打在青石板路上的回響。
“老四,差不多人來齊了吧?要是人到齊了,就該閉門,把前門的崗哨抽一部分,集中到大帥簽押房外頭。”
安靜當中,陳德突然冒出這么一句話。溥仰板著臉掐了掐手指,默算一陣:“應該都到了,再說現在已經打了七點,大帥傳的時間就是這個,誰要是遲到,也不用進來了。”
陳德一笑,拍拍溥仰肩膀:“你往南,我往北,收哨位吧。帶緊了,省得收的時候出了空子!”
溥仰臉色一寒:“二德子,我用你教?怎么,也覺得我這個滿人的身份礙著你了?我帶哨都不讓你放心了?”
陳德手僵在那里,半晌才苦笑一聲:“到底是誰才整天把這個魔怔掛在嘴邊?老四,我還以為你想通了呢,結果還是沒有!這事兒我幫不了你,全是你自己的掛落……不扯這個,收哨位去!”
他也怕和溥仰多說這個話題,擺擺手就朝另外一個方向而去。溥仰呆立在那兒,長長的吐了一口氣。
他早就不懷疑徐一凡什么了,徐一凡要奪了這個天下,江寧城的騾子都知道。
說實在的,溥仰也不在乎。他這輩子,也沒感受到愛新覺羅家太多好處,除了落草就有的貝子身份,他早早過繼出去,不管是醇賢親王府,還是端郡王府,都沒怎么管他,端郡王府過繼了他之后沒七八年就添了兒子,他不到十歲就分院兒獨過,除了他老姐姐,誰照顧了他半點兒!大清宗室俸祿早就減了又減,一個貝子,一年不過四百多兩出息,分院前他從沒見過這筆錢,后來端郡王府不過一年才給他八十兩,老姐姐那時不過才十幾歲,偷偷塞給他一些體己錢,他才這么活下來長到現在,別看是天潢貴胄,其實整個兒就是無依無靠!
這天下,誰弄得好誰來弄,這個是天經地義的道理。徐一凡處理江寧京口八旗子弟,也算是仁至義盡。再沒養著他們的道理啊!改朝換代,比這個酷厲的多了去了,能容他們自力更生,不是害他們,倒是救他們。溥仰在京城里頭長大,旗人那些廢物笑話,那是從小就看到大!要不是徐一凡接納了他進禁衛軍,他也就是那么個廢物點心。
這點上頭想通了,但是現在還攔在面前的,卻是自疑!
他一個旗人,真的在禁衛軍里頭有前途么?徐一凡以降,這個團體里面所有人,整天做的都是挖大清江山墻角的事情,他置身其間,別人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他都要想,是不是在警惕著他,提防著他!老姐姐拋頭露面親赴徐一凡那里為他求一條路,這更讓他無地自容,他以為自己能保護老姐姐了,沒想到最后還是要老姐姐來保他!他溥仰頂天立地的漢子,要是給自己族人指指點點,說拿姐姐當門包兒,才換了新朝的地位,這叫他溥仰如何做人?
“真不如在和小鬼子的那場仗里頭,被一粒子彈撂倒……”
溥仰情不自禁的朝著簽押房那里看去,他摘下軍帽蔚然長嘆:“……大帥,什么時候能賞我溥老四一個安心的死所!真能如此,除了對不起老姐姐,我哪頭都對得住了!”
溥仰的心聲,自然傳不到督署簽押房里頭,現在簽押房內,人人心旌動搖,有些性子急躁一點的,鼻翼翕張,要不是在徐一凡座前,差不多就要站起歡呼!
徐一凡的簽押房里頭,已經改了樣子,他的大辦公桌臨時搬走,靠墻一排西式沙發。簽押房當間,正是一副北洋書局的大清輿圖。真論到作戰,這種小比例尺的輿圖是派不上用場的,但是徐一凡用此圖就是為了給人一種震撼感!
他和張佩綸分倨這幅地圖左右,徐一凡只是目光炯炯的看著在座諸人,而張佩綸隱然就是徐一凡幕中諸葛的樣子,含笑坐在另一張沙發椅上面,一副云淡風輕的表情。他在徐一凡麾下不擔身份,只是緩急之間出點主意。這次倉卒間徐一凡就拿出這么大一個計劃,涉及國內國外,方方面面,國際局勢的掌握運用,徐一凡自有主張,但是在他幕下,論起熟悉國內各地督撫心思,深通各地情況的人物,除了這位李鴻章的女婿還能有誰?
地圖上面,一條讓人觸目驚心的紅粗箭頭,從江寧出發,順江而下,再轉而北上,直指旅順!到了旅順,這粗紅箭頭又分成無數細小箭頭,不僅覆蓋了全部遼南,而且更與北朝建立起聯絡。更有虛線描就的紅色小箭頭,直指向中俄朝交界之處。
現在主要集結于旅順金州遼南一帶的依克唐阿吉林練軍也被標記了出來,但是符號旁邊,被徐一凡墨跡淋漓的打了一個大叉!
這副地圖上面的動作還不僅如此,綏遠一帶的毅軍宋慶部同樣被標記了出來,毅軍是一個青色的箭頭,經熱河朝陽而直入遼西走廊北端,與遼南紅色箭頭會合!
徐一凡的意圖,再明白不過,他準備動員禁衛軍一部,從海路秘密而迅速的北上,解除依克唐阿部武裝——你朝廷不是要解除老子在北朝三千子弟的武裝么?徐老子就給你來個先下手為強!解除了吉林練軍武裝之后,接防遼南,聯絡朝鮮,后路穩固之下,借小日本十個膽子也不敢以殘破之師北上,再和禁衛軍打一場。
毅軍是徐一凡早就埋下的釘子,他們前來會合,是以壯聲勢之舉。
徐一凡此舉,就是要將朝鮮的危局,消熄于朝廷和日本未發之前,同時在北方也對清廷形成威脅的態勢!此舉之大膽,是不用說了。其中變數多多,風險很大,也是不用說。可是讓在座諸人振奮的是,徐一凡還是那個從南洋,從朝鮮一路拚殺出來,意志堅定,氣勢宏大,力求主動的徐一凡!
但凡一個團體,最怕的是上位者茍且偷安,固步自封。上位者如此,底下消沉起來也不過是轉瞬間的事情。這個計劃到底如何還可以爭論,但是徐一凡這昂揚意氣,卻讓所有人都感到提氣兒!
徐一凡目光掃視一圈,看所有人都一副震驚激動的樣子,他在心里頭一笑,開口發問道:“大家覺得如何?朝廷敢賣國,我就敢衛國!死國者朝廷也,生國者,我輩也!對這個計劃有什么疑問,,大家盡管說,咱們這就一一細細琢磨……朝廷出了招兒,我徐一凡不能不接著!”
一句話就似乎將所有人從激動當中喚醒,種種樁樁的疑問頓時就涌了出來。徐一凡動作實在太大了,此舉若成,就等于是昭告天下,氣運已變,下面就該考慮如何進北京城了——徐一凡打造的這個團體短短時間,就能走到這一步?難道不怕過猶不及?氣勢張到十分,一旦不成,恐怕就會直轉而下!
最先站起來的,竟然是盛宣懷,他皺著眉頭:“大帥轉用禁衛軍于遼南,海路運輸,用的只怕還是招商局的輪船?”
徐一凡一笑:“大清唯一的海路戰略機動能力在手上,我能白白浪費?陸路走得通,老子不如先打北京城了!”
“既然朝廷和日本聯合,又有英法美等國擔保,我等全無水師護航,這水路安全,如何確保?禁衛軍運上去了,要是列強切斷我海上補給線路,到時又如之奈何?”
徐一凡微笑著豎起兩根手指,一一屈下:“部隊上去的時候,秘密迅捷是要點。三天內裝船。招商局輪船仍然走正常上海到天津的客貨運線路,只要保密功夫到家,別人是發現不了的。船隊到天津,別人看不出異常出來,而從天津到旅順,能要多少功夫?一夜之間,我禁衛軍就已經在旅順上陸!
至于后續海路補給……當我禁衛軍掌握了遼南局勢,軍食是不用輸送了,軍火也可以就地解決一部分——只要能順利解除依克唐阿的武裝!后續補給任務,其實并不很重。而且我可以確保,西方列強,只會承認既成事實,而不會對我采取斷然行動!至于日本……此次是他們最后的垂死掙扎,哪怕他們海軍完整,他們也經不起再和我們做大陸消耗戰事了,可毋庸慮!”
盛宣懷仍然面沉如水,徐一凡話音才落他就接著大聲發問:“大帥如何敢確保,我們掌握了遼南,確保了朝鮮,西方列強不會支持日本來爭奪此處?畢竟這次和約是他們促成的!茲事體大,鬧不好,我等就成為天下中外的公敵!大好局面,將毀于一旦!”
這句話問出了所有人心頭最大的疑惑——也許楚萬里除外,他一直在那里懶洋洋的笑著呢。
此舉力度剛勁到了極處,徐一凡是利用聲勢氣運的第一把好手,以四萬兵力,南洋北洋雜湊起來的班底。借著甲午戰事的聲望,一躍而居潮流之上。發展到如今這個地步,一直是徐一凡步步緊逼,朝廷步步退讓,手忙腳亂的只顧應付。凡是文官系統的,天然有一種求穩心理,先把手頭實力經營好,穩固自己基礎,再圖進取。這是文官們覺得的最優選擇。這次朝廷對日和約,明顯是在徐一凡的步步逼迫下出的只顧眼前的昏招,這等機會,發個通電,表明立場,再拉高一下聲望,在大多數人看來也就足夠了。何苦再冒這樣的風險呢?
徐一凡的目光緩緩掃過諸人,看不少人對盛宣懷的話都是一副心有戚戚焉的表情。他淡淡一笑:“……這話我已經說過很多次,如今我再說最后一次……時代不同了,各位!我們這個團體是順著什么樣的潮流才興起的?如今難道要讓我們背離屬于自己的氣運么?天下苦于對外屈辱久矣,天下苦于清廷老朽腐舊久矣!我們的每一個舉動,都在證明清廷已經不能適合于這個時代,相對于他們,我們的每一個舉動,都要證明我們有此決心,有此能力,挽此末世氣運!我們就是要讓天下看到,他們在賣國,我們在救國!這已經不是過去三千年中的朝代更替,而是得此世道人心者,則得此天下!朝鮮,在所必保!這等機會一旦錯過,再想得到,那就不知道要到什么時候了!我們已經等待不起了!根基,可以慢慢梳理,可時機,卻不是什么時候都有!朝廷出此昏招,不將其用盡用絕,老子白擔一個活曹操的罵名了!
……至于諸公所擔心的列強干涉,這點我可以為各位所確保。西方列強,尤其是英法,他們調停此次戰事,甚而最后又偏向日本。全部依歸都是在東北亞保持一支可以抗衡俄國擴張的力量。現在我擊敗日軍主力之禁衛軍北上,并有毅軍壯其聲勢,更是以本國之軍保本國之土,英法列強,會作何選擇?想必諸公也能想明白這個道理!這氣運,我們好容易才從日本手里搶過來,難道還要我們輕輕放棄?朝廷是傻瓜,老子不是傻瓜!”
徐一凡的聲音在簽押房里嗡嗡回蕩,震得每個人都心旌搖動。難道,這時代真的不一樣了?這東亞氣數,就真的在徐一凡的掌中?要不然,為什么他那么自信!
盛宣懷緩緩點頭,側身和緊張得臉色都發白了的招商局總辦低語幾句,笑道:“大帥既然做了決定,我們就是配合行事罷……招商局可以抽調出十三條客貨輪——年關尾巴了,要不然能抽的船更多。十三條船,一次運六七千人沒有問題。”
徐一凡才微笑點頭,李云縱就長身站起:“大帥,部隊如何抽調,由誰統帶?毅軍那里,誰去聯絡?”
這是禁衛軍方面的問題,他們可不管這次任務有多少政治上外交上面的顧慮,只是關心這次任務本身!
徐一凡笑笑:“事情倉卒,事先也沒和你商議……我初步的考慮,四個鎮各抽兩營兵,連同輔助力量,湊一萬人吧。短時間鎮住遼南,需要一員敢打敢沖的猛將,張旭洲,這個任務你敢接么?”
轟的一聲,張旭洲起立,站在那里如一尊黑寶塔,一開口嗓門直震得每個人心里頭都發顫:“大帥,有什么不敢?遼南您交給我了!依克唐阿到時候我送他到江寧來見大帥!”
徐一凡還沒來得及表示贊賞,楚萬里就在底下笑道:“早知道當初就不回來了……這一來一去,臉色最難看的恐怕還是孔茨老頭子,原來的教育計劃,又得重新修訂啦!”
徐一凡瞪他一眼:“要不你去?看你在江寧城也閑得夠了——誰又是神仙?能料到朝廷能愚蠢到這種地步?我們要是不離開遼南,他們也未必敢簽了這對日和約!”
楚萬里連連搖手:“我不去!孔老頭子也不放我走哇,充實總參謀部事情就一大堆,禁衛軍的所有正規化條例都得從我這里出,瞧著清閑,累得臭死……大帥,我就一句話,遼南動作,要和大帥在兩江的舉動配合好,這樣子,才能一下子震懾天下!”
楚萬里是明白人哪……徐一凡沒說什么,張佩綸倒是淡淡的瞧了他一眼。
“大帥,誰去綏遠?”李云縱不動聲色,只是問自己職責之內的問題。
這個問題問出來就有點冷場,張旭洲去遼南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李云縱和楚萬里肯定是要坐鎮江寧的,有此二人在,一個嚴厲苛刻,一個精明狡猾,正在整頓的禁衛軍可說穩如泰山。而孤軍遠出鎮懾東北,需要一員完全嫡系出身,絕對忠誠的將領。雖然是如此大的功績,聶士成和陳金平這兩個資格夠的也識趣兒的不和張旭洲爭。可這去熱河可不簡單!就算宋慶一調就動,可是不論從哪條路走,都得經過朝廷還掌握的地盤。禁衛軍本來就是朝廷恨絕了的,此去又是去挖墻角,萬一行跡暴露,立功無分,送死有望。
沉默有傾,陳金平和聶士成同時吸口氣,準備自告奮勇。大帥事業一帆風順,要建功立業,其它的也顧不得了。可是有一個淡淡的聲音搶在前頭:“大帥,我去吧。北邊兒認識我的人少,聶軍門和陳軍門久處北洋,熟悉他們的人多……我去聯絡宋慶,準定在張大人之后,一月之內,和他會師遼南。”
說話的,正是袁世凱。他站起身來,因為他體態本來就是身長腿短,一身軍服穿在他身上,總有些不合適,不見半點英武之氣。可是自徐一凡以降,誰都知道這家伙是個狠角色!
徐一凡目光一動,微微頷首:“好,你去,好生做。將來有你出頭的日子。”
這是袁世凱投效之后,徐一凡第一次面許他的將來!這句話就表明袁世凱終于洗干凈了他身上反復無常的罪名,真正是被當作徐一凡心腹嫡系的一員!
底下人微微有點騷動,袁世凱卻不動聲色,自顧自的坐下。徐一凡也不理他,轉頭問張旭洲:“三天時間,能揀選出精銳,編組完畢么?上船的動作,必須秘密迅速,其它人也會全力配合你,走漏了半點風聲,你自己知道該如何!”
張旭洲重重點頭,還沒來得及表決心。唐紹儀已經站了起來,揮著手大聲道:“大帥,說到底,這事兒還是不成!”
大家身子都是一震,看著唐紹儀。徐一凡笑笑:“怎么個不成?”
“沒錢!”唐紹儀回答得斬釘截鐵。
“招商局動用客貨輪要錢,動員毅軍宋慶部北上要錢,鎮住遼南之后,吉林練軍不管是收編還是遣散,都需要錢!更別說軍資軍餉的補給了,大帥說有法子,可是現在還沒瞧出來大帥用什么法子,卻又開這么大一個口子!年關難過,要是不解決這個問題,就算打死我,我也不贊同大帥派此萬人北上!”
唐紹儀毫無疑問是屬于穩重派的,他的任務,就是經營兩江。可現在經營還沒看出一個眉目出來,就要行此大舉,不管從哪個角度,徐一凡哪怕說破了大天,他也要反對!
唐紹儀態度如此激烈,詹天佑算是他老搭檔了,就算他性格木訥天真,這個時候也忍不住替唐紹儀有點擔心。徐一凡卻和張佩綸相視一笑,張佩綸也不謙讓,咳嗽一聲,彈彈袍服,長身而起。
“少川,事主忠心如此,鄙人不如!不過大帥事先豈無籌劃?近期資金支撐,經大帥熟慮,張某在旁邊幫忙拾遺補闕,倒是有兩個法子……”
“什么法子幼樵你就是爽爽快快的說罷!不當家你是不知道這柴米油鹽貴,我都快急白頭發了,誤了大帥的事,算你的算我的?”
張佩綸一句話就吊起了大家的好奇心,徐一凡崛起至今,真的好像無所不能也似。什么樣的危局,他都能左躲右閃的沖過去,現在南洋北洋財力,已經被他用到了盡處,現在還有什么法子再籌一筆資金?如果一兩年之內錢上面有保障,以徐一凡之聲望才能,對著朝廷那幫家伙,勝負之數,已經不問可知!
張佩綸也吊足了大家胃口,最后才灑然一笑:“籌餉方法,有兩個。一在前,一在后。都是配合當前局勢,一舉而擾動天下!
在前者,朝廷出賣朝鮮,而大帥出兵全我金甌。此乃國戰也,大清本有用兵身份而天下協餉之例。大帥自然就可以拿來用,安徽,江西是大帥治下,大帥已經去札,當年藩庫余存,全部解送江寧。其它省份,只待朝廷和約簽署,而大帥在遼南雷霆一擊發動,則大帥之咨,將送抵全國督撫案頭矣!協餉不協餉,他們瞧著辦罷!那個時候,誰還看不清這氣運如何,總會有些督撫,會預先在大帥面前奉上一份投名狀罷!”
一句話震得所有人身子都是一抖,目光卻一齊投向了徐一凡。大家伙兒目光多局促在兩江自己地盤——其實也就是限于江蘇一省。而徐一凡卻志在天下,利用此次局面,就要逼迫天下督撫站隊選邊了!協餉國戰的名目,再正大光明不過。一則有成例可循,二則是這也真是一份投名狀!朝廷要收拾徐一凡,得拉攏他們督撫,督撫們現下是不怕朝廷的,但是在徐一凡這里先用協餉名目,站住一點腳步,那倒真是一件可操作性極強的事情!
法、術、勢三個字。徐一凡在歸國未久,法字兒還不大看得出來。可是他以勢運術,以術助勢。這后兩個字,他卻運用得精熟!
看著大家熱切的目光,徐一凡面上還掛著一絲高深莫測的微笑,心里面卻在嘀咕:“老子可是穿越來的!這時代世道人心還不掌握,老子早死了七八回了……”
半晌之后,唐紹儀才顫聲道:“這……這協餉數字如何,有把握的是多少?朝廷都收不上來,這些督撫愿意掏給咱們?”
張佩綸笑笑:“少川,你沒做過國內地方官,這里頭彎彎繞你是不知道的。地方上面收的上下忙的田賦地丁,南方不少省份還有折漕的收入,連同鹽稅,海關稅入,這些是要解給朝廷的,咱們這里敢截下來,其它省份不見得能這么拉下臉。但是厘金一項,卻是地方上下其手的好出息——一省厘金富者數百萬,貧者也有百余萬,以大帥治下兩江為例。查善后局賬本,江蘇去年厘金年入六百余萬,實解朝廷者,不過四十萬。其它的,就在善后局用各種名義開銷了,誰不知道,善后局就是督撫們的私帳房!大帥要協餉,不管哪個省份,只要愿意掏,隨便在善后局里頭哪里開支一筆就行了,朝廷窮,你真當地方掏不出錢來?要是沒錢,誰還愿意當官?現在花點錢,還不是自己掏腰包,一旦鼎革,總有個好下場,誰是傻子?
我倒是和大帥算了算,閩浙,兩廣估計掏錢的意思居多。這四個省份,協餉四五百萬,應該不在話下。本來兩江之地,就虎視這四個省份么!江西安徽,藩庫也該有兩百萬。兩湖不好說,我已經求一位大人物去信了,現在還說不準。至于四川云貴,這些就看看吧,看看他們督撫有沒有那么聰明!最北,只能指望山東,其它的指望不上。粗粗算來,八百萬可保,半年之內,應該可以緩一口氣了。那時兩江富庶之地,在少川兄治理下,也可源源接濟一部分……這天下分出個高低,兄弟可以斷言,就在這一年之內!如此還有什么說的?”
唐紹儀滿腦門子的大汗:“行險,行險……如果督撫們都不協餉呢?餉盡財絕,那時又如何是好……”
張佩綸陡的大喝了一聲:“少川!行大事者,三分險都不愿意冒,那我們何必追隨大帥?”
一句話頓時就將唐紹儀喝醒,他穩了穩心神,笑道:“幼樵,你說得是……那第二個法子呢?又是什么?”
張佩綸轉頭微微朝徐一凡一拱手:“第二個法子,就是大帥的主見了,這個功,兄弟貪不得。”
徐一凡一直默不作聲的聽著唐紹儀和張佩綸之間的你來我往,他這個團體,由于歷史新,大家都是有什么話都說,他也無意壓制。說明白了,說透了,行動意志自然就統一了。他每次行事,都是如此雷鳴電閃的大舉,沒有麾下的全力投入,如何能夠成事?
聽到張佩綸的話,他一笑道:“第二個法子,無非就是辦事收錢……老子替英法頂住老毛子在東北亞的擴張,他們能不給點好處?等遼南底定,我找他們談價錢。海關北邊的我不管,上海關,江海關,廣州關的關稅,老子要了!”
這句話說得大家更是目瞪口呆,無半點插嘴的余地。南方諸海關,一年收入以千萬計,英法列強,能讓給徐一凡?徐一凡說完也不解釋,他自己心里有數。此次舉動,不僅是讓督撫們選邊站,他也是讓列強也要選邊站!
此時世界第一強國英國,所孜孜以求的就是扯散俄德之間的事實同盟,德國在歐洲擴張,俄國在遠東和中亞擴張,雙方互不干涉。為了大英帝國在遠東的利益——特別是怕俄國經過中亞覬覦印度,還有俄國在遠東獲得他夢寐以求的不凍港。為了讓俄國目光轉回歐洲,去和德國在歐洲發生利益沖突,讓他們的事實同盟瓦解。英國簡直在不惜一切代價扶植起一個能在亞洲遏制俄國擴張的力量!
在徐一凡那個時空,日本算是趕上了這班車,抄英國便宜抄大發了。從工業體系到軍隊建設,英國給了日本多少扶植和幫助!從源源不絕的貸款,到給日本打造了一支全英式的嶄新戰列艦隊,日本居然就這樣一躍而工業軍事強國之林。
在現在這個被他改變了的歷史,他毅然選擇在東北展示力量,就是要將日本徹底趕下火車!是大清朝廷,還是他徐一凡有這決心,有這能力遏制俄國擴張,他們好好想想吧!想明白了,也該投點本錢!更不用說,這本錢還本來就是中國自己的!
此次他在兩江席未暇暖就又分兵北上,看似魯莽,其實他是經過了深思熟慮。如果說甲午是改變這個國家命運的開始,那么此次雷霆一擊,就是改變這個國家命運的決定性一擊!
這種機會,他如何能放過?
徐一凡肅然起立,他也不想再多解釋什么,只是用力一掌拍在那地圖上面:“我意已決!朝廷簽署和約之日,就是我再度底定遼南之日!萬千健兒的血不會白灑,我也不會讓這氣運從我指尖溜走!
……跟隨我!”
所有人都同樣肅然起立,禁衛軍的高級軍官們更用力磕響腳跟敬禮:“敢不為大帥效死!”
“少川,你還擔心些什么呢?今天你說這些話,很不應該。此乃逆而奪取的關鍵之機,大帥做了決斷,我們就執行好了,對天下大勢的把握,誰能超過大帥?”
督署外面,商議完畢的諸人,都紛紛乘車馬離開。汽燈的光暈之下,只有衛兵靜默站立。天空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飄下了雪花,一點點一片片,在衛兵的肩頭,已經厚厚一層。
張佩綸住在督署里頭,散了軍議之后,他獨送了唐紹儀幾步。
“逆而奪取?”唐紹儀有點茫然的低聲嘀咕了一句。
“取天下者,有順取,也有逆取。順取者,天下崩壞,有力者得之。然則生靈涂炭,白骨千里相望……”
“逆取呢?”
“……營造大勢,按而觀釁,一旦有機,則趁勢而起,一舉而底定天下。只是這勢如何營造,卻難倒了古今多少英雄……更別說值此末世,思潮紛紛,更有西洋列強,摻雜其中,有時候我真不知道大帥是從何而來,竟然能將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沒有百年,誰人能理得請眼前這團亂麻?”張佩綸的神色微微有點感慨。
唐紹儀沉默不語,半晌才道:“幼樵,你為什么獨獨和我說這些話?”
張佩綸微笑:“少川,你是文臣班首。此時關鍵時候,如果有什么想不通,就自誤誤人了……其實是大帥讓我給你帶句話,他希望你能常保此銳氣,但這個時候,不要懷疑他,只管追隨他!”
唐紹儀神色有點感動,一句話不知不覺的就溜出了口中:“幼樵,你就不想做這文臣班首?你根基深厚,深悉國內情狀,比我合適……”
張佩綸淡然一笑,沒接他的話,卻岔到了其它地方:”少川,近來有推背圖讖言流傳,所謂生我者猴死我雕,正是說我們大帥,你聽過沒有?”
唐紹儀默默點頭,他是接受的完全洋式教育,這等讖言,聽過便罷,也沒往心里去。
張佩綸悄立雪中,神情悠遠:“……有人解之曰雕死猴活,主大帥代清而立。可是我的解法卻是不同……生我者猴死我雕,我者,此國此族也。大清所有行事,都在死此國此族,而大帥所有行事,都在活此國此族,只有這個解釋!
兄弟為什么不擔名義?當初我們都是雕的幫兇,馬尾一戰,我是罪人。此時此刻,只要看著大帥如何全活此國此族,這一生,也就夠了!少川,你努力吧,我們都是過時的人了!”
合肥。
李家老宅,自然是合肥城最為貴盛宏大的宅邸。一門三督,幾十年經營。雖然權位已經煙消云散,可是這李家,仍然是合肥城最為讓人仰視的存在。
天井當中,已經退隱林下的李鴻章披著一件白色貂皮坎肩,呆呆的站在雪中。
大雪紛紛而落,粘在貂裘上,也落在他的胡子上。
他竟然不知道在這里站了多久。
天井外響起了腳步踏雪的聲音,跟著李鴻章歸隱故里的門人楊士琦慢慢走了過來,他是楊士驤的弟弟,楊士驤行四,他行五。楊士驤為什么死,北洋中人都心知肚明。李鴻章去后,楊士琦無意留在天津,當然也不能去投靠徐一凡,干脆陪著中堂歸里。反正合肥離老家淮安也不遠,來回都可以照應,說是坐而待時,其實已經打定主意陪老中堂老死林泉之下了。
李鴻章歸里,過得是悠閑自在。和鄉老閑談,說起過去幾十年,就是一句話:“過去幾十年,都是在當官當混蛋,現在全忘記了,倒也干凈!”
朝廷內外,天下局勢,李鴻章真是一點都不關心。也有人探過他的口風,看老中堂能不能復起,制衡一下徐一凡。李鴻章只是笑罵:“回來干什么?幫朝廷,老頭子和徐一凡斗就是個輸。幫徐一凡,他那么能干了,要我干什么?”
今兒江寧一封長長的電報,卻讓老頭子癡在這里。電報的碼子,還是李鴻章戴著老花鏡一個個翻的。
“中堂,雪大,站的時間長遠了,回屋暖和一下吧。”楊士琦低低解勸。他大概也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兒,不過也不好說出口。這些事情,豈是他能左右得了李鴻章的!
李鴻章竦然一驚,仿佛聽到了這句話,才從自己的玄想當中驚醒。他回頭看看,笑道:“杏城?原來生我者猴死我雕,是這么個解法兒!鬧了半天,咱們都成罪人了!杏城,你說說,我是忠臣不是?”
“中堂當然是忠臣。”
“忠這個朝廷呢?還是忠這個國家呢?咱們丟的,人家出手揀回來。這事兒上面幫把子氣力,不算忠臣事二主吧?”
楊士琦不動聲色,淡淡道:“是不是忠臣,記得中堂老師曾文正公說過,這是論心不論行的。”
李鴻章呵呵大笑,這笑聲在雪地里頭,顯得有點甕聲甕氣:“文正公參翁家老二的那個折子?我都快忘了!來,杏城,摻我回去,論心不論行,生我者猴死我雕……哈哈,哈哈!”
楊士琦不再說話,只是攙扶著李鴻章朝院內走去。
天井之中,只留下兩行足跡。
大清光緒二十年歲正甲午,就要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