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紀元1196年夏天來臨的時候,南方傳來阿勒壇汗的大軍越過長城,進入草原的消息。帶來這個消息的人卻是自當年一別就再無消息的月忽難。雖然鐵木真知道這個人一直在草原各處一邊游蕩,一邊為自己傳播威名,用他的學識與口才說動了許多部族來投靠自己,但是對于一直得不到他的確切消息的事情,仍舊令鐵木真擔心他的安危。而他此時突然出現在自己的營地中,還帶來這樣的重要消息,令鐵木真感到,自己將面臨一個重大的抉擇或者機會。</br></br>“阿勒壇汗和塔塔兒人反目了!他派出了重兵了,目的是為了征討常年侵犯他們邊境的塔塔兒部。”月忽難不顧鞍馬勞頓,開門見山得說著,“這是你的機會,去聯合阿勒壇汗,出兵塔塔兒吧。”</br></br>“阿勒壇汗是敵人!塔塔兒也是敵人!讓他們自相殘殺吧!”</br></br>別勒古臺叫道。大約所有蒙古人一聽到這兩個名字,就會鮮有冷靜者。</br></br>“敵人的敵人就是我們的朋友!”</br></br>月忽難不慌不忙得說道。</br></br>鐵木真一拍大腿,挺身而起道:</br></br>“說的不錯。有羊羔吃的時候,狼可以與狐貍做朋友,沒羊羔吃的時候,狼就可以吞掉狐貍充饑!現在有阿勒壇汗出兵,我們就暫時跟他聯合去打塔塔兒,為俺巴孩汗、忽圖剌汗和我的父親報仇!”</br></br>“不錯,滅不了塔塔兒,又怎么能跟阿勒壇汗較量呢!”木華黎道。</br></br>速不臺也站起來大聲說著:“有肉吃的時候就去吃,先吃誰后吃誰又有什么關系?”</br></br>是啊,先吃誰后吃誰又有什么關系呢?鐵木真的腦際又回想起父親曾經說過的話語——“泰亦赤兀惕,塔塔兒!今生不滅此二賊,死不瞑目!”</br></br>這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一旦錯過,不知何時才能將長期盤踞于草原東北,實力不遜于札木合與脫斡鄰勒的大敵打垮。</br></br>“立刻遍傳軍令,全體準備作戰。三天之內做好出征準備!”</br></br>鐵木真下令道。隨即,他又立刻補充了一句。</br></br>“尤其是主兒乞人!這次連他們祖父(1)的血仇一起清算!”</br></br>“且慢。”</br></br>月忽難微微擺手,然后在包括鐵木真在內的眾人詫異的眼神中從懷中取出一份卷軸,然后緩緩展開,在才朗聲誦讀道:</br></br>“鐵木真接旨。”</br></br>“什么接旨?接誰的旨?”</br></br>月忽難將卷軸遞到鐵木真手中,說道:</br></br>“這是阿勒壇汗派我的帶來頒發給你的圣旨。他們邀請你配合他們的討伐部隊攻擊塔塔兒人的背后。”</br></br>鐵木真看也沒看,因為他根本看不懂,又將卷軸遞還給月忽難,然后說道:</br></br>“這就是所謂的名正言順嗎?看來這次又是你的外交功勞啦。”</br></br>“這是身為參謀者應該做到的。”月忽難話鋒一轉,“不過,僅僅聯合阿勒壇汗是不夠的。還有一個人,也不能忘記,必須邀請他與我們聯合出兵!”</br></br>“你說的是脫斡鄰勒汗嗎?是啊,我已經想到他了。當年討伐蔑兒乞惕的時候,他為了避免引發猜忌而邀請了札木合,那么今天我們也要效法他的行為,邀請他一起出兵!”</br></br>鐵木真立刻派阿兒孩為使者,前往黑林邀請克烈亦惕出兵。約定雙方在浯漓札河(2)</br></br>看著鐵木真這一番雷厲風行的安排,月忽難微笑不語,只是頷首。他從心中欽佩眼前的這個不識字的英雄。自己當年對他講的,他都能理解,并可以活用。這是一種了不起的才能,可謂天授了。</br></br>顯然,鐵木真的決定是相當明智而正確的。在克烈亦惕人的歷史上,也有一位汗(3)死于塔塔兒人手中。于情于理,都應該與之聯合出戰。然而,這只是表面的現象而已,當這個邀請發出的時候,鐵木真已經完全鞏固了自拯救脫斡鄰勒事件以來所登上的草原形勢的主導地位。甚至可以說,從這一刻起,他終于獲得了歷史舞臺的主角地位,并以此為發端,這蒼狼振動謀略與野望的爪牙,自由的奔行于遼闊的天地之間。</br></br>“鐵木真孩兒所言甚是!我將在三天內集合人馬,在約定的地點匯合!”</br></br>脫斡鄰勒只是回答這樣一句話。言詞出口的時候,他整個人也在瞬間發生了顯著的變化。宛如突然發現了獵物,這禿鷲猝然鼓蕩起龐大的兩翼,雙眼放射出棱棱冷光,此后便是迅捷無比的撲擊。兩萬精兵化身為猛禽的如鐵羽翼,駕御著死亡的風雷自黑林席卷而出,直奔浯漓札河河岸。在這里,與鐵木真整裝待發的大軍匯合一處。</br></br>在數萬將士面前,兩位首領各縱馬奔行,大聲發布著出征演說。他們分別以各自部族與塔塔兒人的血仇激勵將士們的斗志,使這次出征具有了一種復仇雪恨的壯烈氣氛與正義名分。然后,他們揮軍疾進,勢如風雷般出現在塔塔兒人的背后。但是,在鐵木真的軍隊中缺少了撒察別乞和他統率的主兒乞族的身影。他們接到了鐵木真的動員令,卻置之不理。這在蒙古人之中造成了相當惡劣的影響——為了那次林中宴會上的沖突,居然置一場全民族的復仇之戰于不顧,首領撒察更是連祖父的慘死亦不加理會,可謂嚴重的失禮行為。人們紛紛咒罵他們是背叛祖先的懦夫。</br></br>塔塔兒人的故鄉位于西起注入闊連湖(今呼倫湖)的克魯倫河下游地區,北接額爾古納河,南臨哈拉哈河下游,東抵大興安嶺的蒙古極東之地,控制著兀兒失溫河流域。這條河從南面的捕魚兒湖(今貝兒湖)流出,向北直接注入闊連湖。而捕魚兒湖則接受了發源于大興安嶺下的哈拉哈河水。這片地區的西部較為貧瘠,是一片夾雜著眾多咸水湖泊、池塘的半沙漠地區,而東部靠近大興安嶺的地方,則樹草漸生,綠意盈盈。由于大興安嶺海拔兩千米以上的身姿的蔭蔽,這里的冬天較之蒙古其他地區要來得更晚,即使到了八月份也依舊保持著蔥蘢的綠色。漫布于這片高與腰齊的草原之上的是以柳、榆、樺、楊為主的稀疏樹林,兩者高矮呼應,相得益彰,將一片生氣勃勃的場景凸現于觀者的面前。</br></br>塔塔兒人就是這里長久以來的主人,他們的事跡曾經出現于紀元八世紀的突厥鄂兒渾碑文之中,再向上追溯其源流,可以發現他們本身也是蒙古人的近親。然而,隨著時代的變遷,諸般歷史恩怨交融其中,演變至今卻使親人反目,終成世仇。</br></br>當合不勒汗的時代,他的妻弟——出自翁吉剌惕部的塞因的斤病重,合不勒汗情急之下,得知有一位神通廣大的珊蠻巫師就住在附近,便派人去請。但是這位巫醫也許是運氣不佳,無論他怎樣念咒驅鬼,賽因的斤的病情還是每況愈下,最后不治身亡。死者的家屬遷怒于他,就在他回家的半途上將他劫殺了。這位巫醫偏偏是塔塔兒人,于是他的同族便興兵報復,發動了對翁吉剌惕的進攻。合不勒汗身為死者至親,責無旁貸的要出兵援助。于是雙方一場惡戰,互有勝負,冤仇也就從此結了下來。此時,南方的金國朝廷正為了北方蒙古的強大而頭疼不已,于是趁機支持塔塔兒人反對蒙古,這就是雙方成為盟友的發端。</br></br>然而,塔塔兒人為何會與當年的盟友金國反目成仇呢?</br></br>他們在金國的幫助下擊敗蒙古部后,實力大增,卻自負得認為自己根本毋需在依靠對方。于是,他們開始劫掠金國的東北邊境地區,雖然金國也曾經幾次出兵討伐,但是卻始終不能從根本上解決這個過去的盟友的不斷騷擾。這次金國出兵的主帥丞相完顏襄是一位有勇有謀的宿將,他根據游牧人飄忽不定、居無常所的特點,決心在塔塔兒人的同類中尋求支援,以形成對敵人的包圍網。正在他考慮選擇哪支草原部落的時候,月忽難突然求見,并向他推薦鐵木真的蒙古部。完顏襄當即認可,于是就有了前面月忽難傳旨的那一幕。</br></br>塔塔兒人的首領蔑古真薛兀勒圖也覺察到眼前的危局。金國人的這次出兵與往昔不同,居然聯合蒙古與克烈亦惕來包圍自己,看來是決心一勞永逸得解決塔塔兒部,那么過去百試不爽的游擊戰略此時已經失去了效力。于是,他命令部眾全體退入北方的森林之中,砍伐樹木做為屏障,層層阻擊,抵御圍剿部隊的合圍。</br></br>不過,這樣的戰術對于鐵木真而言是沒有任何新鮮感的。當年在不兒罕山他就曾經采取這種方式有效得抵御了百倍于己的泰亦赤兀惕人的襲擊。于是,他與脫斡鄰勒經過商量,以獵人在山林中圍捕野獸的方式,緩緩合圍,逐次進攻,以強大的兵力壓迫得塔塔兒人的防御圈子越來越小。</br></br>經過歷史半個月的圍攻,塔塔兒人遭到了重大損失,最后連同他們的首領蔑古真薛兀勒圖一起被壓縮在大興安嶺腳下方圓不足數里的狹小區域中,成為了鐵籠之中的困獸。</br></br>夜晚,鐵木真馳馬巡視前哨陣地,心中感慨萬千。蒙古人多年的血仇在明天的總攻中即將得報:忽圖喇汗與他六個兄弟的仇恨,自己父親也速該被毒殺的仇恨,俺巴孩汗被慘殺的仇恨——</br></br>“祖先們,父親啊,我們禿十甲,斷十指,終于為你們報仇了!你們的在天之靈請看吧,蒙古的蒼狼明日要吃掉塔塔兒人啦!”</br></br>鐵木真在心中默默祝告著。</br></br>“鐵木真孩兒。”突然出現的脫斡鄰勒汗打斷了他的思緒,“明天就要進攻了,塔塔兒人將不會看到明天的落日。打敗他們后,男人悉數殺光,女子與財物、羊群咱們一人一半,你可同意?”</br></br>“諾!”鐵木真回答道。</br></br>“分配完畢后,你我同時退兵,如何?”</br></br>“諾!”鐵木真又回答道。</br></br>此時,這些事情在鐵木真的心中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明天將是蒙古人邁出復仇之路的第一步。</br></br>戰斗在黎明時全線展開了。鐵木真與脫斡鄰勒各自披掛上陣,站在一起協同指揮著各自的部下按照預先確立的戰法,向塔塔兒最后的防線發起總攻。</br></br>這一次,蒙古的蒼狼之軍終于得到了一次盡情發揮戰力的時機。自從十三翼之戰后,幾乎每個士兵們都憋了一股勁。蒼狼需要屬于他們的血食,而眼前的塔塔兒人正是最好的食物。如果說上次救援脫斡鄰勒的戰斗僅僅是他們小試牛刀的話,那么今天的民族復仇之戰中,他們已經完全放開了自己的尖齒利爪!七年的秣兵利馬,七年的臥薪嘗膽,積存的戰意在這一刻如火山爆發!</br></br>這一刻,鐵木真的心完全炫惑于自己部下的奮戰英姿之中:</br></br>看那狼呵:當他們沉默的時候就象山岳,凝重沉穩,挺風傲雪;</br></br>看那狼呵:一旦出擊便會化作劈開天幕的閃電,刺透烈風的疾雨;</br></br>看那狼呵:他們的目光冷靜銳利、堅毅沉著,洞燭千萬里外,可將宇宙間萬物據為己有;</br></br>看那狼呵:他們的軀體矯健強悍、飛揚神駿,跨越山谷溝壑,去把堅石粉碎,硬巖搗毀;</br></br>看那狼呵:他們的毛皮光潔華貴、雍容富麗,足以輝映前代后世,使萬人欽仰;</br></br>看那狼呵:他們的四肢肌肉亭勻、筋骨飽滿,勢可摧山拔水,奔行于雪原大漠;</br></br>看那狼呵:他們的爪牙咄咄逼人、爍爍生光,如箭簇、若槍矛,渴望飲血;</br></br>看那狼呵:他們的尾巴濃密豐厚、強勁有力,似利劍、勝斧鉞,橫掃宇宙!</br></br>箭簇在空中如飛雨般穿梭往復,攻方與守方都在發泄著各自的憤怒與勇氣。身為困獸的塔塔兒人普遍意識這將是自己的最后一戰,俱心懷必死的覺悟。他們已經沒有未來,沒有明天了,眼前的廝殺只是為了自己身為戰士的尊嚴與臨終前的瘋狂。哪怕下一個時刻就會魂歸長生天,也要先拉上一個甚至更多的敵人一起去與神相會。每一棵樹木,每一道壁壘都要以幾個人乃至幾十個人的血來反復沖洗,塔塔兒人以他們精湛的戰技與必死的決心演出著他們最為華麗也最為悲壯的退場!</br></br>而做為進攻方的聯軍,血仇的激勵與雪恥的豪情也將他們化身為戰神修羅,一個戰士一箭射死了一名塔塔兒士兵后,仰天高呼著:“我報仇啦,我……”</br></br>聲音卻從此斷絕,因為有一支來自遠處的箭簇準準得釘在了他的喉嚨之上,鮮血標出,他沒來得及喊出下半截話就倒地而死。而那射箭的方向立刻遭到死者的同志們的密集箭雨的洗禮,殺人者被射成了刺猬。</br></br>下一刻里,死者的親人與戰友們又為了這新的血仇發出震天的怒吼,揮舞著兵器戰在一處。之后,更多的人倒下,更多的人繼續沖上去,沖上去……</br></br>血把森林染成了凄厲的紅色地獄,呼號怒罵,金鐵相擊,肉體撕裂,哀鳴求救……種種令人不忍猝聽的煉獄回聲盤旋于森林的地面,又飛騰向空中,最后升騰于九霄,回蕩在層云之外,縹緲入浩瀚的宇宙,直至飄遠,粉碎,消弭……</br></br>※※※※※※※※※</br></br>戰斗正如脫斡旋鄰勒的預言那樣,在黃昏來臨之前徹底結束了。結局不言而喻,處于極端劣勢的塔塔兒人最終全線崩潰,慘遭殲滅。男子被屠戮殆盡,女子、財帛、牛羊、馬匹則完全落入聯軍的手中,成為等待分配的戰利品。至于他們的首領首領蔑古真薛兀勒圖則被當場擒獲,鐵木真和脫斡鄰勒將他交付于金國人的手中,使他品嘗到了當年俺巴孩汗所受的酷刑——輾轉哀號著死于木驢之上。命運往往就是在這一時刻驚人的重現了!</br></br>鐵木真穿行于森林之中,腳下血流成河。塔塔兒人的血與蒙古人的血、克烈亦惕人的血,還有金人的血混和在一起,浸泡著呈現出各種可怖死狀的尸體。許多人是互相砍殺后倒下的,有的尸首分離;有的胸膛肚腹被剖開,流出的內臟又被繼續搏殺的生者踐踏為碎片;更有些人是摟抱在一起扭打致死的,手指插入敵人的眼眶,牙齒緊咬對手的喉嚨,還有些人是睪丸被對手活活得捏碎而死的。</br></br>抬頭望,樹杈上穿著尸體;低首看,地面倒著尸體。鐵木真的身前神后,頭上腳下,到處都臥倒著面目猙獰的尸體。他很想知道,這些人在死前的一瞬間想到的是什么?如果不是加入這場戰爭,他們對自己的未來又有著怎樣的打算?他們生前在和平環境中又有著怎樣的生活?他們的妻子兒女一旦聽到他們的死訊,又會是怎樣一種悲戚與愁苦?</br></br>“這樣的流血必須制止。草原人的血流得太多了,蒙古人的血流得太多了!要制止這種流血,也許要用更多的血。但是,即使是那樣,也必須制止!這是我的使命!”在紀元1194年的夏日黃昏,修羅屠場上,鐵木真如是想。</br></br>第二天,鐵木真與脫斡鄰勒會見了金國的統帥完顏襄。這是一位面色紅潤有光的花甲老人,配以全身做工考究,金光閃爍的盔甲,使他整個人都籠罩在一層金色的光暈之中。這樣的光暈與鐵木真童年時代聽到的那些金國故事產生了奇妙的共鳴。鐵木真忽然想到,也許只有金國人會有這樣的光彩吧?然后,他又立刻駁倒了自己的想法。不,蒙古人也會有的,只要我能統一草原,就會將這種光彩從金國人的身上奪過來,讓它普照于蒙古的山川河流,草木樹石!</br></br>完顏丞相以戰勝者特有的快活表情與興高采烈的語調歡迎著兩位來自草原的盟軍首領,仿佛渾然忘記了他們聯手滅絕的也是屬于他們之中的一支。他首先盛贊自己的盟友作戰勇敢,居功致偉。然后拿出早已預備好的圣旨,讓兩人跪下接旨。</br></br>脫斡鄰勒此時完全拋棄了自己一貫保持的冷靜態度,先是與完顏丞相笑語寒暄,然后立刻以一幅誠惶誠恐的表情跪在地上接受金國的冊封。鐵木真一直沒多說話,只是默默得聽著兩人高談闊論,然后又默默得學著脫斡鄰勒的樣子雙膝跪倒聽讀圣旨。而完顏丞相似乎也早已忘記他才是最初接受金國的動員令的人,反而將脫斡鄰勒看做這次出兵的主導人物。也許在他心中,鐵木真只是個沒教養的野蠻人,根本沒有跟他說話的必要。</br></br>圣旨的內容與完顏丞相的態度是一致的。脫斡鄰勒被加封為王爵。也就是從這個時候起,他被草原各個部落尊稱為“汪罕”(4)。至于鐵木真,圣旨中僅僅輕輕一筆帶過,給了一個叫做札兀惕忽里的頭銜,如果翻譯成金國的官名就是招討使(5)。</br></br>這個官職對于鐵木真而言根本是一文不值,甚至可以算做一種污辱。但是他的臉上沒有帶出絲毫的不滿與反對,甚至改變了最初的淡漠表情,裝出一種不次于汪罕的歡喜姿態。至于他的心中究竟有著怎樣的打算,或許可以從他低垂的眼皮下偶爾閃現出的一絲寒光中窺視一二。那些曾經的困難歲月所給予他的不僅僅是慘淡的回憶,更多的卻是一副審時度勢的冷靜頭腦。對于目前的形勢,他有著相當清醒的意識:這個阿勒壇汗對于此時的自己來說,過于龐大也過于強盛,是短期內不可戰勝,甚至是不可得罪的。長城那邊的土地對自己還只能是存在于為了的幻想之中。</br></br>傳完圣旨,完顏丞相又對他們說了些勉力的話語:</br></br>“你們擊潰塔塔兒人,斬殺其渠魁,有大功于我大金,陛下因此重賞你們,希望你們今后忠誠不二,繼續為我大金圣主效力。”</br></br>這樣的勉力語言,與其說是慰勞,不如說是恐嚇。言下之意,如果你們今后也生出如塔塔兒人那樣的異心,塔塔兒人的今天就是他們的明天。鐵木真看得很清楚,無論是汪罕也好,札兀惕忽里也好,這些不過是用力哄騙游牧人的把戲而已。反而是最后這一席話才是最主要的恐嚇與威懾。但是,在此時此刻,除了默默得接受,再沒有其他的辦法。忍耐這個詞的涵義對于鐵木真來說,真的是再熟悉不過,再駕輕就熟不過啦。</br></br>說完這些,完顏丞相就命令送客了。當他望著二人消失在自己的軍營轅門之外后,忽然搖了搖頭,向身邊的幕僚說道:</br></br>“給我擬奏章,請圣上盡快傳令加強長城的守備。”</br></br>幕僚吃驚得看著丞相,問道:“塔塔兒人不是已經被消滅了嗎?為何還要增強防守?”</br></br>“我有一種預感,這個草原上將會出現比塔塔兒人可怕百倍的敵人。現在不預防,遲早要遭殃的!”</br></br>“您認為那個汪罕會做些什么?”</br></br>“不,不是他,他只不過是一個據地稱王的小霸主而已。他能封王,已經滿足了,沒看見他剛才那一幅得意洋洋的樣子嗎?此人的程度也不過如此。”</br></br>“除了他,還能有誰?”</br></br>“我所患者,是他身邊的那個人,被我們薄待的鐵木真。此人面相非凡,有人主之姿。喜怒不形于色,有梟雄風度。更兼應變神速。此人初入帳來沉默不語,不事張揚,可謂喜怒不形于色。而當他聽到自己被封為小官的時候,卻立刻滿臉堆笑。這分明是做給我看的,想讓我認為他已滿足。此人心計如此深沉,可怕啊可怕。”</br></br>“那丞相為何不就帳中斬之,以絕后患?”</br></br>“斬殺他?憑什么?彼人方有功于我大金便加誅殺,漠北諸部會怎樣看待于我大金?殺不能殺,只能放掉,無可奈何啊。現在只能寄希望于本帥的預感出錯了。上蒼保佑我大金免遭侵擾吧。”</br></br>說完這些話,完顏丞相的一顆皓白的頭顱不停得搖動著,發出一連串悠長的嘆息之聲——</br></br>(1)主兒乞人的祖先斡勤巴兒合黑,是撒察的祖父。他也是被塔塔兒人俘獲后送交金國,遭到處刑的。死亡方式與俺巴孩汗如出一轍。</br></br>(2)浯漓札河(Ouldja),今烏勒茲河(Uldz),發源于蒙古國肯特省,流經東方省,向北在今俄羅斯境內注入托列伊湖。</br></br>(3)此人是脫斡鄰勒的祖父馬古思不亦魯黑。</br></br>(4)王在蒙古語中讀“汪”(Ong)。因脫斡臨勒本人已經有了汗的稱號,所以稱汪汗(Ong-Khan)或者汪罕。《元史.太祖本紀》說:“汪罕名脫里,受金封爵為王,番言音重,故稱汪罕。”</br></br>(5)札兀惕忽里(dja’out-qouri):符拉基米爾佐夫解作“邊境軍隊的司令官”,茲誤。G.B博士解釋這個詞為札兀惕(dja’out,djaghoud)指百人編制的部隊(dja’oun,“百”),忽里(qouri)是指揮官,接近與qouriyaqou這個詞。這個詞在《秘史》中的意義為“集合”、“再排列隊伍”。全意就是“百人組的指揮長”或“一族之長”(chefdeBanni-re)。總之是相當低微的官職,幾乎完全算不得封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