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血脈</br></br>如水的時光,在荒原上緩緩流過,帶走的是生命,留下的是回憶。</br></br>接下來的幾個月中,月倫額客與鐵木真之間沒有一句交談。母與子之間的關系變得異常對立。憎恨與不滿的表情始終刻寫在母親的臉上,而鐵木真呢,他心中卻從不認為自己做的有什么錯。在他們之間,倒是身為被害人至親的別勒古臺,全然是一副平安無事的樣子。原本性情溫良柔和的他,缺了別克帖兒的慫恿,反而顯得安靜了許多。這也得益于合撒兒的勸說十分成功,他以便給的口才向別勒古臺曉以大義,并訂立了彼此善待對方,再不吵鬧報復的契約。由此可見,別勒古臺是個很守信用的人,當真對殺兄之事絕口不提,只是一心一意得幫助鐵木真操持家中的生計。同時,他也是個相當聰明的人,知道在失去了可靠的同盟者之后,如何才能保存自己的生命。</br></br>帳幕中的生活隨著別克帖兒的死而再度恢復安寧,但是鐵木真的心卻不再如過去那樣平靜了。別克帖兒鄰終前的那段話,如同一根楔子,牢牢得釘在他的心頭上。那些話語,仿佛是他臨終前執著的遺恨般,始終回響在鐵木真的耳畔——合撒兒呀,你來射死我吧。我可不想死在蔑兒乞惕的賤種手下。</br></br>雖然鐵木真也曾這樣試著說服自己:那只不過是別克帖兒自知難逃一死,而在最后一瞬間說出來刺激自己的謊言而已。然而,無論如何,每當他一停下來沉思的時候,這句話就會跳出來,再加上之前雙方爭吵中別克帖兒的另一句話——你這蔑兒乞惕的賤種,你不是我父親也速該的兒子——匯在一處,在他的腦海中三番五次得響起,揮之不去,趨之不散,最后幾乎成為了他生命的魔咒,令他達到了寢食難安的程度。</br></br>“莫非他是珊蠻嗎?”鐵木真甚至這樣想,“據說珊蠻法師會在自己被人殺害前將詛咒借著某種東西附在殺他的人身上,讓這個人一輩子不得安寧。”</br></br>舊日聽來的種種妖譚異論,此時也一齊涌上心間,令使他產生了前所未有的恐懼之意。</br></br>他所恐懼的,并不是自己的性命。而是對方在自已最在乎的出身上所提出的可怕的異議,而這種異議對自己長久以來已經形成的家族觀和血脈觀產生了非同小可的挑戰。</br></br>“我不是也速該的兒子,而是蔑兒乞惕人的后裔?怎么會這樣呢?母親是月倫,父親卻不是也速該,這又意味著什么?還有,也速該不喜歡自己,要把自己送給翁吉剌惕人,這又是從何說起?”</br></br>接連不斷的問題在他的頭腦中盤旋瑩繞,糾結纏綿,直是無休無止。在別克帖兒頂撞自己的那些話中,誠然不可盡信,但唯有其中的一句最是擊中鐵木真的要害——父親也速該不喜歡自己。</br></br>鐵木真發現,自己正在有意識得按照別克帖兒劃出的軌跡,一點一滴地回憶著父親也速該生前對自己的種種態度。也速該對自己說過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細微的舉動,甚至一個細小的眼神都成為他需要冥思苦想的問題,希望籍此來找出個所以然,以反駁別克帖兒留給自己的那些話,從而成為自己破解詛咒的鑰匙。</br></br>可惜,即使他為此絞盡腦汁,弄得身心具疲,也無法從中獲得更進一步的,哪怕是微乎其微的提示,反而使他陷入了極大的苦惱之中而無法自拔。</br></br>心力交猝的他,晃忽間竟然真得產生出這樣的感覺:也速該在對待自己的態度方面,或許真得和其他弟妹有著某種細微的不同。這么想來,心目中父親的形象和鐵木真過去所了解的生活中的也速該卻實有著迥然不同的差異,而這差異所帶給鐵木真的直接后果就是:每當自己閉上眼睛,父親的形象就會以各種恐怖的形式出現于潛意識之中,在那里大聲喝斥他、咒罵他竊據了屬于自己親兒子的家長地位。而當他終于憑著意志摒棄掉這些后,在睡夢中,父親又會出現,將巨大得可怕的影象投注在他的身上,做出種種交牙切齒的猙獰姿態來恐嚇他、威脅他將要為殺死別克帖兒的行徑而付出代價。這些侵襲而來的惡夢翻來覆去地攪擾他的睡眠,直至他大叫一聲,帶著滿頭虛汗從夢中驚覺過來。雖然夢境與冥想之中,父親說的什么,他一句也沒聽清楚,但他相信,在那樣的表情下,是不會有什么親情與關愛存在的。</br></br>“莫非父親真的在憎恨自己?他憎恨自己的又是什么呢?殺掉了別克帖兒?可是做為一個兒子殺掉的是另一個兒子,原不該疾恨至如此呀。難道是……”</br></br>鐵木真不敢再想下去了。</br></br>“可惡的別克帖兒,居然在臨死前給我種下這樣的詛咒!”</br></br>然而,之后不久所發生的另一件事情卻終于將這種內心的惶恐與迷惑推上了新的高潮。</br></br>一次山間射獵之時,合撒兒的胳膊不小心被尖利的山石角刮破了一個小口子。鐵木真在為他裹傷的時候忽然靈機一動,用衣袖從傷口處抹下一片血藏起,又在合撒兒離開后偷偷割破自己的胳膊,將兩片血跡在陽光下細細比較。起初,看不出什么不同,可是盯得時間長了,慢慢開始覺得有些問題了。</br></br>合撒兒的血是暗紅的,有一股新鮮的腥氣;而自己的血則呈現黑紫色,聞上去有淡淡的臭味。</br></br>“真的不一樣!”</br></br>鐵木真漸現狂態。</br></br>“蒼狼的血是生動的,而蔑兒乞惕人的血卻是沉積的腐敗。”鐵木真癡狂得偏執起來,“怎么辦?真的不一樣!為什么不一樣?!”</br></br>他大叫著,無休無止得叫著,然后在燦爛的陽光下暈倒在地,失去了知覺……</br></br>當他被弟弟們發現并抬回帳幕之后,整個人就始終陷入到一種昏亂的錯覺之中,每日縮在帳幕的角落中喃喃自語著:</br></br>“不一樣啊,不一樣!為何如此?為何如此?”</br></br>是詰人還是自詰,他不知道。偶爾清醒的時候,也是兩眼發直,默不作聲,心中反復思索著關于父親生前的種種行為。</br></br>“父親將我寄放在翁吉剌惕部中,那是什么樣的意思呢?莫非他一開始就想把我隨便丟給某個部落,讓我在那里自生自滅嗎?自已雖然最終還是回來了,可是如果父親不死,是不是自己就永遠被丟在那個興安嶺腳下的營地中,再也回不來了?這樣做符合長生天的旨意嗎?我的血……我的血……”</br></br>昏亂再度降臨。</br></br>看到鐵木真這個樣子,月倫原本仇視的眼神也終于收斂了起來。她開始每天端坐在鐵木真的面前,慢慢開導著他。可惜,收效甚微。</br></br>“看來,他這是心病。除了自己想開之外,再沒有其他的辦法了。”</br></br>她嘆息著離開鐵木真,向黑臣女仆說道。對于這個兒子,月倫感到一種無可奈何的無力。因為他的精神力太強了,內心的封閉層層疊疊,無論以怎樣的辦法去嘗試,都只能以失敗而告終。</br></br>“如果他能自己走出來,他將是所有兒子中最有出息的一個。否則……”</br></br>后面的話,月倫噙在口中,再三掂量了一番,終于沒有說出口。</br></br>※※※※※※※※※</br></br>時光荏染,天地的嚴酷卻依舊。南下的凍雪和北上的熱風依舊如期拜訪這片荒野,將刺骨之寒與熾烈之火投射向這片土地。即使是這樣,也不能阻止這些繼承了古代堅強種族血脈的孩子們在母親的悉心照料下漸漸長大。看到他們一天比一天強壯,全身總是有著使不完的氣力,母親月倫的臉上便會露出欣慰而自豪的笑容。然而,當她回頭看到鐵木真時,那種笑容便會漸漸收斂,不安的陰霾就會悄然浮現在她的眼角眉梢。</br></br>令月倫所擔憂的是,鐵木真的昏亂癥依舊沒有好轉,雖然已不似去年那樣經常縮在帳幕角落里或發狂、或噫語,完全表現出一種精神錯亂的狀態。但是,他變得比以前更加沉默,閑下來便時常坐在帳幕外望著天空癡癡發呆。</br></br>鐵木真為自己的身邊沒有人能幫助解開心中的迷團而感到苦惱和遺憾。不知有多少次,他都想直截了當得將內心的矛盾與疑問向母親和盤托出,但是他終究沒有那么做。他生怕自己的提問會刺傷母親的心,而且這種可能性是很大的。其結果勢必將使得剛剛趨于好轉的母子關系再度回落至冰點。</br></br>但是,再這樣下去,自己終有一日會精神錯亂的。所有的線索與推論曖昧難明,混亂不堪,可是無論怎樣整理下去,最終的指向都難以得到樂觀的結論。縱然自己在心中反復提醒著:我是蒙古人,父親是也速該,而不是蔑兒乞惕甚至是其他什么部族的后裔。可是,這樣的聲音卻終究無法理直氣壯。</br></br>每當此時,另一個聲音就會用危險的語氣為自己勾勒出一副同樣危險的殘酷現實:</br></br>如果別克帖兒的指控是確鑿的,那么自己將失去的不僅是一家之主的地位,更將與上迄蒼狼與白鹿、下承也速該在內這前前后后幾十代前輩英雄、神明圣獸變得毫無關系了。再之后……鐵木真的眼前一片黑暗:一種發自內心深處的幽暗;來自頭腦之中的絕望;構筑于精神世界之中的地獄顏色。</br></br>那些自幼年時代就已深植在他心中的蒙古源流傳說,鑄就了鐵木真支撐著過往一切的精神支柱,也是他如今賴以生存的信念基礎,更是右左著他長遠未來的思想路標。</br></br>如果從現在開始,自己被奪去了蒼狼的血脈,那么以上的一切將會無可避免得坍塌陷落下來,過去、現在和未來都將被無情得否定,那么自己過去又是怎樣活下來的,現在又為何要存在,將來還有什么樣的理由繼續生存下去呢?沒有任何理由了,回首也好,四顧也罷,舉目向前瞻望都同樣是茫茫無際的黑,蕩蕩無邊的空。</br></br>“難道自己的體內真得連一滴屬于蒼狼和白鹿的血都沒有嗎?”鐵木真頹然得想著,“那兩個美麗的靈物留給草原眾多的賢才與勇者,射手與戰士,自己的血就注定與他們之間何任一個都沒有絲毫緣份嗎?合撒兒、合赤溫、帖木格、還有被自己一向視為無能的柔弱女子帖木侖以及同父異母和別勒古臺乃至死去的別克帖兒,他們的身上都有著蒙古的血統,都能與蒼狼和白鹿連上血脈的線索,而偏偏是身為長子的自己卻連一點點都得不到呢?長生天為何會如此安排自己的命運呢?”</br></br>最后,鐵木真強迫自己不要再想下去了。他以命令的形式對自己說:“不許再妄想下去了!你是蒙古人,不管怎么說,你都必須是蒙古人!”</br></br>在一連串的自我責難與心思彷徨之中,新一年的春天踏著輕柔的腳步飄然降臨于鐵木真的身邊。這一年,他十五歲了。</br></br>這個春天,對于小小的營地來說,是平淡無奇、波瀾不驚的,但是對于鐵木真本人來說,卻因一次偶遇的小事而意義非凡。</br></br>事情發生在一個與往常沒有任何不同的天氣里,鐵木真獨自在斡難河灘的草地上放牧——關于血脈的疑問令他染上了孤僻癥,渴望離群索居的念頭日甚一日,他躲開所有的親人,甚至連一向倚重的合撒兒都無法與他接近。他懷疑自己的親人們已經看透了他的秘密,只是誰也不先說破而已。</br></br>就他正被心病所困擾,低頭陷入沉思之際,耳邊響起了一個嘶啞無力的聲音:</br></br>“有水嗎?”</br></br>鐵木真倏然抬頭,發現眼前站著一個衣衫破舊,形容憔悴的陌生人,手上挽著韁繩,拴著立在背后的一匹瘦馬,顯然是位正在進行長途旅行的過客。自從與本部族的人分別后,這片草地仿佛也被世人所淡忘了一般。在這附近,一年中難得看到幾個人影。鐵木真懷著一種親切的心情,仔細打量了那人一番后,不但給了他水,還將自己身上帶得肉干也分給他吃。</br></br>二人坐下來一攀談,居然發現彼此都是蒙古族人,而共同的回憶又讓他們互相認出了對方。</br></br>“豁兒赤大哥!”</br></br>“鐵木真!長這么高了呀,好久不見了。”</br></br>在鐵木真的記憶中,豁兒赤在族中的風評并不好。人們都說他是浪蕩子,不務正業的懶坯子,看見漂亮女人就走不動道的花花公子。他很少在營地里出現,據說長年在草原上到處流浪,去各個部落里沾花惹草。鐵木真小時候也只見過他有數的幾次面,是以對他的容貌并沒有很深的印象。不過覺得他比部落中大多數的成年人都要和氣些,而且,也正是因為他的性好游蕩,使之沒有參與兩年前的背叛事件。從他那畢恭畢敬的態度中,鐵木真只感到了對本族的懷舊之心,而無一點憎恨的情緒摻雜其中。正是基于這樣的印象,又是在這種荒涼凄慘的環境中相遇,鐵木真心中對他的親近感油然而生。</br></br>“這一定是長生天安排下的巧遇啊!聽說全族的人都離開了你們家,投向泰亦赤兀惕人那邊了。這幾年,你是怎么獨自活下來的?”</br></br>豁兒赤簡直不敢想向,這孩子是怎樣在脫離部落后,孤立生活,還能長得如此健壯。因此,他的語氣中充滿了驚訝。</br></br>鐵木真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反而問他:“你最近回過族里的新營地嗎?”</br></br>“回去過。”</br></br>“大家過得怎么樣?”</br></br>“怎么樣?”豁兒赤苦笑道,“你看我這樣子,認為我過得怎么樣?”</br></br>“看上去不怎么好吧?”鐵木真問道。</br></br>豁兒赤嘆了口氣道:“失去爪牙的老虎,折斷翅膀的蒼鷹,比草叢中的田鼠,樹林里的兔子都不如。如今呀,失去也速該的乞牙惕家族,被塔爾忽臺他們踩在腳底下,連地上的泥巴都不如呢。”</br></br>豁兒赤的話印證了鐵木真的猜測。聽到這樣的消息,他不知道是該歡喜,還是該悲哀。如果說這是背叛者的報應的話,可是那些人又都是自己的親族,可是當初背離他們一家的時候,那些人的樣子又實在無法勾起鐵木真對他們此刻境遇的半點同情。頓了半晌,他這才模楞兩可得將這種情況歸咎于塔塔兒人和泰亦赤兀惕人的頭上,他們才是這一切痛苦的制造者,是罪魁禍首。</br></br>“可恨的塔塔兒人,害死了我的父親!可惡的泰亦赤兀惕人,奪去了乞牙惕族的幸福!早晚要向他們討還這仇恨!”鐵木真咬牙切齒得說著。</br></br>“是呀!這些家伙都是不可饒恕的罪人呢!”豁兒赤贊同得附和道,“惹不起,我躲得起,反正孤身一人,先躲出來再說。”</br></br>“那么你要去哪里安身呢?”</br></br>“我想先去投奔我的親戚札木合,你還記得他嗎?你們以前是安答呢。”</br></br>“當然記得。”</br></br>鐵木真的眼前立刻浮現出一張胖乎乎、笑瞇瞇的孩子臉。</br></br>豁兒赤舔用舌頭凈沾在唇上的肉渣——別看他身材瘦小,但是食量卻是驚人,鐵木真的那堆肉干被他邊說活間已經消滅了一大半,也不知他幾天沒吃飽過了——繼續說道:</br></br>“現在他可發達了,成了札只剌惕部的族長,將部族治理得好生興望呢。現在就盼著他還能記得我這個窮親戚,給我一個安身立命的住處。不過嘛,聽說札只剌惕的女人中,好看得不多,有點郁悶呢。”</br></br>提到女人,豁兒赤的臉上立刻榮光煥發起來,暖味得笑著又道:“不過這也沒什么,聽說現在許多其他部族都在陸續投靠他,總會有漂亮姑娘等著我的。鐵木真,你也十五歲了吧,要不要跟我一起去?”</br></br>“不,我不去。”</br></br>“干嘛不去呀?你們過去好歹是安答,這可不是一般的交情,聽說札木合為人不錯,應該不會虧待你的。”</br></br>“我不去,我要守著媽媽。媽媽說好漢子不求人的,自己打天下才是蒙古人的性情。”鐵木真堅決得搖了搖頭道。</br></br>豁兒赤哈哈一笑道:“真是聽話的好孩子,不過你媽媽哪都好,就是做人太固執,不懂得變通,連帶著把你也教成個小頑固了。”</br></br>“不許你說我媽媽的壞話!”鐵木真瞪起了眼睛。</br></br>“好好,算我胡說。你媽說的對,我不是什么好漢子,更不是蒙古人里面的好漢子。見到她就說豁兒赤問她好。”豁兒赤頓了頓,又打量了鐵木真一眼,忽然冒出這么一句話來,“你的性子真象你父親。”</br></br>這句話落在鐵木真的耳中,一下子觸到了他的心事,使他禁發起呆來。</br></br>看鐵木真沒反應,豁兒赤暗想:“這孩子是不是一個人呆長了,腦筋有點不太對勁了?”</br></br>這時,他已吃飽喝足,便站起身來告辭道:“好了,善心的孩子,謝謝你的盛情款待,我要繼續趕路了,愿長生天保佑你們一家平安。”</br></br>聽到他要走,鐵木真心中的波濤卻再也無法控制,忍不住叫出聲來:“等一等!”</br></br>此時,鐵木真已經回憶起來這個豁兒赤曾經參與過自己訂婚的事情,于是他沖動得想,這個人或許可以幫助自己解開長久以來郁積于心,不得要領的出生的秘密。</br></br>“你剛剛說我的性子象我父親嗎?”</br></br>“是呀,我是這樣說的。”</br></br>豁兒赤看著剛剛還一臉木訥,神情晃忽的鐵木真突然雙目放光,臉色也變得異常的嚴肅,不禁有些奇怪,暗自思忖:“這孩子怎么有點象中了邪似的?”</br></br>“那你說,我倒底是不是也速該的兒子?如果是,當初為何要把我留在翁吉剌惕那里?如果不是,我的父親又是誰?”</br></br>鐵木真終于將兩年來蹩在心底的疑問一口氣問了出來。隨之,全身頓感輕松,仿佛卸掉了一塊背了很久的千斤重負。他忽然想,原來這些事情一旦說出來,也沒有什么大不了的。</br></br>“這個嘛……當初也沒打算和翁吉剌惕結親,后來的事情都是巧合而已。至于把你留下,我看這也不是你父親的本意,多半還是因為礙于德薛禪的請求吧。呵呵,反正后來的事情我也沒參與,只能這樣來猜測了。”</br></br>被這么劈頭追問下來,豁兒赤也不免有些困惑起來,同時又被鐵木真那一對懾人的眼眸逼視得有點不安了,只得模楞兩可地回答道。不過,他馬上就看出,自已的回答無法滿足鐵木真,又接著說,</br></br>“這事嘛,誰也弄不清啦,只有你母親自己知道。”</br></br>“可我不能去問她,你明白嗎?”</br></br>“明白,明白,這個我最明白不過了。我自己也有些和別族女人生的兒子,他們也不知道我是他們的爹。又不是特別光榮的事情,哪個女人愿意再提。”</br></br>“那么就是說,我再也無法知道自己倒底是誰的兒子啦。”</br></br>鐵木真頹然坐倒,滿以為多年來的心結到了打開的時候,卻依舊沒有答案,這不免令他大是泄氣。</br></br>“話也不是這么說啦。”</br></br>豁兒赤有點了解男孩的心境了,就蹲到他的身邊繼續解說道:</br></br>“這種事情有什么打緊?隨它去吧。你當這草原上除了你之外,人人都說得清自己的爹娘是誰嗎?就比如我吧,我娘老子就被塔塔兒人搶去過兩次,弟弟是父親的兒子,可我是誰的兒子就弄不清啦。草原上的各族呀,不管是塔塔兒還是蔑兒乞惕,克烈亦惕還是乃蠻,就連咱們蒙古人自己夥里的乞牙惕和泰亦赤兀惕之間,還不是把彼此的女人搶來搶去的?說句罪過的話,圣女阿闌豁阿不也是被搶來的嗎?還記得我給你說過的故事嗎?孛瑞察兒是誰的兒子,很說得清楚嗎?是誰的兒子,你不也得活下去嗎?只要自己活得好,是誰的兒子又有什么區別呢?你說是不是這么個理兒呢?”</br></br>“那么乞牙惕族人都認為我是誰的兒子?他們是不是因為懷疑我的出身才離開我的?”</br></br>鐵木真依舊不罷休,擺出一副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樣子。</br></br>豁兒赤被他那正經八百的模樣逗樂了,伸出手來摸了摸他的頭笑道:</br></br>“你還真是夠認真的呀。這個嘛——應該沒什么特別的想法吧。總之,你母親是也速該從蔑兒乞惕人手里搶來的,因此嘛,你的父親不是也速該就是蔑兒乞惕的什么人,全在你自己選擇,沒人會特別在意的。要是真得想弄明白,等你五十歲的時候就知道了。到那個時候,就算你不想知道也會讓你明白的。蔑兒乞惕人因為總是偷偷摸摸得想著算計人,老得快,也容易陽痿;克烈亦惕人呢,會變成禿頭的吝嗇鬼。”</br></br>“那蒙古人呢?”鐵木真追問著。</br></br>“蒙古人變成狼。”豁兒赤道,接著又補了一句,“老人都是這么說的。”</br></br>說完這些話,豁兒赤便上馬離去了。行出老遠,他又在馬上回頭張望,卻見鐵木真依舊站在原地,一動不動,若有所思。豁兒赤搖了搖頭,笑著自言自語道,</br></br>“真是一個古怪的孩子呀,不過蠻有趣的。”</br></br>他的這些話,鐵木真固然聽不見,此時,即使在他耳邊大叫,他也是充耳不聞的。豁兒赤最后的這一句話,在他心中反復鳴響著:</br></br>蒙古人變成狼——蒙古人變成狼——蒙古人變成狼——</br></br>雖然他不了解變狼這事具體是怎么一回事,但是他已覺得沒有追問下去的必要了。變成狼,這事無論怎么說也比變成早衰的小偷和禿頂吝嗇鬼要好得多,這其中孕涵著不同尋常的意義。從幼年起,鐵木真就被狼的傳說所包圍,浸淫其中。盡管這傳說至今對他而言,對其中關竅所在依舊不甚了了,不過至少他確信,關于蒙古人血脈的重大秘密就藏在這狼的傳說之中。因此,他想,從這一層面而言,豁兒赤的回答具有無可爭辯的確實性。</br></br>“沒錯,不論是誰的兒子,自己都要活下去。只要變成狼,誰還會說我不是蒙古人呢?我會變成狼的,一定!”鐵木真咬著牙告誡自己,“決不要再向母親打聽父親是誰了。如果將這刺心的利箭射向她,除了使她苦惱,傷心外,還能有什么好處呢?如果母親真的告訴自己是蔑兒乞惕人,自己又當何以自處呢?就算她一口咬定自己是乞牙惕人,這種暫時性的謊言又能安慰自己多久呢?現在,自己唯一要做到的只有堅信豁兒赤的話——我是也速該的兒子,我的身上是乞牙惕人的血脈!”</br></br>晚上回到家,他將遇到豁兒赤的事情告訴了母親,同時也將乞牙惕氏一族如今生活困苦的消息也說了出來,當然,再之后的那些關于出生與血脈的談話,他決不會對任何人說起。聽到鐵木真的講述,月倫額客的臉上露出了難得的和顏悅色:</br></br>“如果是這樣,你們就更要努力的長大了。真希望你們能夠早一天成長為真正的男子漢,到了那個時候,你們就可以收復屬于你們的一切了。”</br></br>其實,月倫之所以如此開心,還有另外一層緣由。她看到,今天的鐵木真和往日相比,已經完全判若兩人了。那個堅毅、沉穩、果決的鐵木真已經復活了,額頭上煥發著明澈的光彩,眼中燃燒著灼熱的火光。這種天翻地覆的改變顯然是在與豁兒赤的談話之中發生的,然而,他們之間究竟談了些什么?月倫不禁有些好奇。但是,這個聰明的女子決不會追問。她了解自己的兒子,他想告訴你的,不必去問;他不想說的,問了也沒用。然而無論怎樣,只要自己的孩子能夠身心健康,這就比什么都要強。</br></br>看著母親快活的表情,鐵木真也在心中暗自發誓:</br></br>“一定要變成真正的蒼狼,去咬死泰亦赤兀惕,生吞塔塔兒,最后死死咬住阿勒坦汗的咽喉!到了那個時候,別克帖兒的詛咒也好,自己的煩惱也罷,這些問題都將迎刃而解。一定要變成蒼狼,千萬不能早衰,也絕對不能禿頭。”</br></br>想到這里,鐵木真不由自主得用手去摸了摸自己的頭頂,心中迎來了久違的輕松愉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