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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大海——成吉思汗

    晨光,是蒙古人的號令。當東方黑暗四合的天際中透出第一抹微光的時候,勤勉的牧人們便開始了他們日復一日的忙碌。今天也不例外,牧人們甚至比住常更早得進出各自的帳幕。男女老幼們紛紛穿起只有在節日里才會上身的禮服,眉目間充盈著莊重而又喜悅的表情。沒有人喧嘩,也沒有人交談,熟人之間碰面也沒有往日的寒喧客套與粗豪玩笑,只是彼此心照不宣得用目光對視而已,即使是平日最調皮頑劣的孩童也屏息凝氣,乖乖得跟在大人身邊,邁著輕快得步閥向著那面立于斡難河灘上的九足白旄大纛(1)下聚攏過去。</br></br>聚于大纛之下的不但有身為主導民族的蒙古乞牙惕部,更多的則是那些陸續歸順過來或被征服的泛蒙古與非蒙古的從屬民族——克烈亦惕、塔塔兒、札只剌惕、蔑兒乞惕、翁吉剌惕、乃蠻、泰亦赤兀惕、火魯剌思、巴阿鄰、兀良哈臺、朵兒邊、別速惕、阿魯剌惕、伯牙悟惕、速勒都斯、亦乞剌斯、撒勒只兀惕、哈塔斤、巴魯剌思、主兒乞、札合剌惕、格泥格思、捏兀歹、斡羅納、那牙乞、斡勒忽納、別述惕、兀魯兀惕、忙忽惕、晃豁壇、豁羅剌等等,包括新近歸附蒙古并結了親家的汪古惕部在內他們共聚在大纛下,靜靜得等待著他們的共主鐵木真的出現。</br></br>以十三歲喪父成為不兒罕孤兒為起點,到征服乃蠻為終點,鐵木真窮三十年之功,憑借其無與倫比的堅韌信心、英雄氣慨與謀略手腕,踏過無數人以鮮血和白骨鋪就的通天大道,終于走上了全蒙古的致高無上的權力巔峰,躋身于歷代游牧民族偉大首領的行列,結束了自十世紀回紇帝國崩潰以來長達三百年的草原亂世,將北亞草原失控的歷史野馬重新納入時代的軌道。為了紀念那過去的三十年艱苦卓絕的歲月,更是為了將自己從此君臨草原的消息召告于天地萬靈,召告于蒙古歷代祖先,召告于散居在整個草原上的諸部,他建起了象征著氈帳民族至高無上權力的九足白旄大纛于斡難河邊,并在今天舉行這個盛大、莊嚴而又神圣的典禮。</br></br>早在自乃蠻回軍的路上,鐵木真已經開始考慮要舉辦一個規模空前的典禮來紀念這個偉大的時刻。他認為,這不僅僅是為了彰顯自己的至尊權威,更是為這三十年血雨腥風做一次總結。惟其如此,方可告慰那些如今已長眠于九泉之下的英靈。</br></br>在鐵木真的心目之中,這些英靈所函概的層面是相當廣闊的,其中既有為自己奮戰捐軀、鞠躬盡瘁的蒙古勇士,也包括其他各族之中與自己逐鹿草原的敵手。汪罕也好,札木合也罷,甚至于脫黑脫阿、塔兒忽臺、不亦魯黑等人亦有其可資紀念之處。如果將這場歷時三十年的草原爭霸比作一出波瀾壯闊的大劇,那么身為主角的鐵木真在行將謝幕的時候,確實有必要請出這些配角來共享所有的榮耀與歡樂。</br></br>因為有了他們,可敬的敵手們!自己才能步上絕頂顛峰,迎接輝煌的新時代。正是他們精彩出演,造就了自己,也造就了今天——鐵木真如是想。</br></br>秉承鐵木真的意愿,兩位眾人之長——博兒術與者勒蔑會同眾多執事人員花費一月之功來籌備這次典禮。眼前這個氣度恢弘,井井有條的大會場即使在昨日還顯得那樣紛繁雜亂。來自四面八方的運送特產與貢物的車輛、馬匹、駱駝以及民伕源源不絕地匯聚而來,全草原上的能工巧匠與與壯丁們為搭建看臺與彩篷而徹夜忙碌。這些看臺與彩棚從斡難河畔一直延伸到不兒罕山腳下。</br></br>近幾天來,不計其數的屠夫、廚師、侍女和造酒師父們穿梭來往于營地與會場之間,為慶典后的大宴張羅著美味的飲食:幾十口足以生煮整頭小牛的大鑊中冒出的白色蒸汽,彌漫于整個營地的上空,形成了大片的蒙蒙霧靄;數百把切肉剔骨的利刀銳斧一齊做響,其聲可傳數里之外;沿著會場的外側,搭起了百余間帳篷,里面擺放著數不清有馬奶酒桶,直待大庫勒里臺召開之際,任與會者狂斟豪飲。這景象落在觀者的眼中,即使是那些最年長的老者,任他們如何見識廣博,也是有生第一次見到規模如此宏大的宴會。三百年來,草原上的氈帳民族從未有過同在一面旗幟下共飲的盛舉,這種情況只有在統一后的和平年代中才會出現。</br></br>※※※※※※※※※</br></br>當金色的陽光將不兒罕山的起伏有秩的群峰染作富麗的金翠色時,一隊盔明甲亮的騎兵列著整齊的隊形沿著斡難河邊的茵茵綠草馳入會場,有見識的人立刻認出這便是蒙古精銳之中的精銳,直屬鐵木真汗的怯薛軍。騎兵們在統領阿兒孩的率領下繞場一周后兵分兩隊,在正中的觀禮臺前左右分成兩隊,在臺的兩側做燕翅形分列。騎乘者故然具是馬術精絕的勇士,而那些坐騎亦是訓練有素的良駒,雖然一路疾馳,卻幾乎沒有淌起半點輕塵。人如蒼狼之迅捷無倫,馬如白鹿之輕翔靈動,二者搭配,相得益彰。看到他們的到來,眾人都知道鐵木真即將出場了。</br></br>果然,在他們入場不久后,以幾十面象征著草原諸部的旌旗為先導,鐵木真在大隊人馬的簇擁下如眾星捧月般出現在會場之中。在他身后是母親月倫與妻子孛兒帖;緊跟其后的便是四個兒子:術赤、察合臺、窩闊臺和脫雷;再之后,是以忽闌為首的諸位別妻:也遂、也速干、合答安答勒都兒罕、古兒別速等人;隨在她們身后的是月倫額客以心血扶養得來自草原各地的四大養子:失吉忽都忽、孛羅兀勒、闊闊出和曲出;行在這四名業已成長為健壯有力的青年身旁的是鐵木真的幾位弟弟妹妹:合撒兒、別勒古臺、合赤溫、帖木格以及已經出嫁的貼木倫,在她的身后半步遠行著她的丈夫不圖;隊伍的最后是以博兒術、者勒蔑、木華黎、赤老溫、沈白、者別、速不臺、忽必來、主兒扯歹、月忽難、豁兒赤、蒙力克、鎖兒罕失剌等數千名那顏和別乞所組成的隊伍,他們有的是在多年戰爭中為新帝國建立功名的謀臣名將,有的是德高望重的前輩老人,還有來自各個部落的代表人物。他們象征著草原諸部從今而后,正式團結在以鐵木真為首的蒙古乞牙惕部落之下,形成了新的游牧人帝國的政權。</br></br>當他們來到彩臺前下馬,登臺就坐后,選舉鐵木真為蒙古共主的大忽里勒臺便宣告正式開始。眾人一致認為,蒙古汗一名已不足涵蓋鐵木真之功業德望,應該向他獻上一個更為莊重威嚴的尊號。因為如今的他,不僅僅是蒙古人的可汗,更是整個草原上所以氈帳人的王者,而如此重要的稱號,必須通過一位珊蠻巫師來向萬能的長生天來求取,于是眾人公推來自晃豁壇一族的與四養子之一闊闊出同名的一位巫師來進行這個神圣的祈禱活動。此人修為有年,多現神跡,據說常乘一灰斑色馬至天上,并能與神通話,因此有通天巫(帖卜騰格里Teb-Tengri或Teb-tenggeri)(2)之稱。</br></br>在臺下數萬觀者的眾目睽睽之下,這個身材修長,面色清癯的神秘人物搖搖擺擺得走上了會場中心的祭壇。炙烤犧牲的烈火在他身前霍霍燃燒,騰起的黑煙在他的面前盤旋往復,使他整個人愈發顯得神秘莫測。見他出場,鐵木真側目去看坐在不遠處的蒙力克,正好那老人也將頭轉過來望大汗,二人目光交匯,彼此心照不宣得點了點頭。其實,之所以選擇闊闊出作為盛典的主祭,完全是因為他與蒙力克的父子關系,有此一層關聯,至少可以保證上尊號的儀式可以一帆風順得進行下去。</br></br>“蒼天降命,</br></br>草原安寧。</br></br>百姓和慶,</br></br>萬畜充盈。</br></br>奮其威靈,</br></br>懲兇罰佞。</br></br>揚其武英,</br></br>寰宇清凈。</br></br>其功沛于天地,其德播于四野,宜上尊號以彰其功德,上達萬能之長生天。”</br></br>通天巫口中念念有詞,每一句的末音都拉出長長的尾調,在鴉雀無聲的會場上遠遠近近得發出陣陣回聲。這時,一旁有一名助祭雙手捧著一柄雪亮的鋼刀走到他面前,跪下,將刀搞搞托起。通天巫接刀在手,向那頭已經被烤得焦黃的作為犧牲品的羊砍去。“嚓”的一聲,羊頭落下來,掉在早已擺放其下的托盤中,打了幾個旋,停滯不動。</br></br>通天巫復又數刀,很快便將那羊支解完畢,刀尖一挑,將一塊髀骨掃落火堆。他在臺上動作之時,其他的珊蠻祭法師們則圍繞著祭壇開始有節奏得載歌載舞起來。旁觀的上萬名牧民則紛紛跪倒在地,不停得呼叫著長生天的名字,頂禮膜拜。通天巫掃視全場一圈,忽然將手中的刀向后一拋,自己也開始跳起那富有神秘韻律的舞蹈。看臺上,以鐵木真為首的眾人也跪倒在地,開始向長生天祈禱。整個全場,只有這些珊蠻巫師們還在站立,而通天巫本人此時更是高高在上。</br></br>通天巫舞了一陣,忽然止住身形,將手向火中一指,立刻有兩名助祭跑過去,其中一人用鐵鉤將那塊羊髀骨從火中鉤出,另一人則用鐵鉗夾起,又飛快得跑上臺來,放在通天巫腳下。通天巫蹲下身子,反復研究著骨頭表面被烈火燒灼形成的裂紋,看了一時,忽然挺身而起,雙臂一擺,臺下的歌舞立時停止。剎那間,偌大的會場上鴉雀無聲,人們的眼光都凝聚在通天巫一人身上,靜聽他宣告天神的旨意。</br></br>“長生青天(3)命鐵木真為草原之王,他將帶領我氈帳百姓達到前代所未達之地,直到四面的大海。故此,長生青天命我代傳其旨意,鐵木真宜上尊號為——”</br></br>說到這里,他故意停頓了一下,目光逡巡一周,這才震氣吐聲,發出長長的四個字:</br></br>“成——吉——思——汗!”</br></br>會場靜了一刻,倏然間爆發出暴風雨般的歡呼:</br></br>“成——吉——思——汗!成——吉——思——汗!(4)”</br></br>鐵木真重新站起身來,面帶微笑接受百姓的朝拜。從此以后,整個草原上的各個部落都將在蒙古代名字下統一起來,都將以成吉思汗這個名字作為自己的主君來敬仰、崇拜與效忠。</br></br>人們的心中充溢著無比歡喜,因為成吉思的意思是大海,而蒙古人作為內陸游牧民族是從未見過大海的。大的湖泊都會被他們稱為海。只要想象一下這個世界上還有那比湖泊還要廣大,還要壯闊的水域,任何人都會因這種心馳神往而陶醉其間,不能自拔。歡呼的聲浪愈響愈烈,幾近聲嘶力竭。</br></br>鐵木真——不——從此應該以成吉思汗呼之。他緩步上前,以不斷的揮手致意來回應這些熱情的臣民。如今的他已人到中年,然而除了鬢邊添了幾絲銀霜和頜下留起的那副蒙古人中罕見的黑色長髯之外,身材還依舊保有當年的剽悍和敏捷,同時舉手投足之間卻保持著厚重的威儀,表現出與年輕時代大相徑庭的王者之風與萬丈豪情。明麗的陽光輝映著他那寬廣的額頭,使之熠熠生輝,燃燒于眼中的火光則透露出蘊藏于四肢百骸之中的無窮活力。</br></br>在他眼前,蒙古已經呈現出作為一個完整國家的雛形。這個帝國的幅員東起大興安嶺腳下,西及阿勒臺山之西,北臨騰汲思海沿岸的森林,南越瀚海大漠,可謂廣袤。繁衍生息于這片由高山、丘陵、森林、草原、河流、湖泊、戈壁、沙漠所構成的土地上的兩百萬牧民都將以蒙古帝國臣民的身份聽從于他統一領導。以畏兀兒文字為藍本的蒙古文字正在塔塔統阿的主持下有條不紊得創造中;軍隊制度則經過歷次大戰后的總結后得到了相當的完善,在此次大會后便可著手整編;各個部落種族之間的關系也日趨融洽,草原一家這個曾經近乎妄想的理想如今行將成為觸手可及的事實。照這個勢頭發展下去,與那只盤踞南方的金國巨獸較量的日子也屈指可數了,到那一天的時候,定要實現俺巴孩汗當年的遺囑,將所有的新仇舊恨以流血方式傾瀉于高傲的阿勒壇汗頭頂!蒙古人禿十指,斷十甲的歲月至此一去不復返,剩下的只有復仇,將金人淹沒于血海之中。</br></br>成吉思汗每向前邁出一步,臺下的歡呼就會高潮迭起,一波蓋過一波,而新的、更為宏大的聲浪又會以排山倒海之勢壓上來,淹沒整個會場。這所有的一切只為一個名字:大蒙古成吉思汗!</br></br>這種聲音借著草原上一年四季飛馳的風不斷向四野傳播出去,大有威壓天地,力撼八荒的聲勢。成吉思汗置身其中,心中百感交集。他知道,眼前的這些人都已心甘情愿得將從內心到身體的全部交予自己支配,只要自己發出召喚,這些人便會毫不猶豫得將他們的力量與生命交給自己,集合在自己的左右,跟從他跨越萬里長城,直搗金國腹地。成吉思汗覺得,與金國人作戰,認他們流血是自己身為蒼狼與白鹿之子孫的不可推卸的責任與義務,也是萬能的長生天賜予自己的榮耀與使命。</br></br>他翹首仰望浩渺的蒼天,但見云淡風清,萬里澄明,連陽光似乎也受到地上這些人們心中熱情的影響,逐漸變得強烈起來。成吉思汗站起身,在人群的歡呼聲中緩步向前,直來到彩臺的邊緣才站住。人們發現自己心目中最可尊敬,最可愛戴的領袖此時此刻居然靠得與自己那樣近。雖然他的目光是投向全體人,但是每個個體卻又感覺他是在單獨凝視自己,那目光神圣中孕育寧靜、威嚴中帶著慈祥。沐浴在這樣的目光中,人會感覺到身體通泰,心情舒暢,力量百倍、意氣飛揚。不知是誰突然發了聲喊:</br></br>“這是尼倫的圣光啊。”</br></br>原體歡聲雷動的人群漸漸得平息了下來,人們開始靜靜得感受這目光所帶給自己的心理變化,體驗著這種圣光的無窮魅力。成吉思汗乘此時機,將自己成為大可汗以后的第一次演說對他們發布了出來:</br></br>“憶我久遠之年代,萬能的長生天降命生下青色的狼,它遇到了銀白色的母鹿并結為伴侶。兩位神靈涉過北方的大湖來到不兒罕神山,相親相愛生下了我們蒙古的祖先巴塔赤罕。從此,我蒙古以蒼狼白鹿之子孫傳于世間,存續根植于這片遼闊的草原之上。今二十一部之民攜手聚會于此,成就我大蒙古之一統,共推我為這草原之國的大可汗。爾等將以我之言為言,尊我之命為命,視九足白旄大纛為進退,可愿意否?”</br></br>“諾!我等今擁戴你為大蒙古之可汗,以你之言為言,尊你之命為命,視九足白旄大纛為進退。此心此情,萬能的長生天為證。違者輕則沒其家產財帛,逐他于旺野;重則斷絕其后人,斬他于草莽。”</br></br>數萬人所組成的海洋中幾乎同時發出了海嘯般有回應。</br></br>成吉思汗滿意得點了點頭,待聲浪落地后續道:</br></br>“今日之爾等即是我蒙古之狼群,我將帶領爾等越過長河高山,沖破險關隘口,直達那四面以大海所圍繞的世界盡頭,從那些曾經渺視過我們的定居人手中奪取他們的財寶。用蒙古的刀劍為蒙古的羊群奪得更多的牧場,以蒙古之箭簇為蒙古的百姓謀求更富庶的生活!</br></br>“我們有權這樣做,我們必須這樣做,而且我們一定能做到。相信吧,這不是夢想,而是不久以后便能夠達成的事實。我們要有屬于自己的文化與文字,富足與安樂,尊嚴與驕傲以及一切這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那時,我們的草原將是世界上最令人陶醉的地方,別乞與那顏們將過上帝王般的生活,諾古特(5)個個都要比畏兀兒大商人更富裕,即使是最底層的孛斡勒也會穿起綢子衣服來。為了實現這些愿望,你們必需聽從我——你們的新可汗的命令,尊從于我,我必給你們以幸福;效忠于我,我必賜你們以榮耀。把你們的力理借給我,共同創造一個偉大的新蒙古的明天,我的剛毅而勇猛的新國家蒙古的狼們啊!請回應我!”</br></br>“尊從于你,為你盡力行事;效忠于你,為你沖鋒打仗!說到的地方就到,去把堅石粉碎;說攻的地方就攻,去把硬巖搗毀;把高山劈開,把深水斷涸,這樣勇敢地殺敵!”數萬人的呼嘯聲中,傳出了以豁兒赤、蒙力克和鎖兒罕失剌等老人所吟唱的那首在蒙古人心中響過千萬遍的歌:</br></br>“上天降命生蒼狼,</br></br>其妻白鹿伴身旁。</br></br>共渡大湖來此鄉,</br></br>幹難河畔不兒罕。</br></br>同生同息難同當,</br></br>巴塔赤罕是兒郎……”</br></br>這歌聲逐漸吸引了眾人,不久后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和著這耳熟能詳的曲調同時引吭高歌,最終形成了全場的大合唱。這不但是一首追溯蒙古人先祖傳說與業績的贊頌之歌,更是貫穿于蒙古人生命與血脈之中的靈魂之歌、精神之歌。當成吉思汗幼年時代居于乞牙惕帳幕一角,聆聽著那皓首如雪的睿智老人講述著蒼狼白鹿的傳說、千里眼都蛙鎖豁兒的傳說、圣女阿蘭豁阿的傳說、海都汗的傳說時,總會不時聽到這首歌夾雜于傳說之中反復出現,但成吉思汗本人卻從不跟著吟唱,只是默默聆聽,直到如今他依然是這樣。成吉思汗微闔雙目,任那歌聲在耳際、心間流動,將兒時記憶中的歌聲重現于腦海來與今日的歌聲作著比較。也許兩者之間在代代傳承的曲調上并無任何差異,但歌者與聽者的處遇與心境卻是完全不同的。那時的歌者們正處于本族最為黑暗的日子中,難免會將心中凄涼之意借助這歌頌祖先的曲子表達出來,形成一種末落頹唐的懷舊之感。而時當今日,大一統的圣光重臨草原上空,那些“星天旋轉,諸國爭戰”的歲月已化為不堪回首的舊夢而一去不復返,未來不可限量的輝煌正對這些蒼狼白鹿的子孫們綻開它最為燦爛的笑容。這是每一個草原牧民都應銘記在心的日子,都有應歡欣鼓舞的日子,都應放歌縱酒的日子,因為他們不但恢復了祖先的光榮,更超越了那些光榮的祖先。于是,這首歌也就成為了他們笑對祖先,傲視天下的進行曲!</br></br>待眾人一曲歌罷,鐵木真下令開宴。這酣暢淋漓的酒宴不單只是在會場內的人才佩享用,便是會場外的那些男女老少亦無分貴賤,來者有份。這是一場無分黑夜與白晝的酒宴,一如蒙古狼們在戰場上那樣,只要敵人還未倒下,戰斗就不會因為夜晚的到來而結束。不過,今天的酒戰對手卻是與自己一同從刀槍林里摸爬滾打活下來的袍澤弟兄。數萬名來自各個部落的人共飲在一起,而不是互相敵視與廝殺,這便是統一所給予的冠絕草原的奇觀。白日里,諸部中的英雄好漢們比武角力,表演精絕的騎術與箭術;夜晚,他們用不同的曲調和語言歌唱、起舞。廣場上多如繁星的篝火之光直沖天際,將月色染得火樣通紅。酒宴經久不衰,人們醉意朦朧,他們跳躍著,歌唱著,百無禁忌得盡情歡鬧,將一碗又一碗的馬奶酒灌入自己或同伴的肚子里。對于這些三十年來九死一生為新國家奠定基石的蒙古狼們來說,這樣歡愉的時刻并不多見。</br></br>“盡情得享受這一刻吧,未來等待我與你們的還有更多的戰斗啊!我們要面對的敵人是比泰亦赤兀惕、塔塔兒、克烈亦惕和乃蠻強大十倍、百倍的敵人啊。”</br></br>成吉思汗步出宮帳,獨自走上會場旁的一座小丘,俯視著這些正在享受著快樂一刻的蒙古狼們。想到自己將在不久的將來率領他們去攻打強大的金國,那又會是一場規模空前的大血戰。至于斯時,眼前這永遠無畏無懼的狼群中,將有那些長眠不起于異域土地之上,那些又將榮歸故土,重飲這可口的馬奶酒。</br></br>忽然,他看到不遠處的一堆篝火前,母親月倫正在和一群與她年齡相仿的老婦們手挽著手共同起舞歡歌。那是一種草原上故老相傳下來的舞蹈,此前她們不知跳過多少次,唱過多少回,而成吉思汗本人也就不知看過、聽過多少次了。然而,只有這一次對他所造成的心靈震撼卻是前所未有的。即使是已經貴為可賀敦的母親,其穿著亦不能稱作華麗,她頭上所戴的固姑冠仍然是當年在全家被遺棄于不兒罕山麓時采山果、挖野菜時的那頂,歲月的滄桑使之敝舊破敗,樺木骨已不知換過凡幾,銷金紅絹的頂子早已減褪為一種近乎深黑的顏色,包邊的青氈多處破損,露出了粗糙的纖維。也許,月倫保持著這樣的穿戴只是為了提醒自己和二字們不要因為今日的成功而忘記過去的艱苦歲月,因滿足而松懈。然則,這樣的情景落在身為人子的成吉思汗眼中,卻有著某種截然不同的意味。</br></br>是啊,草原統一了,然而人民的生活卻并未因此而得到過多的改善。自己的領土誠然廣大,卻無比貧瘠,征服的這些部落民族也沒有哪一個特別富足。乃蠻或許相對繁榮些,但是那一點財富相對于廣大的牧民而言,無疑是杯水車薪。如果自己不能以實際行動來給予人民更多的財富,帶給他們更為美好的生活,那么無論怎樣的豪言壯語都不過是輕飄飄的風,抓不住的影子罷了。眼前的這些衣衫襤褸的母親們不正是對自己鳴響的催陣戰鼓嗎?她們是蒙古的白鹿,卻被艱難的生計和繁重的勞動摧殘去所有的美麗,變得如此憔悴,如此凋敝。在她們的外觀上根本看不出體內會擁有那種神圣的血脈,哪怕是一點白鹿的俏影也無從尋覓。即使是為了她們,自己也必須盡快再跨戰馬,揮舞大纛,去為她們奪來美麗的衣飾裝點她們,用財富將她們供養起來,不教她們再為辛苦的勞作弄臟身子。</br></br>成吉思汗就這樣無言地佇立于小丘之上,在這個原該歡慶歌舞的時候,在心中默默得計劃著未來的戰爭,計劃著如何跨越傳說中的萬里長城,攻擊那頭穿金戴銀,因吸食蒙古人的鮮血而腦滿肚肥的名叫金國的巨獸。</br></br>“快些將蒙古建設成為一個真正的國家吧!然后開始戰斗!蒙古必須要戰斗!只有靠戰斗來完成屬于它自己的富強之路!”</br></br>當成吉思汗在心中向自己下達這個命令的之后,他便轉身大步走下小丘,背映著烈烈火光,消失于無邊的夜幕之中——</br></br>(1)這是新蒙古帝國的國旗。蒙古人以九為神圣,白色為吉祥。其式樣為“白旄有九尾,即是說,其端有九”(yesunkl-tutchagha’antouq)。符拉基米爾佐夫說:“正是旗之神靈,即保護神,領導著蒙古人去征服世界。”</br></br>(2)貼卜一詞起加強意義。騰格里意為“天”、“天神”、“屬于天的”、“上帝”(科瓦列夫斯基《詞典》,Ⅲ,1697頁)。</br></br>(3)KkMongkaTnggri。蒙語中的“Tnggri”或“Tenggeri”與突厥語中的“tngri”或“tengri”同指“天”或“天神”。“mongka”、“mngh”或“mngke”的意思為“長生”,等同于古突厥詞“mngku”。蒙語中的“kk”在突厥語中為“kk”,意思為“青”,前文曾提到一個地名“闊闊那語兒”意思便是“青水湖”或“青海子”。由此可見,蒙語與突厥語之間有很多共通之處。</br></br>(4)《拉施特書》認為,成吉思汗這個稱號早在他擊敗克烈亦惕后便已擁有,時在回歷599年,即紀元1203年。《秘史》則認為,成吉思汗早在十七年前,即第一次被推舉為蒙古汗時(紀元1189年)便有此尊號,從那時起,《秘史》就以成吉思汗之名呼之,然而又在第123節說,成吉思汗(Tchnggis-khan)是汗而又有著成吉思可汗(Tchnggis-qaghan)的頭銜。《元史》則說,在1206年的大庫勒里臺上鐵木真被加以成吉思合罕之稱號。這個中文頭銜有著皇帝(pdichh)的意味,而且在“汗”(國王)與“合罕”(皇帝)之間經常浮移不定,大約有身后追尊為帝的可能。《薩囊徹辰書》則認為,成吉思汗的稱號并非得自帖卜騰格里,而是由一種天鳥(應該是白色海青鳥)所宣示的。</br></br>(5)音:nkud。自由人一詞的復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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