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寧十三年七月十五,恰是七夕。
左諫議大夫秦懷德嫁女,賓客盈門,喜氣洋洋。嫁妝擔子共六十四抬,滿滿當當、流水一般抬進了陳修撰的府邸中。
陳府的下人忙得揭不開鍋。
這陳修撰雖說只是個正六品的官職,這婚事卻說不上高攀。
一來,這新嫁娘是記養在嫡母名下,充作嫡女養的庶出,在娘家并不很是得寵;
二來,新郎陳炳是去歲科舉新晉的二甲傳臚,才高八斗,玉樹臨風。雖出身寒門,卻甚為圣上歡喜,前途無量;
三來,秦大人還是陳炳監考的恩師,婚事一議,更是親上加親。
所有在場的人,都覺得這是件大好的姻緣,郎才女貌,天造地設。
迎親隊伍浩浩蕩蕩,最前邊騎馬的紅衣郎君果然不負眾望,端的是身姿挺拔、風流倜儻。吹鼓、鍘鑼、綴燈、笙旗,鞭炮來來回回響了一條街。
過火盆,拜堂,入洞房。
秦淮暮一整日都覺得耳邊都是嗡嗡的響聲,被婆子牽著走,引向新房時,還能聽見杯盞交碰的撞擊聲。
“夫人,當心腳下。”
秦淮暮被扶著坐在床榻上,透過紅蓋頭,她能看見桌子上燃著的并蒂長燭,嫣紅的燭淚緩緩滴在銅座上。
瓜果花生被擱在碟上,旁邊還放著一張紅漆托盤,合巹酒甜香四溢。
婆子立在一邊道喜:“夫人和老爺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人兒,多少人羨慕著呢!”
秦淮暮卻并沒有很歡喜,甚至有些忐忑。
她嫁之前就聽說了,她未曾謀面的夫君陳炳,雖未有風流名聲,但房里亦有服侍之人。
其中一個最得寵的,據說容貌極為艷麗,手段了得,不過月余就將陳炳勾得神魂顛倒。
也不知這女人用了何種手段,竟能讓陳炳在婚前不顧秦大人的顏面,抬了她做姨娘。雖然進府時間尚短,但卻有正室夫人的氣派,闔府上下無一不敬。
據說,這人叫楚樓,出身低微,上不得臺面。
秦淮暮想到出嫁前乳母的殷殷囑托,要她務必要小心這個楚姨娘,千萬不能讓她有子嗣,要學著把夫君的心慢慢籠絡回來。
畢竟她才是正室。
紅燭嗶啵地燃燒著,秦淮暮坐得身子發麻,卻不敢稍微動一動。
新房里服侍的下人里,還有幾個陳府的丫鬟婆子,要是讓她們看到自己不雅的舉動,傳了出去,那她的臉面往哪處擱,豈不羞死?
終于等到前院的賓客散去,秦淮暮松了一口氣,心臟高高吊起,心里一陣緊張和惶恐。
每每響起腳步聲,她就忍不住絞緊袖擺,臉頰泛紅。
她素來冷靜自持,可畢竟是女兒家一生只有一次的新婚,哪有不緊張的道理?
然而陳炳始終沒有來。
有蓋頭擋著,秦淮暮看不清人,只能聽見婆子們竊竊私語的聲音。
急匆匆趕來的香釉的回復更是讓她心中一冷。
“小姐,姑爺他、他……”香釉的聲音滿是不可置信和憤怒,“他去了西廂……楚姨娘那里了,說是醉酒身子沉重,怕驚擾了小姐……”
新房里一瞬間安靜得可怕。
秦淮暮氣得渾身發抖,難以置信的同時,只覺身上一時冷一時熱,幾乎能感覺到投射在自己身上那些同情看笑話的目光,如芒在背。
洞房新婚,新郎居然讓新娘獨守空房,甚至連一杯合巹酒都不喝,去了姨娘那里!
這是對親事有多不滿,才能做出這種羞辱妻子的極端事情!!
陳炳……他怎么敢?!!
香釉還在說:“奴婢還去了西廂,想著怕不是小廝傳錯了信兒,哪有這樣的道理……沒成想西廂服侍的丫鬟攔著奴婢,不準進去,說是、說是姑爺已經睡下了……讓小姐也早點安寢……”
秦淮暮沉默得像是一座凝固的雕像。她頭上還蓋著紅蓋頭,漂亮的流蘇在微微顫抖,像一梭梭流動的金子,美麗極了。
香釉不由得擔心的問道:“小姐……”
喜婆們面面相覷,互相交換著眼神。
半晌,秦淮暮才說:“香釉,你該改口叫夫人了。”
說著,一邊從嫁衣里伸出一只手,抓住放在托盤上的稱桿,自己把蓋頭揭開了。
“小……夫人!”
“都下去罷,香釉留下來。”
雖然指甲掐得掌心出血,但秦淮暮依然強迫自己說完,才揮退了下人,自始至終都嚴苛地遵守禮節,維持著一個貴女應有的體面。
雖然……已經不能更丟臉了。
洗下妝面,沉甸甸的頭飾被摘下,在那象征著和樂美滿的燈光照射下,仿佛被渡上一層譏諷的冷光。
秦淮暮對鏡自視,這才發覺自己臉色已經慘白若紙。
她麻木地任由香釉蓋上薄被,閉上眼睛,只覺心亂如麻,腦袋嗡嗡作響。
明日,她該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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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淮暮是疼醒的。
腦袋渾渾噩噩,像被劈成兩瓣似的,一陣一陣的抽疼。
屋子里點的香黏黏膩膩的,滿是脂粉味,讓她簡直透不過氣來。
這個香釉,服侍自己多少年了,難道不知她素來不喜熏香嗎?
還點的是這種最厭惡的甜香……
“來人……”秦淮暮睜開眼睛,叫了一聲,卻發現胳膊被什么東西壓住了,動彈不得。
她轉過頭,登時被嚇得魂飛天外!
躺在她懷里的赫然是個半裸的女人!
桃花捏就的芙蓉面,柳眉梢,鼻梁俏,朱唇一點含櫻桃。
雪堆的藕臂攬著自己的腰,腦袋就枕在自己的胳膊上,桃紅色的肚兜上繡的是鴛鴦戲水,而褻褲還是綠色的!
秦淮暮一時不知該說這女人惡俗的穿衣品味,還是該說她不知理法廉恥,居然就這樣大剌剌地躺在自己床上。
此人是誰?!!
“……香釉!”秦淮暮只好叫自己的侍女過來,準備令她好好解釋一下究竟是怎么回事。
卻沒成想進來的是一個眼生的丫鬟。
“爺,”丫鬟避嫌似的站在紗帳后面,“是口渴了嗎?”
腦袋隨著動作越發昏沉,丫鬟的聲音像隔著重重障礙似的,模糊不清。
秦淮暮仰著脖子呻,吟了一聲,頭痛地揉了揉眉間。這動靜驚醒了床上躺著的另外一個女人,她迷迷糊糊地動了動腦袋,頭發和皮膚摩挲,有種雞皮疙瘩乍起的感覺。
“爺,怎么了?”
……爺?!
這回倒是聽清楚了。
秦淮暮僵硬地抽出自己的胳膊,不小心看見自己同樣裸/露的上身,頓時驚訝地睜大眼睛。
這、這……
她這才發現周圍的違和之處。
房間的擺設完全不同。饒是光線昏暗,看不大真切。但從紗帳到桌凳,樣樣都是金燦燦的,簡直恨不得囂張地告訴所有人自己的地位和富有。
而這種低俗,沒有一樣不是秦淮暮厭惡的。
秦父雖官位不高,但卻是傳承幾代的書香門第,家教嚴謹,就是普通的下人,也不會有這樣暴發戶一樣的打扮。
這……這……這簡直!
“爺……”女人撒嬌似的纏了上來,一雙剪水眸波光瀲滟。
“為何這般看著妾身……”她捻著一束頭發把玩,吃驚地看著秦淮暮。
而秦淮暮早已推開她,背靠著床榻,如臨大敵。
“你……你先將衣裳穿上!”簡直……不成體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