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乃蠻人在自已的宮帳中磨刀霍霍之時,鐵木真對克烈亦惕的征服行動已接近了尾聲。令他欣慰的不單單是獲得了眾多部民與兀魯思,還同時在戰爭中以及戰后的民政事務處理中同時涌現出了許多蒙古新一代英才俊彥。月倫額客傾注全部心血養育長大的幾名養子都有著水準之上的表現。曲出與闊闊出在戰場上的英姿完全是標準的蒙古狼,是他們二人的部隊先于那些前輩老臣們突破了汪罕軍在山谷中的最后防御,斬將奪旗,立下首功。而另兩名養子失吉忽都忽和孛羅忽勒則繼先前所表現出的勇武之后又展現出各自異于常人的民政外交才干。在肢解克烈亦惕各部的工作中,失吉忽都忽與另一名年青人鎮海發揮出了他們驚人的行政才干,正是在他們二人的精心組織與合理分配下,使得這項在常人看來原本龐雜繁復的浩大工作得以迅速展開并有條不紊得進行下來,直至圓滿結束,其間未發生任何沖突與糾紛,不能不說他們創造了一個被征服者與征服者之間在政治與軍事層面上的和平過渡的奇跡。至于孛羅忽勒,是他以其外交長才最終勸降了札合敢不,使得蒙古軍不必為平定克烈亦惕的零星抵抗而付出更大的損失。這些茁壯成長的新生代將領們使鐵木真看到了蒙古未來的希望之星正在冉冉升起。</br></br>整個秋天,鐵木真及他的下屬們都在忙于整編克烈亦惕的工作。他們卓有成效的勞動在東西伯利亞的第一股寒流到來之前終告完成后,全軍移營于靠近“駱駝草原”,居于蒙古東部克魯倫河河口與哈拉哈河之間的阿布只阿地區的闊迭格兒山麓渡過1203年底到1204年初的漫漫寒冬。當1204年的春天來臨時,鐵木真帶領全軍開赴帖麥該河(1)畔的“駱駝草原”,在那里舉行了盛大的狩獵活動,使休養一冬的全體蒙古狼們舒展筋骨,振奮精神,鍛煉戰技,提升士氣。</br></br>立于宮帳車上憑欄遠眺的鐵木真眼見手下眾將人人奮勇,個個爭先,萬馬奔騰所掀起的宏大聲浪令這片剛剛從嚴冬中復蘇的草原剎那間變為熱潮滾滾的海色海洋。他那顆渴望馳騁的心再也按納不住了,當即便命人帶過自己的坐騎,正欲加入逐鹿爭獵的行列,忽有一名箭筒士飛奔至他的面前,向他報告說南方的汪古惕部汗遣使者來訪,眾人之長者勒蔑正在接待他,并請鐵木真汗接見。</br></br>鐵木真聞報,心中一動。他知道汪古惕人是一支居于漠南的突厥部落,俗稱“白韃靼”,與克烈亦惕和乃蠻部同樣信奉景教。他們與金國比鄰而居,過了他們的領地后便是那有名的萬里長城。在對乃蠻用兵的問題上,鐵木真并非沒有考慮到汪古惕部的立場問題,也擔心他們基于族種與宗教的相近性,與乃蠻秘密簽訂某種程度上針對蒙古的軍事政治同盟。若是這樣,那么自己的側翼就會受到鉗制,后果堪虞。近幾日,鐵木真正琢磨著是否應該派遣出一名使者去與汪古惕人交涉,即使不能結為同盟,也至少也要敦促其處于中立地位,不至在本部與乃蠻開戰時有所掣肘。但是在派誰為使這個問題上,鐵木真還心存猶豫,畢竟蒙古與汪古惕之間素無往來,當此情況晦暗不明,出使者身陷險地,難免有性命之憂。然則所派出者如無才具,卻又難成大事。鐵木真在心中點來數去,適格者不過三幾人而已,首選者莫過于孛羅忽勒。可是無論是出于對母親月倫的顧忌,還是出于自己的一點愛才之心,鐵木真都始終下不了這個決心,同時也為情報不明而大傷腦筋。現在,鐵木真將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一個人的身上,可是這個人卻始終沒有出現。現在聽到汪古惕部使者主動來訪,使得鐵木真的心中燃起了希望的火種。</br></br>當鐵木真進入者勒蔑的帳幕后,一眼便發現了自從紅柳林戰前便與自己分手出游的月忽難,站在他身邊的是一個陌生人。鐵木真正欲啟齒與月忽難打招呼,卻見月忽難搶前一步,躬身失禮道:</br></br>“汪古惕部阿剌忽失特勤汗屬下月忽難奉主君命參見大蒙古鐵木真汗。”</br></br>此言出口,令鐵木真不由一怔,復又定睛打量面前之人,不是月忽難又是哪個?待要詢問,忽覺對方神情有異,暗想:莫非他有什么難言之隱嗎?心念電轉之間,壓制住心中的疑惑,含糊應道:</br></br>“貴使免禮,請坐下說話。”</br></br>這時,一旁的陌生人也走過來施禮,自稱是與月忽難同來的汪古惕使者脫兒必答赤。鐵木真也命他免禮,請二人左右落座,自己則滿心疑慮得居中就坐,傾聽他們的來意。者勒蔑則侍立在他的身邊。只見月忽難清了清嗓子說道:</br></br>“我家可汗雖久處漠南,但也聽聞鐵木真汗在草原上的赫赫武名。今欣聞您平滅克烈亦惕,特派我二人前來為您祝賀,同時也順便向您稟報一件事情。”</br></br>“哦?是什么事?”</br></br>鐵木真眉峰微聳,已經感覺到這必然是一件非同小可之事,否則月忽難也不必如此煞費苦心地掩蓋身份了。</br></br>“是這樣。日前我家可汗接到乃蠻塔陽汗的一封國書,他要求我部與他結成反蒙古同盟,共同夾擊鐵木真汗。另外還隨信附帶一句言語。”</br></br>“塔陽說些什么?”</br></br>“塔陽說:‘天上可以有日月并存,地上卻只能有一個可汗。’他請我家可汗做他的右手,共同來搶奪您的弓箭筒。”</br></br>“那你家阿剌忽失特勤汗又作何打算呢?是聯合塔陽來與我為敵還是另有自己的想法?”</br></br>“我家可汗久慕您的威名,希望與您成為友好的盟邦,自然不會與塔陽那種懦弱的家伙為伍。不過我家可汗也命我二人傳話與您,請您千萬小心乃蠻人的突然襲擊。”</br></br>“帶話給你家阿剌忽失特勤汗,我鐵木真由衷感謝他的友好態度和善意提醒。我也非常歡迎與汪古惕成為盟友。他能正確地選擇我鐵木真為伴,是非常明智和值得稱道的。今日蒙古欠了汪古惕部一個大大的人情,異日必然百倍相報。”</br></br>“鐵木真汗的友好誠意將會使我汗歡喜萬分的。您的這些熱情高尚的話語,我們將一字不漏得轉達與我家可汗。”</br></br>月忽難與脫兒必答赤同時站起身來再度躬身施禮,鐵木真以點頭還禮,眼見外交接見已告一段落,回頭囑咐者勒蔑好生款待兩名使者,又對使者道:</br></br>“二位遠來辛苦,不妨在我帳中休息幾日,眾人之長會好生款待你們的,我還有些事情要做,就不奉陪了。”</br></br>說罷這話,鐵木真便站起身來,向兩使者再度頷首致意后,離開了帳幕。</br></br>※※※※※※※※※</br></br>夜深,月清,風勁。</br></br>白日的狩獵盛況已被這夜幕所平復,一片沉寂的營地中唯有鐵木真的宮帳中卻依舊燈火通明。宮帳四周密布著的帶刀士與箭筒士們,個個弓上弦,刀出鞘,嚴密得監視著四外,哪怕是一丁點的風吹草動,也難以逃過他們的眼睛。宮帳內,與會眾將盡皆神情凝重,目光同時注視著居中而坐的鐵木真和他身邊已經恢復了蒙古軍參謀身份,正在滔滔不絕地講述著自己近兩年來在汪古惕部的所作所為。</br></br>原來,鐵木真自從決定與汪罕開戰后,就與月忽難共同謀劃著一旦戰勝克烈亦惕后的下一步戰略。二人一致認為乃蠻部的塔陽汗終會因唇亡齒寒的危機感而展開針對蒙古的敵對行動。月忽難提出對方很可能會采取結聯同種同教的汪古惕部夾擊蒙古的策略,同時提出由自己憑借畏兀兒人的身份裝扮做流動商人,前往汪古惕部探聽虛實。鐵木真贊同這個想法,于是月忽難便喬裝打扮起來,穿越大漠來到位于今天中國山西省北部地區的汪古惕汗的領地中。在這里,他以自己豐富的學識一舉折服了阿剌忽失特勤汗,進而被收為臣下。</br></br>阿剌忽失特勤汗是一位性情寬厚,極有見地的人物,尤其對北方新興的蒙古部十分關注。月忽難乘機因勢力導,多次盛稱鐵木真的文韜武略與威德聲望以及在他領導下日益強大的蒙古部,勸阿剌忽失特勤汗盡早結好于蒙古部,這才有了白日之間那遣使告變的一幕。月忽難自然不想在汪古惕同僚面前露出蒙古間諜的身份,是以會在鐵木真面前演了一出對面相逢不相識的戲文。</br></br>鐵木真盛贊月忽難這兩年來為蒙古謀干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不但解除了后顧之憂,而且截斷了乃蠻的一條膀臂,使蒙古在戰爭準備上站得先機。</br></br>然則,既便如此,即將正面與之開戰的乃蠻部仍是蒙古人自爭霸草原以來前所未見的龐然大物。不得不承認,自鐵木真以下的諸將心中都有一種沉甸甸的壓迫感。關于作戰,眾人皆有共識,當此時機應抓緊時間,主動出擊,避免發生新的變故。畢竟誰也無法預見汪古惕人的友好會保持多長時間。但是,在何時出兵為宜的問題上,大家的觀點又各有差異。多數人對鐵木真提出的立刻出兵心存疑慮。按照草原民族的戰爭慣例,秋高馬肥之日正是開戰的黃金季節,此時正值春天,草場尚未豐足,經歷一冬漫長的枯草期后,正是馬匹體力最為蠃弱的時候,不足以臨大戰。鐵木真凝神傾聽著眾將的意見,反復權衡著春季出兵的優劣得失。誠然,眾將之言不可謂無理,面臨開國以來最大的戰役,采取審慎的態度也確有必要。秋季出戰固然穩妥,但是到了那個時候,乃蠻部也已經做好了一切的戰爭準備,交戰難度也許會更大。</br></br>正不能決間,鐵木真的幼弟帖木格忽然挺身而出,以極高的調門壓過眾人的議論聲道:</br></br>“汗兄不必猶豫,春天出戰正可打塔陽一個措手不及。我們的馬瘦,敵人的馬也不會肥到哪里去,大家扯了個平而已,這能當作不出兵的理由嗎?汪古惕部已經遣使前來告變,我們卻畏縮不敢出戰,豈非會予人以怯戰之姿?”</br></br>他的話音剛落,許久不曾在這種場合露面的別勒古臺也站起來發表了自已的意見——他因塔塔兒殺俘泄密事件而被鐵木真禁止參與一切重要會議,最近才剛剛解除了禁令。</br></br>“我蒙汗兄恩準與會,原不該多說什么,然當此存亡危急之時,我也就顧不得許多了。帖木格所言極是!馬瘦固然不假,但對雙方而言都是平等的。塔陽不自量力,口出狂言要生奪我們的弓箭,這是對我蒙古人的極大污辱。他自以為國大兵多便小看我們,已經犯了驕狂的用兵大忌。我們此時出兵正可收到出其不意的效果,令塔陽驚怖竄逃。介時,我們的勇名也必將在草原上廣為流傳,一份更大的榮耀正擺在我們眼前,此時不取,更待何時?”</br></br>“汗兄,別勒古臺和帖木格說得有道理。”在一旁始終低頭沉思,一言未發的合撒兒也開了口,“乃蠻人其實也沒什么可怕的,他們的部隊戰斗力并不高。馬群多了就不容易驅趕,人多了就難以駕馭。他們表面看上去人多勢眾,但是膽小鬼也多,塔陽更是個無能之輩,他的百姓多半瞧他不起,他本人更是連仗都沒打過。這樣一群散漫的羔羊只需幾只老虎便可蕩平,可懼之有呢?”</br></br>看著三個生龍活虎的弟弟,看著他們摩拳擦掌,躍躍欲試的樣子,鐵木真的畢勝信念更為強烈了。他霍然起身,向眾將大聲道:</br></br>“我們是蒙古的蒼狼,乃蠻只不過是在山間跳來跳去的麋鹿。一冬不得血食的蒼狼們見到大片的麋鹿,正是希望越多越好,怎會畏其眾呢?蒼狼可是任何季節都可以奔騰馳騁于草原的,春天與秋天又有什么分別?都說塔陽的鐵戰車如何堅固,然則膽怯之輩手中的利器,只是暫代勇士保管而已。記住!我們是無堅不摧之蒼狼,越過杭愛山,踏破阿勒臺山,讓乃蠻的土地在我們腳下顫抖,讓塔陽的魂魄在我們手中碎裂!”</br></br>“諾!跟隨鐵木汗,與你一起將堅石粉碎,硬巖搗毀!高山劈開,深水斷涸!”</br></br>※※※※※※※※※</br></br>紀元1204年(鼠兒年)春,蒙古軍集結于合勒合河畔的客勒帖該合答山(2),進行大戰前的最后整編工作。這次整編對后世蒙古軍的最終軍事編制的形成具有偉大而深遠的意義。在這里,鐵木真嚴格規定了十人隊、百人隊乃至千人隊的上下統屬關系與額定人員,并設定了軍官職務等級,依次分為:千夫長(mingghan-ounoyan)(3)、百夫長(dja’oun-ounoyan)和十夫長(barban-ounoyan)。于其上加設六大扯必兒官(tcherbi)(4),由朵歹、朵豁勒忽、斡格來、脫欒、不察闌、速亦客禿擔當。做為可汗的近身侍從及主要幕僚,備位咨詢。</br></br>鐵木真還在此前所設立的帶刀士與箭筒士的基礎上擴大其編制,增添組建了由可汗親將的精銳護衛部隊——怯薛軍(k-chak)(5),任命曾經在對克烈亦惕作戰中建立功名的大將阿兒孩統御,戰時為沖陣之先鋒,平時為可汗的親軍,承擔守護宮帳之責。尤其以那些來自蒙古部上層貴族家庭的身手敏捷,武藝精強,身材高大,相貌威嚴者組成的名為怯薛歹(k-chikten)的核心宿衛,共計一百五十人,分日班(tourgha’out)與夜班(bebt-ut),日班七十人,夜班八十人,由博兒術之族弟斡歌連扯必兒統領,忽都思合勒潺副之,以三日為周期輪流職宿,保護可汗的安全。</br></br>整編的工作持續一月有余,夏季的腳步在繁忙中悄然而至。在這熾烈如火的季節里,戰爭的火種也在悄悄繼續力量,隨時準備在這片碧血凝結的草原上再度燎原……——</br></br>(1)別列津譯《拉施特書》指出是T-men-K-ger地方的t-m-g-河,是鄂兒渾河上游的一條支流。</br></br>(2)《拉施特書》認為:“客勒帖該”意為“半或半高”,“合答”意為“巖石、山坡或斜坡”。與《秘史》基本無出入。</br></br>(3)noyan音譯即那顏。</br></br>(4)那珂通士與村上正二的《秘史》譯本均譯為“侍從”,今從其意。此官職早已從蒙語中消失,唯可從“主要長官”(扯兒賓達魯花,tcherbindarougha)一詞中可以尋其蹤影。</br></br>(5)《元史.兵制》對怯薛軍的成立意義作出了以下的總結,“宿衛諸軍在內,而鎮守諸軍在外,以內相維,以制輕重之勢,亦一代之良法焉。”又云,“方太祖時,以木華黎、赤老溫、博兒忽(即《秘史》之孛羅忽勒)、博兒術為四怯薛,領怯薛歹分番宿衛”,“怯薛者,猶言番直宿衛也。凡宿衛,每三日而一更。申、酉、戌日,博爾忽領之,為第一怯薛,即也可怯薛。博爾忽早絕,太祖命以別速部代之,而非四杰功臣之類,故太祖以自名領之。其云也可者,言天子自領之故也。亥、子、丑日,博爾術領之,為第二怯薛。寅、卯、辰日,木華黎領之,為第三怯薛。巳、午、未日,赤老溫領之,為第四怯薛。赤老溫后絕,其后怯薛常以右丞相領之。”此后,在元朝因循成例。</br></br>又見明人陶宗儀《輟耕錄》云,“國朝有四怯薛大官。怯薛者,分宿衛供奉之士為四番,番三晝夜,凡上之起居飲食諸服御之政令,怯薛之長皆總焉”。可見,怯薛的職司不僅是普通的護衛,其長官還身兼王者的秘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