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莼欠了欠身, 說道:“先生打算幾時回去?”
“再過半年罷。”龍靖羽嘆息一聲,如今循聲辨物, 若是遇到風定塵靜,萬物不動之時, 只能憑借記心了。若是乍然遇到那人,必會露出痕跡。
趙莼應了一聲,垂首說道:“那么我們幾時離開此地?若是……他的探子找到這里,怕是免不了一見。”
龍靖羽輕聲一笑:“外面早已設有五行陣法,不會有人尋來。”沉吟一陣,說道,“你再留此地兩日吧, 若是當真有人尋來, 你便把這支笛給他,便說……我有要事在身,不能前來。”他從腰間解下了一支長笛,遞給趙莼。
當年在御花園相會, 笛子已然被那人吹裂, 后來也沒有收了那人所贈玉笛。但已過去了三年,他自然又做了新的。
趙莼沉吟不動,過了一陣,這才接過。
龍靖羽將目光轉到趙莼身上,徐徐說道,“你是不是很厭惡他?”
趙莼咬著下唇,慢慢說道:“先生自是知道緣故。”
他微微一笑, 只是不語。以那人之力,要趙莼屈服并不困難,但這些若是先與趙莼說了,趙莼自然也不會信。
若是此時那人有恙,他自會不顧一切地去見他,如今……也只能這般遙遙相對,聊解相思而已。
* * *
夕陽西沉,路上行人原已稀少,此時更是蹤影全無。
長亭的檐角都挑上了燈籠,席間的火爐上,溫著一壺酒,正冒著酒香。入夜的風卻已涼了,陣陣吹來,冷得沁骨。
蕭鈞天加了一件衣裳,仍然獨自坐在亭間。等待的時光最不易消磨,一顆心只是七上八下,忐忑不安。但更深漏盡,他也由初時的歡喜窘迫,漸漸變為焦躁煩悶,天邊露白時,他只覺惱怒之極——這一夜已過,等待的那人,卻是沒有出現。
若當真是有人設計刺殺,這一夜也該有所動靜,如今卻只是無驚無險地等待煎熬,那人必然是失了約。
蕭鈞天心下震怒,將席上的酒菜一拂而落,大喝道:“回宮!”便即揚長而去。
他坐了一夜,這幾步登時腿腳虛軟,險些站立不穩。心中說不出的失望難受,卻知以那人心性,失約也并非在意料之外。
或許,他是臨時改了主意,終是不肯相見。
而自己所能做的,也僅止于此罷了。他再不肯相見,即使找到了他又能如何?終不能將江山拋棄,隨他遠去。
回到深宮中時,已誤了早朝。主事太監上前詢問,是否仍要上朝,蕭鈞天頹然擺了擺手,命人先回寢宮。
他郁郁坐了半晌,連宮女呈上的一碗參湯也喝不下,放在一旁。腿腳又漸漸發麻,忽地自失一笑,意興蕭索已極。
事已至此,再言深情,也只徒然令人恥笑。心中一股莫名的恨意,想報復那人,將自己承受的所有的痛苦都讓他百倍還來,但卻知道,對那人決然下不去手。
心中忽然疼痛如絞,他端起參湯,猛然喝了一大口,才發覺參湯已是涼了。
忽然有人在寢宮門外急聲叫道:“陛下!”
他赫然站起,疾步走出門外,卻見是昨天令人去追蕭激楚的侍衛之一。于是道:“免禮!追到人了么?快告訴朕,蕭護衛怎樣了?”
那侍衛聲音發顫,仿佛見到令他極為驚駭之事,臉色慘白,說道:“小人追出宮時,蕭護衛已折回來,將一個木盒交給小人,讓小人呈給陛下……”他雙手捧著一只檀木盒子,恭恭敬敬地呈上,蕭鈞天接過打開看時,只見漆黑的檀木盒里,放著一枚白色丸藥,心登時沉了下去,道:“蕭護衛呢?他沒隨你回來?”
那侍衛定了定神,說道:“當時小人也是這么問蕭護衛,他當時只笑了一笑,讓我先回去,有人追來,他很快便會解決。于是小人便拿了木盒回來,但走到轉角時,小人想到要不要讓人接應蕭護衛,于是回頭打算問蕭護衛一句。正在這時,小人看到有個人,從屋檐上飄了下來,像風吹落的紙片人……”
蕭鈞天吃了一驚:“那人臉上可是蒙著人皮面具?”
那侍衛點頭道:“陛下圣明,那人臉上毫無表情,的確是蒙著人皮面具的,他抱著一張琴,全身上下穿得雪白。白得就像……就像……就像裹尸布……”
蕭激楚果然如他所言拿到解藥,卻是被殷未弦發現。蕭鈞天臉色難看之極,心中焦躁,但這侍衛拖拖拉拉地說不清楚,不由皺眉道:“長話短說!到底怎么了?”
那侍衛結結巴巴地道:“蕭護衛和那人打了起來,他們兩人的武功都很高,小人不是對手,所以沒敢出手相助,只發了信鴿,讓同行的其他人會合。但在這時,那人發現了小人,他手一撫琴,小人便覺得腦子里像被針刺到,險些連手中的木盒也拿不穩。蕭護衛武功好得很,他一劍便砍斷了那人的瑤琴,讓小人快走,但……但那人從瑤琴下抽出一口長劍,蕭護衛的左臂被削斷……”
“你說什么?”仿佛驚雷在耳邊炸響,蕭鈞天幾乎站立不穩,抓住了那侍衛的前襟,“再給我說一次!”
“蕭、蕭護衛的左臂,被那人……一劍砍了下來!”他說完這句時,渾身再無力氣,匍匐在地,顫聲說道,“小人不敢耽擱,立時趕回宮中……”
“接應的人去了么?”
“小人放了信鴿就立時趕回,不知其余諸人是否趕到……”
蕭鈞天沉吟一陣,立時說道:“你帶一隊精兵速速前去接應,蕭護衛必然還在,快去!”
那侍衛不敢拖延,叩首便即退下。
蕭鈞天握著手中檀木盒,渾身顫抖,竟是克制不住。打開木盒看時,只見其中只有一枚白色蠟丸,便知是蕭激楚千辛萬苦所得。他捏碎蠟丸,匆匆服下,只覺此藥苦澀難當,竟似連心底也在微微發苦。
若不是他昨日說話絕情,蕭激楚自然也不會沖動之下立刻就去找了殷未弦。以蕭激楚心性,若無七分把握,自然也不會動手,如今他斷了一臂,再與殷未弦比武,無異于以卵擊石,只盼接應的人去得早些,能讓蕭激楚有脫身的機會。
他渾身冷汗涔涔,靠在椅子上坐著,便覺手心中盡是汗水。
過不多時,有個太監叩首進來,蕭鈞天抓了鎮紙便要向那太監砸去,但見那太監手里捧著一個木盤高舉過頭,木盤中盛著一支竹笛,笛子的一端以紅線系著。
那太監細聲細氣地道:“啟稟陛下,今日早晨有人在城門遇到了一個少年,那個少年讓人將此物呈給陛下,還說,陛下一看便知。”
蕭鈞天心頭狂怒,這兩日所發生的事都令他難以控制,如今又有人將這竹笛呈上,實是不知所謂。他一把將竹笛抓在手中,摔到地上,竹笛登時裂成兩半,他大喝道:“以后少拿這些宮外的物事進來!”
那太監戰戰兢兢,連話也不敢多說,當下連連謝罪,退了出去。
蕭鈞天自知是遷怒,只因心中不痛快,實則怪不得旁人。摔過竹笛后,他好受了一些,猛然想起一事,當下將長笛拾起。
只見這支笛光滑可鑒,也不知是被人在手上摩挲過多次之物。心中一動,又將那太監召還。
“那少年長得什么模樣?他還說了什么?”
那太監恭恭敬敬地道:“那少年約略十五六歲,韶秀雋美,他說,這是要緊之物,務必要呈給陛下,但陛下所久候的那人,另有要事,怕是不能來了。他說的不大明白,老奴想追問他,他卻是轉身走了,是以老奴也不大清楚……”
蕭鈞天心中一痛,揮手讓那太監退下,只覺渾身再無氣力。
另有要事……這世間還有什么要事,能比得過兩人之間的久別一見?
他握緊手中兩片斷笛,只覺掌心也似嵌入到棱角中去,卻消不去心頭痛楚。
或許正如蕭激楚所言,那人心中第一的位置,并不是給了自己。即使他將這長笛送來,又有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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