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卷 唐玄宗恩賜纊衣緣
長安回望繡城堆,山頂千門次第開。
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
這首絕句是唐朝紫薇舍人杜牧所作。單說著大唐第七帝玄宗,謂之明皇,在位四十四年,又做了太上皇四年。前二十年用著兩個賢相:姚崇、宋璟,治得天下五谷豐登,斗米三錢,夜不閉戶,路不拾遺。后來到開元末年,二相俱亡,換上兩個奸臣:一個是李林甫,一個是楊國忠,便弄壞了天下,搬調得天子不理朝綱,每日聽音玩樂,賞花飲酒,寵幸的是貴妃楊太真,信用的是故人安祿山。身邊又寵著幾個小人,那小人是誰?乃是高力士、李龜年、朱念奴、黃番綽。這朝官家最是聰明伶俐,知音曉律,每日教這幾個奏樂。天子自家按節,把祖宗辛苦創來的基業,一旦翻成升平之禍。后來祿山與楊妃亂政,直教“哥舒翰失守潼關,唐天子翠華西幸”。
卻說玄宗天寶年間,時遇三月下旬,春光明媚,宿雨初晴。玄宗同楊妃于興慶池賞玩牡丹,果然開得好,有幾般顏色。是那幾般?乃是:大紅,淺紅,魏紫,姚黃,一捻紅。緣何叫做一捻紅?原來昔年也是玄宗賞玩牡丹時,楊妃倡議在花瓣上掐了一個指甲痕,后來每年花瓣上都有指甲痕,因此就喚做楊妃一捻紅。詩云:
御愛雕闌寶檻春,粉香一捻暗銷魂。
東君也愛吾皇意,每歲花容應指紋。
是日天氣暴暄,玄宗覺得熱渴,近侍進上金盆水浸櫻桃勸酒。玄宗視之,連稱妙哉。問筵前李白學士何不作詩?李白口占道:
靈山會上涅盤空,費盡如來九轉功。
八萬四千紅舍利,龍王收入水晶宮。
玄宗看前二句,不見得好處,看后二句,大喜道:“真天才也!”不想一個宮娥把這盤櫻桃盡打翻在金階之上,眾宮娥都向前拾取。楊妃看了,帶笑說道:“學士何不也作一詩?”李白隨口應道:
天仙慌獻紅瑪瑙,金階亂撒紫珊瑚。
昆侖頂上猿猴戲,攀倒神仙煉藥爐。
玄宗龍情大喜,盡醉方休。是年時入深冬,雨雪不降,玄宗偶思先年武后于臘月游玩御苑,恰遇明日立春,傳旨道:
明朝游上苑,火急報春知。
花須連夜發,莫待曉風吃。
到次日,果然百花盡開,惟有槿樹花不開。武后大怒,將槿樹杖了二十,罰編管為籬。玄宗想:“武后是個女主,能使百花借春而開,今朕欲求些瑞雪,未知天意肯從否?”遂命近侍,取過一幅龍文箋來,磨得墨濃,醮得筆飽,寫下四句道:
雪兆豐年瑞,三冬信尚遙。
天公如有意,頃刻降瓊瑤。
寫罷,教焚起一爐好香,向天祝禱,拜了四拜,將詩化于金爐之內。可煞作怪,初時旭日曈曈,晴光澹澹,須臾間朔風陡發,凍云圍合,變作一天寒氣。這才是:
圣天子百靈相助,大將軍八面威風。
近侍宮娥來報,天將下雪了。玄宗大喜,即傳旨百司,各賦瑞雪詩詞以獻。又命近侍去宣八姨虢國夫人來,與貴妃三人,于御園合殿筵宴候雪。當時杜甫曾有詩云:
虢國夫人承主恩,平明騎馬入金門。
恐將脂粉污顏色,淡掃蛾眉見至尊。
筵前,有黃番綽祇應,會汝陽王花奴打羯鼓,一曲才終,戲向八姨道:“今日樂籍有幸,供應夫人,何不當頭賞賜?”八姨笑道:“豈有唐天子富貴,阿姨無錢賞賜乎?”命賞三千貫,教官庫內支領。黃番綽見說,遂作口號道:
君王動羯鼓,國姨喝賞賜。
天子庫內支,恰是自苦自。
滿殿之人聽了無不大笑。那時朔風甚急,彤云密布,只是不見六花飄動。黃番綽又作一首雪詞呈上,詞云:
凜冽嚴風起四幄,彤云密布江天,空中待下又留連。有心通各路,無意濕茶煙。不敢旗亭增酒價,盡教梅發春前,偏令凝望眼兒穿。慢擎宮女袖,空纜子猷船。
酒至半酣,還不見雪下。玄宗乃行一令,各做催雪詩一首,做得好飲酒,做得不好,罰水一甌。玄宗先吟道:
寶殿花常在,金杯酒不干。
六花飛也未?時卷珠簾看。
玄宗題罷,八姨吟道:
宮娥齊卷袖,金鈴彩索宜。
等他祥瑞下,爭塑雪獅猊。
八姨題畢,楊妃吟道:
羯鼓頻擊,銀箏款款調。
御前齊整備,只待雪花飄。
楊妃題畢,黃番綽奏道:“臣作一詩,必然雪下。”口中吟道:
催雪詩題趲,六花飛太晚!
傳語六丁神,今年忒煞懶。
黃番綽吟罷,三宮皆大笑。只見內侍宮女爭來報道:“這滿天瑞雪滾滾飛下也。”玄宗喜之不勝,命卷起珠簾看。但見空中:
一片蜂兒,二片蛾兒,三是攢三,四是聚四,五是梅花,六是六出。團團滾珠,粒粒似撒鹽。紛紛以墜錦,簇簇似飛絮。似瓊花片,似梅花瑩,似梨花白,似玉花潤,似楊花舞。
當下龍心大喜,命宮娥斟酒,暢飲一回。黃番綽奏道:
“臣有慶雪口號,伏望吾主聽聞。”其詩云:
瑤天雪下滿長安,獸炭金爐不覺寒。
鳳閣龍樓催雪下,沙場戰士怯衣單。
玄宗聽了,龍顏愴然道:“軍士臥雪眠霜,熬寒忍凍,為朕戍守御賊。朕每日宮中飲宴,那知邊塞之苦,今若非卿言,何由知之?”遂問高力士:“即今何處緊要?”力士回奏:“潼關最為緊要。”玄宗問:“是那個把守?有多少軍士?”力士奏道:“是哥舒翰把守,共有三千軍士。”玄宗就令高力士:“于官庫中關取絲錦絹線,造三千領戰袍。休要科擾民間。宮中有宮女三千,食厭珍饈,衣嫌羅綺,端坐深宮,豈知邊塞之苦?每人著他做戰襖一領,限十日內完備。須要針線精工,不許茍且塞責。每領各標姓名于上,做得好有賞,做得不好有罰。”力士領旨,關支衣料,于宮中分散。著令星夜做造,不可遲延。分到第三十門閣,乃是會樂器宮女,專吹象管的姚夫人,接了錦絹,取過剪刀來裁剪,因旨意嚴急,到晚來,未免在燈下勤趲。一邊縫紉,一邊思想道:“官家好沒來由!邊關軍士自有妻子置辦衣服,如何卻教宮中制造?這軍漢怎生消受得起。”又想起詩人所作軍婦寄征衣詩來。詩云:
夫戍蕭關妾在吳,西風吹妾妾尤夫。
一封書寄千行淚,寒到君邊衣到無。
我想那軍婦,因夫妻之情,故寄此征衣,有許多愁情遠思。我又無丈夫在邊,也去做這征衣,可不扯淡!卻又想道:
“我自幼入宮,指望遭際,怎知正當楊妃專寵,冷落宮門,不沾雨露。曾聞有長門怨云:
學掃蛾眉獨出群,宮中指望便承恩。
一生不識君王面,花落黃昏空掩門。
就我今日看來,此言信非虛也。假如我在民間,若嫁著個文人才子,巴不得一朝發跡,博個夫妻榮耀。或者無此福分,只嫁個村郎田漢,也得夫耕妻耨,白頭相守。縱使如寄征衣的軍婦,少不得相別幾年,還有團圓之日。像我今日埋沒深宮,永無出頭日子。如花容貌,恰與衰草同腐,豈不痛哉!”思想至此,不覺撲簌簌兩淚交流,欷歔而泣,正是:
幾多懷恨含情淚,盡在停針不語中。
在燈前轉思轉怨,愈想愈恨,無心去做這征衣,對燈脈脈自語。忽然高力士奔入宮來,說道:“天子駕幸翠微閣,召夫人承御。”姚夫人即便起身隨去,須臾已到閣前。眾嬪娥迎著,齊聲道:“官人同家特宣夫人,好且喜也!”姚夫人微笑不答,又有個內侍出來催道:“官家專等夫宴,快些去承恩。”
姚夫人暗道:“不想今日卻有恁般僥幸也!”急到閣中朝見,玄宗用手扶起道:“朕知卿深宮寂寞,故瞞著貴妃娘娘,特來此地與卿一會,明日當冊卿為才人。”姚夫人謝恩道:“賤妾蒲柳陋姿,列在下陳。今蒙陛下垂憐,實出三生之幸!”玄宗命近侍取錦墩,賜坐于旁,姚夫人又謝了恩。方欲就坐,忽報貴妃娘娘駕到。姚夫人聽見貴妃到來,驚得沒做理會,連玄宗天子也頓然變色道:“卿且往閣后暫避,待朕哄他去了,然后與卿開懷宴敘。”姚夫人依言,踉踉蹌蹌,奔向閣后躲避,側耳聽著外面。只聽得貴妃亂嚷道:“陛下如何瞞著我,私與宮人宴樂?”玄宗說道:“朕獨自閑游到此,并無宮人隨侍,卿家莫要疑心。”貴妃道:“陛下還要瞞我,待我還你個證據!”
吩咐宮女道:“這賤人料必躲在閣后,快與我去搜尋。”姚夫人聽了這話,暗地叫苦道:“如今躲到何處去好?”心忙意急地欲待走動,兩只腳恰像被釘釘在一般,那里移得半步?只見一群宮娥趕將進來,喊道:“原來你躲在此。”扯扯拽拽,擁至前邊。貴妃喝道:“你這賤人!如何違我法度,私自在此引誘官家?”教宮娥取過白練,“推去勒死了。”唬得姚夫人魂不附體,叫道:“陛下救命!”玄宗答道:“娘娘發怒,教我也沒奈何,是朕害了你也!”眾宮娥道:“適來好快活,如今且說些苦去。”推至閣外,將白練向項下便扣。姚夫人叫聲:“我好苦也!”將身一閃,一個腳錯,跌翻在地。霎后驚覺,卻是一夢,滿身冷汗,心頭還跳一個不止。原來思怨之報,隱幾而臥,遂做了這個癡夢。及至醒來,但見燈燭熒煌,淚痕滿袖,卻又恨道:“楊妃你好狠心也!便是夢中這點恩愛,尚不容人沾染,怎不教人恨著你?”此時愁情萬種,無聊無賴,只得收拾安息。及就枕衾,反不成眠,正合著古人宮怨詩云:
日暮裁縫歇,深嫌氣力微。
才能收篋笥,懶起下簾帷。
怨坐空燃燭,愁眠不解衣。
昨來頻夢見,天子莫應知。
到次日,尚兀自癡癡呆坐,有心尋夢,無意拈針,連茶飯也都荒廢了。過了幾日,高力士傳旨催索,勉強趲完。卻又思量:“我便千針萬線做這征衣,知道付與誰人?”又道:
“我今深居宮內,這軍士遠戍邊庭,相去懸絕,有甚相干?我卻做這衣與他穿著,豈不也是緣分!”又想道:“不知穿我這衣服的那人,還是何處人氏,又不知是個后生,是個中年,怎生見得他一面也好。”又轉過一念道:“我好癡也!見今官家日逐相隨,也無緣親傍,卻想要見千里外不知姓名的軍士,可不是個春夢!”又想道:“我今閑思閑悶,總是徒然,不若題詩一首,藏于衣內,使那人見之,與他結個后世姻緣,有何不可?”遂取過一幅彩鸞箋,拈起筆來寫道:
沙場征戍客,寒苦若為眠。
戰袍經手制,知落阿誰邊?
留意多添線,含情更著綿。
今生已過也,愿結后生緣。
題罷,把來摺做一個方勝,又向頭上拔下一股金釵,取出一方小蜀錦,包做一處,對天禱告道:“天,天,可憐我姚氏今世孤單,老死掖庭。但愿后世得嫁這受衣軍士,也便趁心足意了。”祝罷,向空插燭也似拜了幾拜,將來縫在衣領之內。整頓停當,恰好高力士來取,把筆標下“第三十六閣象管姚夫人造”,教小內宮捧著去了。自此姚夫人在宮朝思暮怨,短嘆長吁,日漸懨懨瘦損,害下個不明不白,沒影相思癥候。
各宮女伴都來相問,夫人心事怎好說得?惟默默吁氣而已。詩云:
冷落長門思悄然,羊車無望意如燃。
心頭有恨難相訴,搔首長吁但恨天。
不提姚夫人在宮害病,且說高力士催趲完了這三千纊衣,奏呈玄宗。玄宗遣金吾左衛上將軍陳元禮起夫監送。迤邐直至潼關,鎮守節度使哥舒翰遠遠來迎,至帥府開讀詔書,各軍俱望闕謝恩。哥舒翰令軍政司給散戰袍,就請天使在后堂筵宴。且說有個軍人,名喚王好勇,領了戰襖,回到營中。把來穿起,只覺脖項上有些刺搠,連忙脫下,看時并不見引起甚的,重復穿起,那頸項上又連搠幾下。王好勇叫道:“好作怪!這衣服上有鬼,我沒福氣用它。”脫下來撇在半邊,驚動行伍中走來相問。王好勇說出這個緣故,有的不信,把來穿著一過,一般如此。有的疑是遺下針線在內,將手去撳,卻不撳不著甚的,也不刺搠著手掌。內中有一人說:“待我試穿著,看道何如?”這人姓甚名誰?這人姓李名光普,聞喜人氏,年紀二十四五,向投在哥舒翰帳下,戍守潼關,生得人材出眾,相貌魁偉,弓馬熟嫻,武藝精通,是一個未侵女色的兒郎,能征善戰壯士。當下取過這件衣服,且不就穿,仔細把來一覷,見上面寫著“第三十六閣象管姚夫人造”,那針線做得十分精細,綿也分外加厚,心里先有三分歡喜。遂卸下身上襖子,將來穿起,恰像量著他身子做的,也不長,也不短,頸又不刺搠,眾人多稱奇異道:“這件衣服,莫非合該是你穿的么?”王好勇便道:“李家哥,我和你兌換了罷。”李光普因愛這件襖子趁身,已是情愿,故意說道:“須貼我些東西,才與你兌換。”王好勇道:“一般的衣服,怎要我吃虧?”李光普道:“你的因穿得不穩,已是棄下了,如今換我這件不刺搠的,就貼了我,也還是你便宜。”眾人道:“果然王家哥貼東西換了,還有便宜。”王好勇只是不肯,李光普又戲言道:“也罷,我也不要入已,就沽一壺,請眾位吃個合事酒,如何?”眾人道:“作成我眾弟兄吃三杯,一發妙!王家哥快取出鈔來。王好勇被眾人打諢,料脫白不得,摸出錢把銀子道:“我只出得這些,但憑入己也得,買酒吃也得。”眾人嫌少,還要他增些。
李光普道:“我不過取笑,難道真個獨教王家哥壞鈔?待我出些,打下平壺罷。”也遂取出錢把銀子。眾人都來吃他公道,隨把襖子換了,沽了兩角酒,并些案酒之物,大家吃了一回,各歸本營。原來李光普酒量不濟,吃了幾杯覺得面紅耳熱,回到營中存坐不住,倒頭去睡。不想勢頭猛了些,那脖項上著實地錐了一下,驚得光普直跳起來,心里奇怪,靜坐思想。一則是他性靈機巧,二則是緣分到來,料道領中必然有物,即卸下來,細細檢看。只見衣領上,絲縷中,露出針頭大一點金腳,光普取過一把小刀,拆開看時,原來綿中裹著一個蜀錦包兒,里面包著一股鳳穿牡丹的金釵,一個方勝。看那釵子,造得好生精巧,暗暗喝采道:“我光普生長貧賤,何曾看見這樣好東西!”想了一回,才把方勝展開,乃是一幅彩鸞箋,上面有一首詩句。光普原粗通文理,看了詩中之意,笑道:
“這女子好癡心也!”你雖有心題這詩句,如何便能結得后世姻緣?”仍將襖子穿好,又把箋釵來細細展玩。看那字跡,端楷可愛,卻又嘆息道:“可惜這女子有些妙才,卻幽團深宮。
我光普有一身武藝,埋沒風塵。若朝廷肯布曠蕩之恩,將這女子賜與我為妻,成就了怨女曠夫,也是圣朝一樁仁政,我光普在邊塞,也情愿赤心報效。”又想道:“這事關宮闈,后日倘或露出來,須連累我,不如先去稟知主帥。”又想道:
“這女子自家心事無他人知得,我若把來發覺,不但負他這點美情,卻又害了他性命。不如藏好了,倒也泯然無跡。”方欲藏過,忽地背后有人將肢膊一攀,叫道:“李大哥看甚么?”李光普急切收藏不迭,回頭看時,卻是同伍的軍人。那人道:
“不要著忙,我已見之久矣,可借我看個仔細?”光普被他說破,只得遞與。那人把釵子看了又看,不忍釋手,只叫:好東西,好造化!”光普恐怕被人撞見,討過來仍舊包好,藏在身邊,叮囑那人道:“此事關系不小,只可你知我知,莫要泄漏。”那人滿口應承說:“不消囑咐,我自理會得。”誰知是個烏鴉嘴,耐不住口,隨地去報新聞,頃刻就嚷遍了滿營。有那癡心的,悄地也拆開衣領來看,可不是癩蛤蟆想天鵝肉吃!
王好勇聽見有一股金釵,動了火,懊悔道:“好晦氣!口內食倒讓與別人受用,如今與他歪廝纏,仍要換回。就憑眾人酌中處,好道也各分一半。”算計停當,走來對李光普道:“家哥,我想這襖子是軍政司分給的。必定摘著字號。倘后日查點,號數不對,只道有甚情弊,你我都不干凈,不如依舊換轉罷。”光普知其來意,笑了一笑答道:“這也使得。”王好勇道:“不要笑,那衣領內東西,也要還我的。”李光普道:“可是你藏在里邊的嗎?”王好勇道:“雖非我所藏,原是這襖子內之物,如今轉換,自然一并歸還。”李光普指著道:“你這歪人,好不欺心!你即曉得有東西在內,就不該與我換了。”
兩下你一言,我一句,爭論不止,眾人齊說王好勇不是,道:
“王家哥一言即出,駟馬難追。起初是你要與他換,縱有東西,也是李家哥造化,怎好要得他的?”把李光普推過一邊道:
“你莫與他一般見識。”王好勇釵子又要不得,倒了一場沒趣,發起喉急道:“磚兒能厚,瓦兒能薄,一般都是弟兄,怎的先前兌換時幫著他強要我吃虧,如今假公道搶白我?我拼做個大家羞,只去報知主帥,追來入官,看道可幫得他不將出來!”
一頭說一頭走,竟奔轅門,李光普同眾人隨后跟上。此時天色將晚,哥舒翰與天使筵宴未完,不敢驚動,仍各回營。至次日哥舒翰升帳,將士參謁已畢,李光普不等王好勇出首,先向前稟明就里,雙手將戰襖、箋、釵獻上。王好勇見他已先自首,便不敢攙越多事。哥舒翰見了箋上這詩,暗暗稱奇,又想:“事干宮禁,搖惑軍心,非同不可。必須奏聞,請旨定奪。”
遂吩咐光普在營聽候發落,一面來與天使陳元禮說知,欲待連光普解進。陳元禮道:“事出內宮,與本軍無與,且又先行出首,自可無責。令公可將纊衣給還本人,修一道表文,連這箋、釵,待下官帶回進上,聽憑朝廷主張便了。”哥舒翰依其所議,即便修起表文。次日,長亭送別,元禮登程,不則一日,來到任安,入朝復命。后將纊衣詩句之事奏知,把哥舒翰表文并箋、釵一齊獻上。玄宗看了大怒道:“朕宮中焉有此事?”遂問這片衣是誰人所制,陳元禮回奏:“上有第三十六閣象管夫人姓名。”玄宗將箋、釵付與高力士,教喚姚氏來親自審問,力士領旨自去了。朝事已畢。圣駕回宮,楊妃同臨翠微閣游玩不提。且說姚夫人在宮中正害著不尷不尬、或癢或疼的病癥,方倚欄長嘆,忽見高力士步入宮門,說道:
“夫人,你做得好事也!”姚夫人道:“奴家不曾做甚事來。”高力士笑道:“你把心上事來想一想便有了。”姚夫人道:“奴家也沒有心上事,也不消想得。”高力士道:“夫人雖沒有心上事,只不知結后世緣的詩句,可是夫人題的?”遂向袖中取出鸞箋、釵子,把與他看。姚夫人一見,驚得啞口無言,臉上一回紅,一回白,沒做理會。暗想這戰襖聞已解向邊塞去矣,如何這箋、釵卻落在他手?高力士見他沉吟不語,乃道:“夫人不消思索,此事邊帥已奉知官家,特命我來喚你去親問,請即便走動。”姚夫人聽了此言,方明就里,又想道:“受衣那人好無情也!奴家贈你一股釵子,有甚不美?卻教邊帥奏聞天子,害我受苦!紅顏命薄,一至于此。”心中苦楚,眼中淚珠亂下。正是:
自是桃花貪結子,錯教人恨五更風。
姚夫人無可奈何,只得隨著高力士前去。出了閣門,行過幾重宮巷,遇見穿宮內使,力士問:“天子駕在何處?”答言“萬歲爺同貴妃娘娘已臨翠微閣游玩宴飲。”姚夫人聽了這話,一發驚得魂飛,想道:“今日性命定然休矣!”你道為何?
他想想昨日夢中高力士石往翠微閣見駕,楊妃賜死。今番力士來喚,駕已在翠微閣,正與夢兆相符,必然兇多吉少。須臾已到閣中,玄宗方共楊妃宴樂。姚夫人俯伏階前,不敢仰視。高力士近前奏道:“姚氏喚到。”玄宗聞言,勃然色變。楊妃問道:“陛下適來正當喜悅,因何聞到喚至姚氏,圣情頓爾不悅?”玄宗遂將纊衣詩句之事說出,楊妃道:“原來如此緣故,如今這詩句何在?”高力士即忙獻上。楊妃看了這詩句,忽生個可憐之念,又見這字體寫得嫵媚,便有心周全他。乃問道:“陛下今將如何?”玄宗道:“這賤人無心向主,有意尋私,朕欲審問明白,賜之自盡。”楊妃道:“陛下息怒,待梓童問其詳細,然后明正其罪,”遂喚姚夫人上前,問道:“你這婢子,身居宮禁,承受天家衣祿,如何不遵法度,做出恁般勾當?”姚夫人泣訴道:“賤妾一念癡迷,有犯王章,乞賜紙筆,少申一言,萬死無辭。”楊妃令宮娥將文房四寶與之,姚夫人在階前舉筆,寫下一張供狀,呈上貴妃。貴妃看那供狀寫道:
孤念臣妾,幼處深宮,身居密禁。長門夜月獨照愁人,幽閣春茶,每縈離夢。怨懷無托,閨思難禁。敕令裁制征衣,致妾頓生狂貪。豈期上瀆天主,實乃自干朝典。哀哉曠女,甘膺斧鉞之誅。敢冀明君,少息雷霆之怒。事今已矣,死亦何辭?
貴妃看了,愈覺可憐,令高力士送上玄宗。玄宗本是風流天子,看見情辭凄婉,不覺亦有騖憐之意,向貴妃問道:
“此事卿家還是如何處之?”楊妃道:“妾聞先朝曾有宮人韓氏題詩紅葉,流出御溝,為文人于祐所得。后來事聞朝廷,即以韓氏賜祐為妻。陛下何不仿此故事,成就怨女曠夫,以作千秋佳話,使邊庭將士知陛下輕色好賢。必為效力。”玄宗聞言,大喜道:“愛卿既肯曲成其美,朕自當廣大其恩。”即傳旨將鸞箋、釵子還了姚氏,仍賜香車一輛,遣其官赍詔領羽林軍五十名,護送潼關,賜軍士李光普,配為夫婦。宮中所有,賜作妝奩之資,后人不得援例。楊妃又賜花粉錢三千貫。
姚夫人再拜謝恩,回宮收拾,擇日就道。這事傳遍了長安,無不稱頌天子仁德。詩云:
癡情欲結未來緣,幾度臨風淚不干。
幸賴圣明憐檻鳳,天風遙送配青鸞。
姚夫人登程去后,不想哥舒翰飛章奏捷,言吐蕃侵犯潼關,得健卒李光普沖鋒破敵,馘斬奠首,蕃兵大敗遠遁,奪獲牛畜、器械無算。玄宗大喜,即加哥舒翰司空職銜,超擢李光普為兵馬司使,遣使臣赍官誥馳驛賜之成婚。那時,潼關已傳聞天子送題詩纊衣的宮女與軍士為妻,哥舒翰初時不信,以為訛傳。那李光普認做軍中戲謔,他一發道是亂話。看看詔使已至,哥舒翰出郭迎接,果然見簇擁著一輛車輪,連稱奇異。迎入城中,請問內使,始知就里,李光普做夢也不想有這段奇緣。恰好赍官誥的使臣也到,一齊開讀。李光普一時冠帶加身,姚夫人鳳冠霞帔,雙雙望闕謝恩,三軍盡呼萬歲。只有王好勇饞眼空熱,氣得個頭昏眼暗,自恨到手姻緣白白送與他人,這才是:
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
當下哥舒翰將一公署與李光普,做個私宅。旌旗鼓樂送入,夫妻交拜成親。
一個是天上神仙,遠離宮闕降瑤階。一個是下界凡夫,平步青云登碧漢。鴛鴦牒注就意外姻緣,氤氳使撮合無心夫婦。蘭橋驛不用乞漿,天臺路何須采藥?只疑誤入武陵溪,不道親臨巫峽夢。
花燭之后,姚夫人向李光普說道:“妾幼處深宮,自分永老長門,無望于飛。故因制征衣,感懷題句,欲冀后緣。何君獨無情,致聞天子,使妾幾有性命之尤。若非貴妃娘娘曲為干旋,安得與君為配?”光普遂將王好勇先領戰襖,后來交換出首始末,細細陳說一遍。又道:“卑人少歷戍行,荷戈邊塞,本欲少立功名,然后徐圖家室。不道朝廷恩賚纊衣,得獲貴人佳什,情雖懷感,忱悃奚通。初意后緣尚屬虛渺,不圖今世即諧連理。雖或姻緣有在,亦由天子仁德。光普何能,值此異數?雖況盡犬馬,未足以報圣恩。”姚夫人聽了這些言語,方釋了一段疑惑,乃取出鸞箋、釵子,遞與光普道:“賴此為媒,得有今日,君善藏之。”光普用手接過看時,釵子已成一對,愈加歡喜。將來供在案上,與夫人同拜了四拜,珍藏篋中。次日拜謝主帥哥舒翰,又安排筵席款待天使,與哥舒翰各修表文謝恩。姚夫人也修箋申謝楊妃。自此光普感激朝廷,每有邊警,奮身殺賊,屢立功勛。后來安祿山作亂,玄宗幸蜀,楊妃縊死馬嵬,姚夫人念其恩義,招魂遙祭,又延高僧建見水陸道場薦度。光普夫妻諧好,偕老百年。生有二子,俱建節封侯。后人詩云:
九重軫念征夫苦,敕造征衣送軍伍。
長門怨女擒情嵬,絕塞愁人懷莫吐。
君心憐憫賜成婚,鳳闕遙辭下西土。
恰同連理共稱奇,史冊垂傳耀千古。
第十九卷 無情婦貪歡罹白刃
魚腸劍,摶風利,華陰土栻光芒起。
匣中時吼蛟龍聲,要與世間除不義。
媸彼薄情娘,不惜青瑣香。
吠龐撼蛻不知恥,恩情忍把結發忘。
不平暗觸雙眉豎,數點嬌紅落如雨。
朱顏瞬息血模糊,斷頭聊雪胸中怒。
無辜嘆息罹飛災,三木囊頭實可哀。
殺人竟令人代死,天理于今安在哉?
長跪訴衷曲,延頸俟誅戮。
節俠終令圣主憐,聲名奕奕猶堪錄。
昔人沈亞之做《馮燕歌》,這馮燕是唐時漁陽人,他曾與一個漁陽牙將張嬰妻私通。一日,兩下正在那邊茍合,適值張嬰回家,馮燕慌忙走起,躲在床后,不覺把頭上巾幘落在床中。不知這張嬰是個酒徒,此時已吃得爛醉,扯著張椅兒鼾鼾睡去,不曾看見。馮燕卻怕他醒時見了巾幘,有累婦人,不敢做聲,只把手去指,叫婦人取巾幘。不期婦人差會了意,把床頭一把佩刀遞來。馮燕見了,怒從心起,道:“天下有這等惡婦?怎么一個結發夫婦,一毫情義也沒?倒要我殺他。我且先開除這淫婦。”手起刀落,把婦人砍死。只見鮮血迸流,張嬰尚自醉著,不知,馮燕自取了巾幘去了。
直到五鼓,張嬰醉醒討茶吃,再喚不應。到天明一看,一團血污,其妻已被人殺死。忙到街坊上叫道:“夜間不知誰人將我妻殺死!”只見這鄰里道:“你家妻子你不知道,卻向誰叫?”張嬰道:“我昨夜醉了一夜,那里知得?”鄰里道:“這也是好笑,難道同在一房,人都殺死了,還不醒的?分明是你殺了,卻要賴人!”一齊將他縛了,解與范陽賈節度。
節度見是人命重情,況且兇犯模糊未的,轉發節度推官審勘。一夾,一打,張嬰只得招了。
馮燕知道,道:“有這等糊涂官!怎我殺了人,卻叫張嬰償命?是那淫婦教我殺張嬰,我前日不殺得他,今日又把他償命,端的是我殺他了。”便自向賈節度處出首。賈節度道:
“好一個漢子,這等直氣!”一面放了張嬰,一面上一個本,道:
“馮燕秉義殺人,除無情之淫囊;挺身認死,救不白之張嬰!
乞圣恩赦宥。”果然,唐王赦了。當時,沈亞之作歌詠他奇俠,后人都道范陽燕地,人性悻直,唐時去古未遠,風俗樸直,常有這等人;不知在我朝也有。
話說永樂時,有一人姓耿名埴,宛平縣人,年紀不多,二十余歲,父母雙亡。生來性地聰明,意氣剛直,又且風流倜儻。他父親原充錦衣衛校尉,后邊父親死了,他接了役緝事,心兒靈,眼兒快,慣會拿賊。一日,在棋盤街見一個漢子打個小廝,下老實打。那小廝把個山西客人靴子緊緊捧定,叫“救命”。這客人也苦去勸他,正勸得開,漢子先去,這小廝也待走,耿埴道:“小子,且慢看!”一把扯住,叫:“客官,你靴桶里沒了二十兩銀子!”耿埴道:“莫慌,只問這小廝要!”
一搜,卻在小廝身邊搜出來。這是那漢子見這客人買貨時,把銀子放在靴內,故設此局,不料被他看破送官。又一日,在玉河橋十王府前,見一伙人喊叫道:“搶去一頂胡帽!”在那兩頭張望。問他是甚人?道:“不見有人。”耿埴見遠遠一個人頂著一個大栲栳走,他便趕上去道:“你栲栳里甚物兒?那人道:“是米。”被耿埴奪下來,卻是個四五歲小廝坐里邊,胡帽藏在身下。還有一個光棍,裝作書辦模樣,在順城門象房邊見一個花子,有五十多歲,且是吃得肥胖。那光棍見了,一把捧住哭道:“我的爺!我再尋你不著,怎在這里?”那花子不知何故,心里道:“且將錯就錯,也吃些快活茶飯,省得每日去伸手。”隨到家里,家里都叫他是“老爺爺”,渾身都與換了衣服,好酒好食待他。過了五六日,光棍道:“今日工部大堂叫咱買三五百兩尺頭。”“老爺爺”便同他一起去。晦氣!
才出得門,恰撞了耿埴。耿埴眼清,道這一個花子怎這樣打扮?畢竟有些怪。遠遠隨他,望前面幾個人向一個大緞鋪內走進去,耿埴也做去扯兩盡零緞,只道這件不好,那件不好,歪纏。冷眼瞧那人,一單開了二三百尺頭。兩個小廝,一個馱著掛箱,一個鉗了拜匣,先在拜匣里拿出一封十兩雪白錠銀作樣,把店家帳略略更改了些,道:“銀子留在這邊,咱老爺爺瞧著,尺頭每樣拿幾件去瞧一瞧,中意了便好兌銀。”兩個小廝便將拜匣、掛箱放在柜上,各人捧了二三十匹尺頭待走。耿埴向前,“咄!”的一聲道:“花子!你那里來錢,也與咱瞧一瞧!”一個小廝早捧了緞去了,這“書辦”也待要走時,那花子急了,道:“兒,這是工部大堂著買緞子的官銀,便與他瞧!”那“書辦”道:“這直到工部大堂上才開,誰人敢動一動兒?叫他有膽力拿去!”正爭時,這小廝臉都失色,急急也要跑。耿埴道:“去不得!你待把花子作當,賺他緞子去么?”
店主人聽了這話,也便瞧頭,留住不放。耿埴道:“有眾人在此,我便開看不妨。”打開匣子,里邊二十封,封封都是石塊。
大家哄了一聲,道:“真神道!”那花子才知道認爺都是假的,倒被那光棍先拿去二十多匹尺頭,其余都不曾賺得去。人見他了得,起了他個綽號,都叫他做“三尺眼耿埴”。這都是耿埴伶俐處。不知伶俐人也便有伶俐事做出來。不提。
且說崇文門城墻下,玄寧觀前,有一個董禿子,名叫董文,是個戶部長班。他生得禿頸黃須,聲啞身小,做人極好,不詐人錢,只是好酒。每晚定要在外邊噇幾碗酒,歸家糊糊涂涂,一覺直睡到天亮。娶得一個妻子鄧氏,生得苗條身材,瓜子面寵,柳葉眉,櫻桃口,光溜溜一雙眼睛,直條條一個鼻子,手如玉筍乍茁新芽,腳是金蓮飛來窄瓣,說不得似飛燕輕盈、玉環豐膩,卻也有八九分人物。那董文待他極其奉承:日間遇著在家,搬湯送水、做茶煮飯;晚間便去鋪床疊被、扇枕捶腰。若道一聲要甚吃,便沒錢典當也要買與他吃;
若道一聲那廂去,便腳瘤死掙也要前去,只求他一個歡喜臉兒。只是年紀大了婦人十多歲,三十余了,“酒”字緊了些,“酒字下”便懈了些。嘗時鄧氏去撩撥他,他道:“罷,嫂子,今日我跟官辛苦哩!”鄧氏道:“咱便不跟官。”或是道:“明日要起早哩!怕失了曉。”鄧氏道:“天光亮咱叫你。”沒奈何應卯的時節多,推辭躲閃也不少,鄧氏好不氣苦。
一日回家,姐妹們會著,鄧氏告訴,董文只噇酒,一覺只是睡到天亮。大姐道:“這等苦了妹兒,豈不蹉跎了少年快活?”二姐道:“下死實捶他兩拳,怕他不醒?”鄧氏道:“捶醒他,不撒懶,不肯業。”大姐道:“只要向他討,咱們做甚來?咱們送他下鄉去罷。”二姐道:“他捶不起,咱們捶得起來?要送老子下鄉他也不肯去。條直招個幫得罷!”鄧氏道:
“他好不裝膀兒,要做漢子哩!怎肯做這事?”大姐道:“他要做漢子,怎不夜間也做一做?他不肯明招你卻暗招罷了。”鄧氏道:“怎么招得來?姐,沒奈何,你替妹妹招一個。”二姐笑道:“姐招姐自要,有的讓你?老實說,教與你題目,你自去做罷。”
鄧氏也便留心。只是鄰近不多幾家,有幾個后生都是擔蔥賣菜不成人的;家里一個挑水的老白,年紀有四十來歲,不堪作養。正在那廂尋人,巧巧兒錦衣衛差耿埴去崇文稅課司討關往城下過,因在城上女墻里解手,正值鄧氏在門前閑看,忽見女墻上一影,卻是一個人跳過去。仔細一看,生得雪團白一個面皮,眉清目朗,鬢影沒半根,又標致,又青年,已是中意了。不知京里風俗,只愛新,不惜錢。比如冬天做就一身嶄新綢綾衣服,到夏天典了,又去做紗羅的。到冬不去取贖,又做新的。故此常是一身新。只見他身著白綾襖、白綾褲,華華麗麗,甚是可愛。婦人看了,不覺笑了一聲,忙將手上兩個戒指,把袖中紅綢汗巾裹了,向耿埴頭上“撲”地打去,把耿埴絨帽打了一個凹。耿埴道:“瞎了眼!甚黃黃打在人頭上?”抬起頭一看,卻是個標致婦人,還著口在門邊笑,耿埴一見,氣都沒了,忙起身拴了褲帶,拾了汗巾,打開,卻是兩個戒指。耿埴道:“噫!這婦人看上咱哩!”復看那婦人,還閃在那邊張望耿埴。耿埴看看四下無人,就將袖里一個銀挑牙,連著筒兒把白綢汗巾包了,也打到婦人身邊。那婦人也笑吟吟收了。你看我,我看你,看了一會兒。正如肚餓人看著別人吃酒飯,看得清,一時到不得口。
這邊耿埴官差不能久滯,只索身去心留。這邊鄧氏也便以目送之,把一個伶俐的耿埴,攝得他魂不附體。一路便去打聽,卻是個良家婦人,丈夫做長班的。他道:“既是良家,不可造次進去。”因想了一夜,道:“我且明白做送戒指去,看他怎生?”
那邊鄧氏見他丟挑牙來,知是有意,但不知是那里人,姓甚名誰,晚間只得心里想著耿埴,身子摟著董文云雨一場,略解渴想。早間送了董文出去,絕早梳頭,就倚著門前張望。只見遠遠一個人來,好似昨日少年。正在那廂望他,只見這人徑闖進來,鄧氏忙縮在布簾內道:“是誰?”簾中影出半個身子來,果是打扮得齊整:
眼溜半江秋水,眉舒一點巫峰。蟬鬟微露影蒙蒙,已覺香風飛送。簾映五枝寒玉,鞋呈一簇新紅。
何須全體見芽容,早把人心牽動。
他輕開檀口道:“你老人家有甚見教?”耿埴便戲了臉捱近簾邊道:“昨日承奶奶賜咱表記,今日特來謝奶奶。”腳兒趄趄便往里邊跨來。鄧氏道:“哥不要羅唣!怕外廂有人瞧見。”
這明明遞“春”與耿埴道,內里沒人。耿埴道:“這等,咱替奶奶拴了門來。”鄧氏道:“哥不要歪纏。”耿埴已為他將門掩上,復近簾邊,鄧氏將身一閃,耿埴狠搶進來,一把抱住,親過嘴去。鄧氏道:“定要咱叫喚起來?”口里是這樣講,又早被耿埴把舌尖塞住嘴了。正伸手扯他小衣,忽聽得推門響,耿埴急尋后路,鄧氏道:“哥莫慌,是老白挑水來,你且到房里去。”便把耿埴領進房中。
卻也好個房!上邊頂格,側邊泥壁,都用綿紙糊得雪白的。內中一張涼床,一張桌兒,擺列些茶壺、茶杯。送了他進房,卻去放老白,老白道:“整整等了半日,壓得肩上生疼。”
鄧氏道:“起得早些,又睡一睡,便睡熟了。”又道:“老白,今日水夠了,你明日挑罷。”打發了,依舊栓了門進來,道:
“哥恁點膽兒要來偷婆娘?”耿埴道:“怕一時間藏不去帶累奶奶。”便一把抱住,替他解衣服。鄧氏任他解,口里道:“咱那爛驢蹄早間去,直待晚才回;親戚們咱也不大往來;便鄰舍們都隔遠,不管閑事。哥哥來只管來。就是他來,這灶前有一個空米桶,房里床下盡寬。這酒糊涂不疑心著我。”一邊說時,兩個都已寬衣解帶,雙雙到炕兒上恣意歡娛。兩個你貪我愛,整整頑夠兩個時辰。鄧氏道:“哥,不知你有這等長久氣力,當日嫁得哥,也早有幾年快活。咱家忘八道著力奉承咱,可有哥一毫光景么?哥不嫌妹子丑,可常到這里來。他是早去了,定到晚些來的。”兩個甚是眷眷不含,耿埴也約他偷空必來。
以后,耿埴事也懶去緝,日日到錦衣衛走了一次,便到董文家來。鄧氏終日問董文要錢買肉、買雞、果子、黃酒吃,卻是將來與耿埴同吃。耿埴也時常做東道。嘗教他留些酒肴請董文,鄧氏道:“不要睬他!有的多,把與狗吃!”
一日晚了,正送耿埴出門,不曾開門,只聽得董文怪唱來了。耿埴道:“那里躲?”鄧氏道:“莫忙,只站在門背后是哩!”說話不曾了,董文已是打門。鄧氏道:“要邪哩?這等怪叫喚!開門,只見董文手里拿著一盞兩個錢買的茹桔燈籠進來。鄧氏怕照見耿埴,接著往地下一丟,道:“日日夜晚才來。破費兩個錢留在家買米不得?”又把董文往里一推,道:
“拿燈來!照咱閂門!”推得董文這醉漢東磕了臉,西磕了腳。
叫喚進去,拿得燈來,耿埴已自出門去,鄧氏已把門閂了。
耿埴躲在檐下聽,他還忘八長忘八短:“以后隨你臥街倒巷,不許夜來驚動咱哩,要咱關門閉戶。”董文道:“嫂子,可憐咱是個官身,脫得空一定早早回來。”千陪不是,萬陪不是,還罵個不停。
第二日,耿埴又去。鄧氏忙迎著道:“哥,不吃驚么?咱的計策好么?”耿埴道:“嫂子,他是在官的人,也是沒奈何,將就些罷。”鄧氏道:“他不伏侍老娘,倒要老娘伏侍他么?吃了一包子酒,死人般睡在身邊,厭刺刺看他不上眼。好歹與哥計較,閃了他,與哥別處去過活罷。”耿埴道:“罷,嫂子怎丟了窠坐兒別處去?他不來管咱們,便且胡亂著。”鄧氏道:
“管是料不敢管,咱只是懶待與他人合伙。”從此,任董文千方百計奉承,只是不睬,還饒得些嚷罵。
一日,與耿埴吃酒,撒嬌撒癡了的一把摟住道:“可意哥,咱委實喜歡你!真意兒要隨著你圖個長久快樂。只吃這攮刀的礙手礙腳。怎生設一計兒了了他,才得個干凈。”逼著耿埴定計。耿埴也便假裝癡道:“你婦人家不曉事,一個人怎么就害得他?”這婦人便不慌不忙設出兩條計來,要耿埴去行,道:
“哥,這有何難?或是買些毒藥,放在飲食里面藥殺了他,他須沒個親人,料沒甚大官司;再不,或是哥拿著強盜,教人扳他,一下獄時,擺布殺他,一發死得干干凈凈。要錢,咱拿出錢來使。然后,老娘才脫了個‘董’字兒,與你做一個成雙捉對。哥,你道好么?”那知這耿埴心里怫然起來,想道:
“怎奸了他妻子,又害他?”便有個不爽快之色,不大答應。
不期這日董文衙門里沒事,只在外吃了個醉,早早回來。
鄧氏道:“哥,今還不曾替哥哥耍,且桶里躲著。”耿埴躲了。
只聽得董文醉得似殺不倒鵝一般,道:“嫂子,吃晚飯也來?”
鄧氏道:“天光亮亮的吃飯?”董文道:“等待咱打酒請嫂子。”
鄧氏道:“不要吃!不要你扯寡淡!”只見耿埴在桶里悶得慌,輕輕把桶蓋頂一頂起,那董文雖是醉眼,早已看見,道:“活作怪!怎么米桶的蓋會這等動起來?”便蹱蹱動要來掀看。耿埴聽了,驚個小死,鄧氏也有些著忙,道:“花眼哩!是糴得米多,蛀蟲拱起來,噇醉了去挺尸罷!休在這里怪驚怪喚的蒿惱老娘!”董文也便不去掀桶看,道:“咱去!咱去!不敢拗嫂子。”躘躘蹱蹱自進房去,喜是一上床便雷也似打鼾。
鄧氏忙把桶蓋來揭道:“哥悶壞了。”耿埴道:“還幾乎嚇死!”一跨出桶來便要去。鄧氏道:“哥,還未曾去哥耍哩,怎就去?”兩個就在凳兒上耍夠一個時辰。鄧氏輕輕開門放了,道:“哥,明日千定要來。”只是耿埴心里不然道:“董文歹不中也是結發夫妻,又百依百順,便吃兩鍾酒也不礙,怎這等奚落他?明日咱去勸他,畢竟要夫妻和睦才是。”嘗時勸他,鄧氏道:“他也原沒甚不好!只是咱心里不大喜他。”
一日,耿埴去,鄧氏歡天喜地道:“咱與你來往了幾時,從不曾痛快睡得一夜。今日攮刀的道,明日他的官轉了員外,五鼓去伏待到任。我道夜間我懶得開門,你自別處去歇,攆了他去,咱兩個且快活一夜。”
兩個打了些酒兒,在房里你一口,我一口吃個爽利。到得上燈,只聽得董文來叫門,兩個忙把酒肴收去,鄧氏去開,便嚷道:“你道不回了,咱閉好了門,正待睡個安耽覺兒,又來鳥叫喚!”董文道:“咱怕你獨自個宿寒冷,回來陪你。”徑往里邊來。耿埴聽了,記得前日桶里悶得慌,徑往床下一躲。
只見進得房來,鄧氏大嚷道:“叫你不要回,偏要回來!
如今門是咱開了,誰為你冷冰冰夜里起來關門?”董文道:
“嫂子,咱記念你家來是好事。夜間冷,咱自靠一靠門去罷,嫂子不要惱。”鄧氏道:“咱不起來!”還把一床被自己滾在身,道:“你自去睡,不要在咱被里鉆進鉆出凍了咱。”董文只得在腳后和衣自睡,倒也睡得著。苦是一個鄧氏,有了漢子不得在身邊,翻來覆去不得成夢,只啯啯噥噥把丈夫出氣。更苦是一個耿埴,一個在床上,一個在床下,遠隔似天樣,下邊又冷颼颼起來,凍得要抖,卻又怕上邊知覺,動也不敢動,聲也不敢作。
捱到三更,鄧氏把董文踢上兩腳道:“天亮了,快去!”董文失驚里爬起來,便去煤爐里取了火,砂鍋里燒了些臉水,煮了些飯,安排些菜蔬,自己梳洗了,吃了飯,道:“嫂子,咱去。你吃的早飯咱已整治了,沒事便晏起來些。”鄧氏道:
“去便去,只恁瑣碎,把人睡頭攪醒了。”董文便輕輕把房拽上,一路把門靠了出去。
耿埴凍悶了半夜,才得爬出床來。鄧氏又道:“哥凍壞了。
快來趁咱熱被。”耿埴也便脫衣跳上床來。忽聽外邊推門響,耿埴道:“想忘了甚物又來也。”仍舊鉆入床下。董文一路進門來,鄧氏道:“是誰?”董文道:“是咱。適才忘替嫂子摁摁肩,蓋些衣服,放帳子,故此又來。”鄧氏嚷道:“扯鳥淡!教咱只道是賊,嚇得一跳,活攮刀子的!”董文聽了,不敢做聲,依舊靠門去了。可是:
意厚衾疑薄,情深語自重。
誰知不賢婦,心向別人濃。
這邊耿埴一時惱起,道:“有這等怪婦人!平日要擺布殺丈夫,我屢屢勸阻不行,至今毫不知悔。再要何等一個恩愛丈夫?他意只是嚷罵,這真是不義的淫婦了。要他何用!”常時見床上一把解手刀,便掣在手要殺鄧氏。鄧氏不知道,正揭起了被,道:“哥快來,天冷凍壞了!”那耿埴并不聽他,把刀在他喉下一勒,只聽得跌上幾跌,鮮血迸流,可憐:
情衰結發戀私天,謬胃恩情永不殊。
誰料不平挑壯士,身餐一劍血模糊。
人道前船便是后船眼。他今日薄董文,就是后日薄耿埴的樣子。只是與他斷絕往來夠了,但耿埴是個一勇之夫,只見目前的不義,便不顧平日的恩情,把一個惜玉憐香的情郎換做了殺人不眨眼的俠士,那惜手刃一婦人以舒不平之氣。此時耿埴見婦人氣絕,也不驚忙,也不顧慮,將刀藏在門檻下,就一徑走了。出門來,人都不覺。
晦氣是這白老兒。挑了擔水,推門直走進里邊,并不見人。他傾了水,道:“難道董大嫂還未起來?若是叫不應,停會不見甚物事,只說咱老白不老實。叫應了去。”連叫幾聲,只是不應。還肩著這兩個桶在房門叫,又不見應,只得歇下了。走進房中,看見血淋淋的婦人死在床上,驚得魂不附體。
急走出門,叫道:“董家殺了人!”只見這些鄰舍一齊趕來道:
“是甚么人殺的?”老白道:“不知道,咱挑水來,叫人不應,看時已是殺死了。”眾人道:“豈有此理!這一定是你殺的了。”
老白道:“我與他有甚怨仇來?”眾人一邊把老白留住,一邊去叫董文。董文道:“我五鼓出去,誰人來殺他?這便是你挑水進去,見他孤身,非奸即盜,故此將人殺了。”一齊擁老白道:“講得有理,有理,且到官再處。”一直到南城御史衙門來,免不得投文唱名,跪在丹墀聽候審理。那御史道:“原告是董文,叫董文上來!”“你怎么說?”董文道:“小的戶部浙江司于爺長班,家里只有夫妻兩口,并無別人。今早五鼓伏侍于爺上任,小的妻子鄧氏好好睡在床里,早飯時,忽然小的挑水的白大,挑水到家里來,向四鄰叫喚道,小的妻子被殺。眾鄰人道,小的去后,并無人到家,只有白大。這明明是白大欺妻子孤身,輒起不良之心,不知怎么殺了。只求青天老爺明察。”這御史就叫緊鄰上來,問道:“董文做人可兇暴么?他夫妻平日也和睦么?”眾人答應道:“董文極是本分的。夫妻極過得和睦。”御史又道:“他妻子平日可與人有奸么?他家還有甚人時常來往么?”眾人道:“并沒有。”御史道:
“可有姿色么?”眾人道:“極標致的。”御史叫:“帶著,隨我相驗。”果然打了轎,眾人跟隨,抬到城下看時,果然這婦人生得標致,赤著身體還是被兒罩著的。揭開上半截,看項下果是刀傷。御史便叫白大:“你水挑在那邊?”白大道:“挑在灶前。”御史便叫帶起回衙門審。
一到衙門,叫董文,“董文,你莫不是與鄧氏有甚口舌,殺了他,反卸與人?”董文道:“爺爺,小的妻子,平日罵也不敢罵他一聲,敢去殺他?實是小的出門時,好好睡在床上。
怎么不多時就把他殺死了,爺爺可憐見!”御史道:“你出去時節,還是你鎖的門,婦人閂的門?”董文道:“是小的靠的門,推得進去的。”御史便叫白大:“你挑水去時,開的門,關的門?”白大道:“是掩上的。”御史道:“你挑水到他灶前,緣何知他房里殺了人?”白大道:“小的連叫不應,待要走時,又恐不見物件,疑是小的,到房門口尋個閂門,只見人已殺死,小的怎敢去行兇?”御史“咄!”的一聲道:“胡說!他家有人沒有,干你甚事?要你去尋?這一定你平日貪他姿色,這日乘他未起,家中無人,希圖強奸,這婦人不從,以致殺害。還要將花言巧語來抵賴,夾起來!”
初時老白不招,一連兩夾棍,只得認了,道:“圖奸不遂,以致殺死。”御史做一個“強奸殺死人命”參送刑部。發山西司成招,也只仍舊追他兇器,道是本家廚刀所殺,取來封貯了,書一個審單道:
審得白大以賣水之傭作貪花之想,乘董文之他出,瞷鄧氏之未起,圖奸不遂,兇念頓生,遂使紅顏碎茲白刃。驚四鄰而祈嫁禍,其將能乎?以一死而謝貞姬,莫可逭也。強奸殺人,大辟何辭?監候具題處決。
呈堂奏請。不一日,奉旨處決,免不得點了監斬官,寫了犯由牌,監里取出老白花縛了,一簇押赴市曹,鬧動了三街六市,紛紛也有替鄧氏稱說貞節以致喪命的;也有道白大貪色自害的。那白大的妻子一路哭向白大道:“你在家也懶于這營生,怎想這天鵝肉吃?害了這命!”那白大只是流淚,也說不出一句話兒。
單是耿埴聽得這日殺老白,心上便念激起來,悲道:“今日法場上的白大,明明是老耿的替身。我們做好漢的,為何自己殺人,要別人去償命?況且那日一時不平之氣,手刃婦人是我;今日殺這老白,又是替我。倒因我一個人殺了兩個人。今日陽間躲得過,陰間也饒不過。做漢子的人怎么愛惜這顆頭顱,做這樣縮頸的事?”就趕到法場上來,正值老白押到,兩個劊子手按住,只要等時辰到了。周圍也都是軍兵圍住。耿埴就人背后平空一聲“屈”叫起來,監斬官叫拿了問時,他道:“小人耿埴,向與董文妻通奸,那日躲在他家見董文極其恩愛,鄧氏恣情凌辱,小人忿他不義,將他殺死。刀現藏董文房中床邊檻下。小人殺人,小人情愿認罪典刑,小人自應抵命。求老爺釋放白大。”監斬官道:“這定是真情了,也須候旨定奪。”將兩人一齊監候。本日撤了法場,備述口詞,具本申請,正是:
是是非非未易論,笑他延尉號無冤。
飴甘一死償紅粉,肯令無辜泣九原。
此時永樂爺礪精求治,批本道:“白大既無殺人情蹤,準與釋放;耿埴殺一不義,生一不辜,亦饒死;原問讞獄不詳,著革職。欽此。”
此時滿京城才知道白大是個老實人,遭了屈官司;鄧氏是個不長進淫婦,也該殺的;耿埴是個漢子。若不是他自首,一個白大,莫說人道他強奸殺人,連妻子也信他不過;一個鄧氏,莫說丈夫道他貞節,連滿京人也信他貞節。只是這耿埴,得蒙圣恩免死,自又未曾娶妻,他道:“只今日我與老白一件事,世上的是非無定,也不過如此了,人生的生死無常,也不過如此了。今日我活得一日,都是圣恩留我一日。為何還向是非生死場中去混帳?”便削了發為僧,把向來攢的家私約有百余金,將一半贈與董文,助他娶親;一半贈與白大,謝他受累,就在西山出家,法名智果。
其時京里這些風太監,有送他衣服的,助道糧的,起造精舍的。他在西山住了三年,后來道近著京師,受人供養,不是個修行的,轉入五臺山。粗衣淡食,朝夕念佛,人與他談些佛法,也能領悟。到八十二歲,忽然別了合寺僧行,趺坐禪林,說偈道:
生平問我修持,一味直腸直肚。
養成無垢靈明,早證西方凈土。
言訖,合掌而逝,蓋已成正果云。
劍誅無義心何直,金贈恩人利自輕。
放下屠刀成正覺,何須念佛想無生。
第二十卷 金玉奴棒打薄情郎
枝在墻東花在西,自從落地任風吹。
枝無花時還再發,花若離枝難上枝。
這四句乃昔人所作棄婦詞。言婦人之隨夫,如花之附于枝。枝若無花,逢春再發;花若離枝,不可復合。勸世上婦人,事夫盡道,同甘同苦,從一而終,休得慕富嫌貧,兩意三心,自貽后悔。
且說漢朝一個名臣,當初未遇時節,其妻有眼不識泰山,棄之而去,到后來悔之無及。你說那名臣何方人氏?姓甚名誰?那名臣姓朱,名買臣,表字翁子,會稽郡人氏。家貧未遇,夫妻二口,住于陋巷蓬門。每日買臣向山中砍柴,挑至市中,賣錢度日。性好讀書,手不釋卷,肩上雖挑卻柴擔,手里兀自擒著書本,朗誦咀嚼,且歌且行。市人聽慣了,但聞讀書之聲,便知買臣挑柴擔來了。可憐他是個儒生,都與他買。更兼買臣不爭價錢,憑人估值,所以他的柴比別人容易出脫。一般也有輕薄少年及兒童之輩,見他又挑柴,又讀書,三五成群,把他嘲笑戲侮,買臣全不為意。
一日,其妻出門汲水,見群兒隨著買臣柴擔,拍手共笑,深以為恥。買臣賣柴回來,其妻勸道:“你要讀書,便休賣柴;
要賣柴,便休讀書。許大年紀,不癡不顛,卻做出恁般行徑,被兒童笑話,豈不羞死!”買臣笑道:“我賣柴以救貧賤,讀書以取富貴,各不相妨,由他笑話便了。”其妻笑道:“你若取得富貴時,不去賣柴了。自古及今,那見賣柴的人做了官?
卻說這沒把鼻的話!”買臣道:“富貴貧賤,各有其時。有人算我八字,到五十歲上,必然發跡。常言‘海水不可斗量’,你休料我。”其妻道:“那算命先生,見你癡顛模樣,故意耍笑你,你休聽信。到五十歲時,連柴擔也挑不動,餓死是有分的,還想做官!除是閻羅王殿上少個判官,等你去做!”
買臣道:“姜太公八十歲尚在渭水釣魚,遇了周文王,以后車載之,拜為尚父。本朝公孫弘丞相,五十九歲上還在東海牧豕,整整六十歲,方才際遇今上,拜將封侯。我五十歲上發跡,比甘羅雖遲,比那兩個還早。你須耐心等去。”其妻道:“你休得攀今吊古。那釣魚牧豕的,胸中都有才學。你如今讀這幾句死書,便讀到一百歲,只是這個嘴臉,有甚出息,晦氣做了你老婆!你被兒童恥笑,連累我也沒臉皮!你不聽我言拋卻書本,我決不跟你終身,各人自去走路,休得兩相耽誤了。”買臣道:“我今年四十三歲了,再七年,便是五十。
前長后短,你就等耐,也不多時。直恁薄情,舍我而去,后來須要懊悔。”其妻道:“世上少甚挑柴擔的漢子?懊悔甚么來?我若再守你七年,連我這骨頭不知餓死于何地了!你倒放我出門,做個方便,活了我這條性命!”
買臣見其妻決意要去,留他不住,嘆口氣道:“罷!罷!
只愿你嫁得丈夫,強似朱買臣的便好!”其妻道:“好歹強似一分兒!”說罷,拜了兩拜,欣然出門而去,頭也不回。買臣感慨不已,題詩四句于壁上云:
嫁犬逐犬,嫁雞逐雞。
妻自棄我,我不棄妻。
買臣到五十歲時,值漢武帝下詔求賢。買臣到西京上書,待詔公車。同邑人嚴助薦買臣之才。天子知買臣是稽人,必知本土民情利弊,即拜為會稽太守,馳驛赴任。會稽長吏聞新太守將到,大發人夫,修治道路。買臣妻的后夫亦在役中。
其妻蓬頭跣足,隨伴送飯,見太守前呼后擁而來,從旁窺之,乃故夫朱買臣也。買臣在車中,一眼瞧見,還認得是故妻,遂使人招之,載于后車。到府第中,故妻羞慚無地,叩頭謝罪,買臣教請他后夫相見。
不多時,后夫喚到,拜伏于地,不敢仰視。買臣大笑,對其妻道:“似此人未見得強似我朱買臣也。”其妻再三叩謝,自悔有眼無珠,愿降為婢妾,伏事終身。買臣命取水一桶,潑于階下,向其妻說道:“若潑水可復收,則汝亦可復合。念你少年結發之情,判后園隙地,與汝夫婦耕種自食。”其妻隨后夫走出府第,路人都指著說道:“此即新太守夫人也。”于是羞極無顏,到于后園,遂投河而死。有詩為證:
漂母尚知憐餓士,妾妻忍得棄貧儒。
早知復水難收取,悔不當初任讀書。
又有一詩,說欺貧重富,世情皆然,不止一買臣之妻也。
詩曰:
盡看成敗說高低,誰識蛟龍在污泥?
莫怪婦人無法眼,普天幾個負羈妻?
這個故事是妻棄夫的。如今再說一個夫棄妻的。一般是欺貧重富,背義忘恩,后來徒落得個薄幸之名,被人議論。
話說故宋紹興年間,臨安雖然是個建都之地,富庶之鄉,其中乞丐的依然不少。那丐戶中有個為頭的,名曰“團頭”,管著眾丐。眾丐叫化得東西來時,團頭要收他日頭錢。若是雨雪時,沒處叫化,團頭卻熬些稀粥,養活這伙丐戶,破衣破襖,也是團頭照管。所以這些丐戶,小心低氣,服著團頭,如奴一般,不敢觸犯。那團頭現成收些常例錢,一般在眾丐戶中放債盤利,若不嫖不睹,依然做起大家事來。他靠此為生,一時也不想改業。只是一件:團頭的名兒不好,隨你掙得有田有地,幾代發跡,終是個叫化頭兒,比不得平等百姓人家。出外沒人恭敬,只好閉著門自屋里做大。雖然如此,若數著良賤二字,只說娼、優、隸、卒四般為賤流,倒數不著那乞丐。看來乞丐只是沒錢,身上卻無疤瘢。假如春秋時伍子胥逃難,也曾吹簫于吳市中乞食;唐時鄭元和做歌郎唱蓮花落,后來富貴發達,一床錦被遮蓋。這都是叫化中出色的。
可見此輩雖然被人輕賤,倒不比娼、優、隸、卒。
閑話休題。如今且說杭州城中一個團頭,姓金,名老大。
祖上到他,做了七代團頭了。掙得個完完全全的家事,住的有好房子,種的有好田園,穿的有好衣,吃的有好食,真個廒多積粟,囊有余錢,放債使婢。雖不是頂富,也是數得著的富家了。那金老大有志氣,把這團頭讓與族人多癩子做了,自己現成受用,不與這伙丐戶歪纏。然雖如此,里中口順,還只叫他是團頭家,其名不改。金老大年五十余,喪妻無子,止存一女,名喚玉奴。那玉奴生得十分美貌。怎見得?有詩為證:
無瑕堪比玉,有態欲羞花。
只少宮妝扮,分明張麗華。
金老大愛此女如同珍寶,從小教他讀書識字。到十五六歲時,詩賦俱通,一寫一作,信手而成。更兼女工精巧,亦能調箏弄管,事事伶俐。金老大倚著女兒才貌,立心要將他嫁個士人。論來,就名門舊族中,急切要這一個女子也是少的,可恨生于團頭之家,沒人相求。若是平常經紀人家,沒前程的,金老大又不肯扳他了。因此高低不就,把女兒直捱到一十八歲,尚未許人。
偶然有個鄰翁來說:“太平橋下有個書生,姓莫,名稽,年二十歲,一表人才,讀書飽學,只為父母雙亡,家窮未娶。
近日考中,補上太學生,情愿入贅人家。此人正與令媛相宜,何不招之為婿?”金老大道:“就煩老翁作伐何如?”老翁領命,徑到太平橋下,尋那莫秀才,對他說了,“實不相瞞,祖宗曾做個團頭的,如今久不做了。只貪他好個女兒,又且家道富足。秀才若不棄嫌,老漢即當玉成其事。”莫稽口雖不語,心下想道:“我今衣食不周,無力婚娶,人可不俯就他家,一舉兩得?也顧不得恥笑。”乃對鄰翁說道:“大伯所言雖妙,但我家貧乏聘,如何是好?”領翁道:“秀才但是允從,紙也不費一張,都在老漢身上。”
鄰翁回復了金老大。擇個吉日,金家倒送一套新衣穿著,莫秀才過門成親。莫稽見玉奴才貌,喜出望外,不費一錢,白白的得了個美妻,又且豐衣足食,事事稱懷。就是朋友輩中,曉得莫生貧苦,無不相諒,倒也沒人去笑他。
到了滿月,金老大備下盛席,教婦婿請他同學會友飲酒,榮耀自家門戶,一連吃了六七日酒。何期惱了族人多癩子。那癩子也是一班正理,他道:“你也是團頭,我也是團頭,只你多做了幾代,掙得錢鈔在手,論起祖宗一脈,彼此無二。侄子玉奴招婿,也該請我吃杯喜酒。如今請人做滿月,開宴六七日,并無三寸長一寸闊的請帖兒到我。你女婿做秀才,難道就做尚書、宰相,我就不是親叔公,教他大家沒趣!”叫起五六十人丐戶,一齊奔到金老大家里來。但見:
開花帽子,打結衫兒。舊席片對著破氈條,短竹根配著缺糙碗。叫爹叫娘叫財主,門前只見喧嘩;
弄蛇弄狗弄猢猻,口內各呈伎倆。鼓板唱楊花,惡聲聒耳;打磚搽粉臉,丑態逼人。一班潑鬼聚成群,便是鍾馗收不得。
金老大聽得鬧吵,開門看時,那癩子領著眾丐戶,一擁而入,嚷做一堂。癩子徑奔席上,揀好酒好食只顧吃,口里叫道:“快教侄婿夫妻拜叔公!”嚇得眾秀才站腳不住,都逃席去了,連莫稽也隨著眾朋友躲避。金老大無可奈何,只得再三央告道:“今日是我女婿請客,不干我事。改日專治一杯,與你陪話。”又將許多錢鈔分賞眾丐戶,又抬出兩甕好酒和些活雞、活鵝之類,教眾丐戶送去癩子家,當個折席。直亂到黑夜,方才散去。玉奴在房中氣得兩淚交流。這一夜。莫稽在朋友家借宿,次早方回。金老大見了女婿,自覺出丑,滿面含羞。莫稽心中未免也有三分不樂。只是大家不說出來。正是:
啞子嘗黃柏,苦味自家知。
卻說金玉奴只恨自己門風不好,要掙個出頭,乃勸丈夫刻苦讀書,凡古今書籍,不惜價錢買來,與丈夫看;又不吝供給之費,請人會文會講;又出資財,教丈夫結交延譽。莫稽由此才學日進,名譽日起,二十三歲發解,連科及第。
這日瓊林宴罷,烏帽宮袍,馬上迎歸。將到丈人家里,只見街坊上一群小兒爭先來看,指道:“金團頭家女婿做了官也。”莫稽在馬上聽得此言,又不好攬事,只得忍耐。見了丈人,雖然外面盡禮,卻包著一肚子忿氣。想道:“早知有今日富貴,怕沒王侯貴戚招贅成婚,卻拜個團頭做岳丈,可不是終身之玷!養出兒女來,還是團頭的外孫,被人傳作話柄!如今事已如此,妻又賢慧,不犯七出之條,不好決絕得。正是事不三思,終有后悔。”為此心中怏怏,只是不樂。玉奴兒遍問而不答,正不知甚么意故。好笑那莫稽,只想著今日富貴,卻忘了貧賤的時節,把老婆資助成名一段功勞,化為春水。這是他心術不端處。
不一日,莫稽謁選,得授無為軍司戶。丈人治酒送行。此時眾丐戶料也不敢登門吵鬧了。喜得臨安到無為軍,是一水之地。莫稽領了妻子,登舟赴任。行了數日,到了采石江邊,維舟北岸。其夜月明如晝,莫稽睡不能寐,穿衣而起,坐于船頭玩月。四顧無人,又想起團頭之右,悶悶不悅。忽動一個惡念:除非此婦身死,另娶一人,方免得終身之恥。心生一計,走進船艙,哄玉奴起來看月華。
玉奴已睡了,莫稽再三逼他起身。玉奴難逆丈夫之意,只得披衣,走至馬門口,舒頭望月,被莫稽出其不意,牽出船頭,推墮江中。悄悄喚起舟人,吩咐快開船前去,重重有賞,不可遲慢!舟子不知明白,慌忙撐篙蕩槳,移舟于十里之外。
住泊停當,方才說:“適間奶奶因玩月墜水,撈救不及了。”即將三兩銀子賞與舟人為酒錢,舟人會意,誰敢開口。船中雖跟得有幾個蠢婢子,只道主母真個墜水,悲泣了一場,丟開了手,不在話下。有詩為證:
只為團頭號不香,忍因得意棄糟糠,天緣結發終難得,贏得人呼薄幸郎。
你說事有湊巧,莫稽移船去后,剛剛有個淮西轉運使許德厚,也是新上任的,泊舟于采石北岸,正是莫稽先前推妻墜水處。許德厚和夫人推窗看月,開懷飲酒,尚未曾睡。忽聞岸上啼哭,乃是婦人聲音,其聲哀怨,好生不忍。忙呼水手打看,果然是個單身婦人,坐于江岸,便教喚上船來,審其來歷。原來此婦正是無為軍司戶之妻金玉奴。初墜水時,魂飛魄蕩,已拼著必死。忽覺水中有物,托起兩足,隨波而行,近于江岸。玉奴掙扎上岸,舉目看時,江水茫茫,已不見了司戶之船,才悟道丈夫貴而忘賤,故意欲溺死故妻,別圖良配。如今雖得了性命,無處依棲,轉思苦楚,以此痛哭。見許公盤問,不免從頭至尾,細說一遍。說罷,哭之不已。連許公夫婦都感傷墮淚,勸道:“汝休得悲啼,肯為我義女,再作道理。”玉奴拜謝。許公吩咐夫人取干衣替他通身換了,安排他后艙獨宿。教手下男女都稱他小姐。又吩咐舟人不許泄漏其事。
不一日,到淮西上任。那無為軍正是他所屬的地方,許公是莫司戶的上司,未免隨班參謁。許公見了莫司戶,心中想道:“可惜一表人才,干恁般薄幸之事!”約過數月,許公對僚屬說道:“下官有一女,頗有才貌,年已及笄,欲擇一佳婿贅之。諸君意中,有其人否?”眾僚屬都聞得莫司戶青年喪偶,齊聲薦他才品非凡,堪作東床之選。許公道:“此子吾亦屬意久矣,但少年登第,心高望厚,未必肯贅吾家。”眾僚屬道:“彼出身寒門,得公收拔,如蒹葭依玉樹,何幸如之。豈似入贅為嫌乎?”許公道:“諸君即酌量可行,可與莫司戶言之。但云出自諸公之意,以探其情,莫說下官,恐有妨礙。”
眾人領命,遂與莫稽說知此事,要替他做媒。莫稽正要攀高,況且聯姻上司,求之不得,便欣然應道:“此事全仗玉成,當效銜結之報。”眾人道:“當得,當得。”隨即將言回復許公。
許公道:“雖承司戶不棄,但下官夫婦鐘愛此女,嬌養成性,所以不舍得出嫁。只怕司戶少年氣概,不相饒讓,或致小有嫌隙,有傷下官夫婦之心。須是預先講過,凡事容耐些,方敢贅入。”眾人領命,又到司戶處傳話。司戶無不依允。此時司戶比做秀才時節,一般用金花彩處為納聘之儀,選了吉期,皮松骨癢,整備做轉運使的女婿。
卻說許公先教夫人與玉奴說:“老相公憐你寡居,欲重贅一少年進士,你不可推阻。”玉奴答道:“奴家雖出寒門,頗知禮數。既與莫郎結發,從一而終。雖然莫郎嫌貧棄賤,忍心害理,奴家各盡其道,豈肯改嫁,以傷婦節?”言畢,淚如雨下。夫人察他志誠,乃實說道:“老相公所說少年進士,就是莫郎。老相公恨其薄幸,務要你夫妻再合,只說有個親生女兒,要招贅一婿,卻教眾僚屬與莫郎議親。莫郎欣然聽命。
只今晚入贅吾家。等他進房之時,須是如此如此,與你出這口嘔氣。”玉奴方才收淚,重勻粉面,再整新妝,打點結親之事。
到晚,莫司戶冠帶齊整,帽插金花,身披紅錦,跨著雕鞍駿馬,兩班鼓樂前導,眾僚屬都來送親。一路行來,誰不喝彩!正是:
鼓樂喧闐白馬來,風流佳婿實奇哉。
團頭喜換高門眷,采石江邊未足哀。
是夜,轉運司鋪氈結彩,大吹大擂,等候新女婿上門。莫司戶到門下馬,許公冠帶出迎,眾官僚都別去。莫司戶直入私宅,新人用紅帕覆首,兩個養娘扶將出來。掌禮人在檻外喝禮,雙雙拜了天地,又拜了丈人丈母,然后交拜。禮畢,送歸洞房做花燭筵席。
莫司戶此時心中如登九霄云里,歡喜不可形容,仰著臉昂然而入。才跨進房門,忽然兩邊門側里走出七八個老嫗、丫鬟,一個個手執籬竹細棒,劈頭劈腦打將下來,把紗帽都打脫了,肩背上棒如雨下,打得叫喊不迭,正沒想一頭處。莫司戶被打,慌做一堆蹭倒,只得叫聲:“丈人丈母救命!”
只聽得房中嬌聲宛轉,吩咐道:“休打殺薄情郎。且喚來相見。眾人方才住手。七八個老嫗、丫鬟,扯耳朵、拽胳膊,好似門賊戲彌陀一般,腳不點地,擁到新人面前。司戶口中還說道:“下官何罪?”開眼看時,花燭輝煌,照見上邊端端正正坐著個新人,不是別人,正是故妻金玉奴。莫稽此時魂不附體,亂嚷道:“有鬼!有鬼!”眾人都笑起來。只見許公自外而入,叫道:“賢婿休疑。此乃吾采石江頭所認之義女,非鬼也。”莫稽心頭方才住了跳,慌忙跪下,拱手道:“我莫稽知罪了,望大人包容之。”許公道:“此事與下官無干。只吾女沒說話就罷了。”玉奴唾其面,罵道:“薄幸賊!你不記宋弘有言:‘貧賤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當初你空手贅入吾門,虧得我家資財,讀書延譽,以致成名,僥幸今日。奴家亦望夫榮妻貴,何期忘恩負本,就不念結發之情,恩將仇報,將奴推墮江心。幸得上天可憐,得遇恩爹提救,收為義女。倘然葬江魚之腹,你別娶新人,于心何忍?今日有何顏面,再與你完聚!”說罷,放聲而哭,千薄幸萬薄幸罵不住口。
莫稽滿面羞慚,閉口無言,只顧磕頭求恕。許公見罵得夠了,方才把莫稽扶起,勸玉奴道:“我兒息怒。如今賢婿悔罪,料然不敢輕慢你了。你兩個雖然舊日夫妻,在我家只算新婚花燭。凡是看我之面,閑言閑語,一筆都勾吧。”又對莫稽道:“賢婿,你自家不是,休怪別人。今宵只索忍耐,我教你丈母解勸。”說罷,出房去。不刻,夫人來到,又調停了許多說話。二個方才和睦。
次日,許公設宴管待新女婿,將前日所下金花彩幣,依舊送還,道:“一女不受二聘。賢婿前番在金家已費過了,今番下官不敢重迭收受。”莫稽低頭無語。許公又道:“賢婿常恨令岳翁卑賤,以致夫婦失愛,幾乎不終。今下官備員如何?
只怕爵位不高,尚未滿賢婿之意。”莫稽漲得面皮紅紫,只是離席謝罪。有詩為證:
癡心指望締高姻,誰料新人是舊人?
打罵一場羞滿面,問他何取岳翁新?
自此莫稽與玉奴夫婦和好,比前加倍。許公共夫人待玉奴如真女,待莫稽如真婿。玉奴待許公夫婦,亦與真爹媽無異,連莫稽都感動了,迎接團頭金老大在任所,奉養送終。后來許公夫婦之死,金玉奴皆制重服,以報其恩。莫氏與許氏世世為通家兄弟,往來不絕。詩云:
宋弘守義稱高節,黃允休妻罵薄情。
試看莫生婚再合,姻緣前定枉勞爭。
第二十一卷 蔣淑真刎頸鴛鴦會
眼意心期卒未休,暗中終擬約登樓。
光陰負我難相偶,情緒牽人不自由。
遙夜定憐香蔽膝,悶時應弄玉搔頭。
櫻桃花謝梨花發,腸斷青春兩處愁。
右詩單說著“情色”二字。此二字,乃一體一用也。故色絢于目、情感于心,情色相生,心目相視。雖亙古迄今,仁人君子,弗能忘之。晉人有云:“情之所鐘,正在我輩。”慧遠曰:“情色覺如磁石,遇針不覺合為一處。無情之物尚爾,何況我終日在情里做活計耶?”如今只管說這“情色”二字則甚?且說個臨淮武公業,于咸通中,任河南府功曹參軍。愛妾曰非煙,姓步氏,容止纖麗,弱不勝綺羅,善秦聲,好詩弄筆。公業甚嬖之。比鄰乃天水趙氏第也,亦衣纓之族。其子趙象,端秀有文學。忽一日于南垣隙中,窺見非煙,而神氣俱喪,廢食思之。遂厚賂公業之閽人,以情相告。閽有難色。后為賂所動,令妻伺非煙閑處,具言象意。非煙聞之,但含笑而不答。閽媼盡以語象。象發狂心蕩,不知所如。乃取薛濤箋,題一絕于上。詩曰:
綠暗紅稀起暝煙,獨將幽恨小庭前。
沉沉良夜與誰語?星隔銀河月半天。
寫訖,密緘之。祈閽媼達于非煙。非煙讀畢,吁嗟良久,向媼而言曰:“我亦曾窺見趙郎,大好才貌,今生薄福,不得當之。嘗嫌武生粗悍,非青云器也。”乃復酬篇,寫于金鳳箋。
詩曰:
畫檐春燕須知宿,蘭浦雙鴛肯獨飛。
長恨桃源諸女伴,等閑花里送郎歸。
封付閽媼,令遺象。象啟緘,喜曰:“吾事諧矣!”但靜坐焚香,時時虔禱以候。越數日,將夕,閽媼促步而至,笑且拜曰:“趙郎愿見神仙否?”象驚,連問之。傳非煙語曰:
“功曹今夜府直,可謂良時。妾家后庭,即君之前垣也。若不渝約好,專望來儀,方可候晤。”語罷,既曛黑,象乘梯而登。
非煙已置重榻于下。既下,見非煙艷妝盛服,迎入室中,相攜就寢,盡繾綣之意焉。及曉,象執非煙手曰:“接傾城之貌,挹希世之人。已擔幽明,永奉歡狎。”言訖,潛歸。茲后不盈旬日,常得一期于后庭矣。展幽御之恩,罄宿昔之情,以為鬼鳥不知,人神相助。如是者周歲。
無何,非煙數以細故撻其女奴。奴銜之,乘間盡以告公業。公業曰:“汝慎勿揚聲,我當自察之!”后至堂直日,乃密陳狀請假。迨夜,如常入直,遂潛伏里門。俟幕鼓既作,躡足而回,循墻至后庭。見非煙方倚戶微吟,象則據垣斜睇。公業不勝其忿,挺前欲擒象。象覺跳出。公業持之,得其半袖乃入室,呼非詰之。非煙色動,不以實告。公業愈怒,縛之大柱,鞭撻血流。非煙但云:“生則相親,死亦無恨!”遂飲杯水而絕。象乃變服易名,遠竄于江湖間,稍避其鋒焉。可憐雨散云消,花殘月缺。且如趙象知機識務,離脫虎口,免遭毒手,可謂善悔過者也。
于今又有個不識竅的小二哥,也與個婦人私通,日日貪歡,朝朝迷戀,后惹出一場禍來,尸橫刀下,命赴陰間;致母不得侍,妻不得顧,子號寒于嚴冬,女啼饑于永晝。靜而思之,著何來由!況這婦人不害了你一條性命了?真個:
蛾眉本是嬋娟刃,殺盡風流世上人。
說話的,你道這婦人住居何處?姓甚名誰?原來是浙江杭州府武林門外落鄉村中,一個姓蔣的生的女兒,小字淑真。
生得甚是標致,臉襯桃花,比桃花不紅不白;眉分柳葉,如柳葉猶細猶彎。自小聰明,從來機巧,善描龍而刺鳳,能剪雪以裁云。心中只是好些風月,又飲得幾杯酒。年已及笄,父母議親,東也不成,西也不就。每興鑿穴之私,常感傷春之病。自恨芳年不偶,郁郁不樂。垂簾不卷,羞殺紫燕雙飛;高閣慷憑,厭聽黃鶯并語。未知此女幾時得偶素愿?因成商調《醋葫蘆》小令十篇,系于事后,少述斯女始末之情。奉勞歌伴,先聽格律,后聽蕪詞:
湛秋波兩剪明,露金蓮三寸小。弄春風楊柳細身腰,比紅兒態度應更嬌。他生得諸般齊妙,縱司空見慣也魂消!
況這蔣家女兒,如此容貌,如此伶俐,緣何豪門巨族,王孫公子,文士富商,不行求聘?卻這女兒心性有些蹊蹺,描眉畫眼,傅粉施朱,梳個縱鬢頭兒,著件叩身衫子,做張做勢,喬模喬樣,或倚檻凝神,或臨街獻笑,因此閭里皆鄙之。
所以遷延歲月,頓失光陰,不覺二十余歲。隔鄰有一兒子,名叫阿巧,未曾出幼,常來女家嬉戲。不料此女已動不正之心有日矣。況阿巧不甚長成,父母不以為怪,遂得通家往來無間。一日,女父母他適,阿巧偶來,其女相誘入室,強合焉。
忽聞扣戶聲急,阿巧驚遁而去。女父母至家亦不知也。且此女欲心如熾,久渴此事,自從情竇一開,不能自己。阿巧回家,驚氣沖心而殞。女聞其死,哀痛彌極,但不敢形諸顏頰。
奉勞歌伴,再和前聲:
鎖修眉恨尚存,痛知心人已亡。霎時間云雨散巫陽,自別來幾日行坐想。空撇下一天情況,則除是夢里見才郎。
這女兒自因阿巧死后,心中好生不快活,自思量道:“皆由我之過,送了他青春一命。”日逐蹀躞不下。倏爾又是一個月來。女兒晨起梳妝,父母偶然視聽,其女顏色精神,語言恍惚,老兒因謂媽媽曰:“莫非淑真做出來了?”殊不知其女春色飄零,蝶粉蜂黃都退了;韶華狼籍,花心柳眼已開殘。媽媽老兒互相埋怨了一會兒,只怕親戚恥笑:“常言道:‘女大不中留。’留在家中,卻如私鹽包兒,脫手方可。不然,直待事發,弄出丑來,不好看。”那媽媽和老兒說罷,央王嫂嫂作媒,“將高就低,添長補短,發落了罷。”一日,王嫂嫂來說,嫁與近村李二郎為妻。且李二郎是個農莊之人,又四十多歲,只圖美貌,不計其他。過門之后,兩個頗說得著。瞬息間十有余年,李二郎被他徹夜盤弄,衰憊了。年將五十之上,此心已灰。奈何此婦正在妙齡,酷好不厭,仍與夫家西賓有事。
李二郎一見,病發身故。這婦人眼見斷送兩人性命了。奉勞歌伴,再和前聲:
結姻緣十數年,動春情三四番。蕭墻禍起片時間,到如今反為難上難。把一對鳳鸞驚散,倚闌干無語淚偷彈。
那李大郎斥退西賓,擇日葬弟之柩。這婦人不免守孝三年。其家已知其非,著人防閑。本婦自揣于心,亦不敢妄為矣。朝夕之間,受了多少的熬煎,或飽一頓,或缺一餐,家人都不理他了。將及一年之上,李大郎自思留此無益,不若逐回,庶免辱門敗戶。遂喚原媒眼同,將婦罄身趕回。本婦如鳥出籠,似魚漏網,其余物飾,辦不計較。本婦抵家,父母只得收留,那有好氣待他,如同使婢。婦亦甘心忍受。一日,有個張二官過門,因見本婦,心甚悅之,挽人說合,求為繼室。女父母允諾,恨不推將出去。且張二官是個行商,多在外,少在內,不曾打聽得備細。設下盒盤羊酒,涓吉成親。
這婦人不去則罷,這一去,好似:
豬羊奔屠宰之家,一步步來尋死路。
是夜,畫燭搖光,粉香噴霧。綺羅筵上,依舊兩個新人,錦繡衾中,各出一般舊物。奉勞歌伴,再和前聲:
喜今宵月再圓,賞名園花正芳。笑吟吟攜手上牙床,恣交歡恍然入醉鄉。不覺的渾身通暢,把斷弦重繼兩情償。
他兩個自花燭之后,日則并肩而坐,夜則疊股而眠,如魚藉水,似漆投膠。一個全不念前夫之恩愛,一個那曾題亡室之音容。婦羨夫之殷富,夫憐婦之豐儀。兩個過活了一月。
一日,張二官人早起,吩咐虞候收拾行李,要往德清取帳。這婦人怎生割舍得他去。張二官人不免起身,這婦人簌簌垂下淚來。張二官道:“我你既為夫婦,不須如此。”各道保重而別。
別去又過了半月光景。這婦人是久曠之人,既成佳配,未盡暢懷,又值孤守岑寂,好生難遣,覺身子困倦,步至門首閑望。對門店中一后生,約三十以上年紀,資質豐粹,舉止閑雅。遂問隨侍阿瞞。阿瞞道:“此店乃朱秉中開的。此人和氣,人稱他為朱小二哥。”婦人問罷,夜飯也不吃,上樓睡了。
樓外乃是官河,舟船歇泊之處。將及二更,忽聞梢人嘲歌聲隱約,側耳而聽,其歌云:
二十去了廿一來,不做私情也是呆。
有朝一日花容退,雙手招郎郎不來。
婦人自此復萌覬覦之心,往往倚門獨立。朱秉中時來調戲。彼此相慕,目成眉語,但不能一敘款曲為恨也。奉勞歌伴,再和前聲:
美溫溫顏面肥,光油油鬢發長。他半生花酒肆顛狂,對人前扯拽都是謊。全無有風云氣象,一味里竊玉與偷香。
這婦人羨慕朱秉中不已,只是不得湊巧。一日,張二官討帳回家,夫婦相見了,敘些間闊的話。本婦似有不悅之意,只是勉強奉承,一心倒在朱秉中身上了。張二官在家僅住了一個月之上。正值仲冬天氣,收買了雜貨趕節,賃船裝載到彼,發賣之間,不甚稱意,把貨都賒與人上了,舊帳又討不上手。俄然逼歲,不得歸家過年,預先寄些物事回家去用。不提。
且說朱秉中因見其夫不在,乘機去這婦人家賀節。留飲了三五杯,意欲做些暗昧之事。奈何往來之人,應接不暇,取便約在燈宵相會。秉中領教而去。捻指間又屆十三日試燈之夕。于是:戶戶鳴鑼擊鼓,家家品竹彈絲。游人隊隊踏歌聲,仕女翩翩垂舞袖。鰲山彩結,嵬峨百尺矗晴空;鳳篆香濃,縹渺千層籠綺陌。閑庭內外,溶溶寶燭光輝;杰閣高低,爍爍華燈照耀。奉勞歌伴,再和前聲:
奏簫韶一派鳴,綻池蓮萬朵開。看六街三市鬧挨挨,笑聲高滿城春似海。期人在燈前相待,幾回價又恐燕鶯猜。
其夜,秉中侵早的更衣著靴,只在街上往來。本婦也在門首拋聲銜俏,兩個相見暗喜,準定目下成事。不期伊母因往觀燈,就便探女。女扃戶邀入參見,不免留宿。秉中等至夜分,悶悶歸臥。次夜如前,正遇本婦,怪問如何爽約。挨身相就,止做得個“呂”字兒而散。少間,具酒奉母。母見其無情無緒,向女言曰:“汝如今遷于喬木,只宜守分,也與父母爭一口氣。”豈知本婦已約秉中等了二夜了,可不是鬼門上占卦?平旦,買兩拿餅馓,雇頂轎兒,送母回了。薄晚,秉中張個眼慢,鉆進婦家,就便上樓。本婦燈也不看,解衣相抱,曲盡于飛。然本婦平生相接數人,或老或少,那能造其奧處?自經此合,身酥骨軟,飄飄然其滋味不可勝言也!且朱秉中日常在花柳叢中打交,深諳十要之術,那十要?
一要濫于撒漫,二要不算工夫,三要甜言美語,四要軟款溫柔,五要乜斜纏帳,六要施逞槍法,七要妝聾做啞,八要擇友同行,九要穿著新鮮,十要一團和氣。
若狐媚之人,缺一不可行也。
再說秉中已回,張二官又到。本婦便害些木邊之目,田下之心,要好只除相見。奉勞歌伴,再和前聲:
報黃昏角數聲,助凄涼淚幾行。論深情海角未為長,難捉摸這般心內癢。不能夠相偎相傍,惡思量縈損九回腸。
這婦人自慶前夕歡娛,直至佳境,又約秉中晚些相會,要連歇幾十夜。誰知張二官家來,心中納悶,就害起病來。頭疼腹痛,骨熱身寒。張二官遇望望回家,將息取樂,因見本婦身子不快,倒戴了一個愁帽。遂請醫調治,倩巫燒獻,藥必親嘗,衣不解帶,反受辛苦,不似在外了。
且說秉中思想,行坐不安,托故去望張二官,稱道:“小弟久疏趨侍,昨聞榮回,今特拜謁。奉請明午于蓬舍,少具雞酒,聊與兄長洗生,幸勿他卻。”翌日,張二官赴席,秉中出妻女奉勸,大醉扶歸。已后還了席,往往來來。本婦但聞秉中在座,說也有,笑也有,病也無;倘或不來,就呻吟叫喚,鄰里厭聞。張二官指望便好,誰知日漸沉重。本婦病中,但瞑目,就見向日之阿巧和李二郎偕來索命,勢漸獰惡。本婦懼怕,難以實告,惟向張二官道:“你可替我求問:‘幾時脫體?’”如言徑往洞虛先生卦肆,卜下卦來,判道:“此病大分不好,有橫死老幼陽人死命為禍,非今生乃宿世之冤。今夜就可辦備福物酒果冥衣各一分,用鬼宿度河之次,向西鋪設,苦苦哀求,庶有少救,不然,決不好也。”奉勞歌伴,再和前聲:
揶揄來苦怨咱,朦朧著便見他。病懨懨害的眼兒花,瘦身軀怎禁沒亂殺!則說不和我干休罷,幾時節離了兩冤家!
張二官正依法祭祀之間,本婦在床,又見阿巧和李二郎擊手言曰:“我輩已訴于天,著來取命。你央后夫張二官再四懇求,意甚虔恪。我輩且容你至五五之間,待同你一會之人,卻假弓長之手,與你相見。”言訖,歡然不見了。本婦當夜似覺精爽些個,后看看復舊。張二官喜甚。不提。
卻見秉中旦夕親近,饋送迭至,意頗疑之,尤未為信。一日,張二官入城催討貨物,回家進門,正見本婦與秉中執手聯坐。張二官倒退揚聲,秉中迎出相揖。他兩個亦不知其見也。張二官當時見他殷勤,已自生疑七八分了,今日撞個滿懷,湊成十分。張二官自思量道:“他兩個若犯在我手里,教他死無葬身之地!”遂往德清去做買賣。到了德清,已是五月初一日。安頓了行李在店中,上街買一口刀,懸掛腰間。至初四日連夜奔回,匿于他處,不在話下。
再提本婦渴欲一見。終日去接秉中。秉中也有些病在家里。延至初五日,阿瞞又來請赴鴛鴦會,秉中勉強赴之。樓上已筵張水陸矣,盛兩盂煎石首,貯二器炒山雞,酒泛菖蒲,糖燒角黍,其余肴饌蔬果,未暇盡錄。兩個遂相轟飲,亦不顧其他也。奉勞歌伴,再和前聲:
綠溶溶酒滿斟,紅焰焰燭半燒。正中庭花月影兒交,直吃得玉山時自倒。他兩個貪歡貪笑,不堤防門外有人瞧。
兩個正飲間,秉中自覺耳熱眼跳,心驚肉戰,欠身求退。
本婦怒曰:“怪見終日請你不來,你何輕賤我之甚!你道你有老婆,我便是無老公的?你殊不知我做鴛鴦會的主意。夫此二鳥,飛鳴宿食,鎮常相守,爾我生不成雙,死作一對。”昔有韓憑妻美,郡王欲奪之、夫妻皆自殺。王恨,兩冢瘞之,后冢上生連理樹,上有鴛鴦,悲鳴飛去。此兩個要放鴛鴦比翼交頸,不料便成語讖。況本婦甫能得病好,就便荒淫無度。正是:
偷雞貓兒性不改,養漢婆娘死不休。
再說張二官提刀在手,潛步至門,梯樹竊聽。見他兩個戲謔歌呼,歷歷在耳,氣得按捺不下,打一磚去。本婦就吹滅了燈,聲也不則了。連打了三塊,本婦教秉中先睡:“我去看看便來。”阿瞞持燭先行,開了大門,并無人跡。本婦叫道:
“今日是個端陽佳節,那家不吃幾杯雄黃酒!”正要罵間,張二官跳將下來,喝道:“潑賤!你和甚人夤夜吃酒!”本婦嚇得戰做一團,只說:“不不不!”張二官乃曰:“你同我上樓一看,如無便罷,慌做甚么?”本婦又見阿巧、李二郎一齊都來,自分必死,延頸待盡。秉中赤條條驚下床來,匍匐口稱:“死罪,死罪!惟愿將家私并女奉報,哀憐小弟母老妻嬌,子幼女弱!”張二官那里準他,則見刀過處,一對人頭落地,兩腔鮮血沖天。正是:
當時不解恩成怨,今日方知色是空。
當初本婦臥病,已聞阿巧、李二郎言道:“五五之間,待同你一會之人,假弓長之手,再與相見。”果至五月五日,被張二官殺死。“一會這人”,乃秉中也。禍福未至,鬼神必先知之,可不懼歟!故知士矜才則德薄,女衒色則情放。若能如執盈,如臨深,則為端士淑女矣,豈不美哉!情愿率土之民,夫婦和柔,琴瑟諧協,有過則改之,未萌則戒之,敦崇風教,未為晚也。在座看官,漫聽這一本《刎頸鴛鴦會》,奉勞歌伴,再和前聲:
見拋磚意暗猜,入門來魂已驚。舉青鋒過處喪多情,到今朝你心還未省!送了他三條性命,果冤冤相報有神明。
又調《南鄉子》一闋,詞曰:
春老怨啼鵑,玉損香消事可憐。一對風流傷白刃,冤冤。惆悵勞魂赴九泉。抵死苦留連,想是前生有業緣!景色依然人已散,天天。千古多情月自圓。
第二十二卷 金明池吳清逢愛愛
朱文燈下逢劉倩,師厚燕山遇故人。
隔斷死生終不泯,人間最切是深情。
話說大唐中和年間,博陵有個才子,姓崔名護,生得風流俊雅,才貌無雙。偶遇春榜動,選場開,收拾琴劍書箱,前往長安應舉。歸當暮春,崔生暫離旅舍,往城南郊外游賞。但覺口燥咽干,唇焦鼻熱。一來走得急,那時候也有些熱了。這崔生只為口渴,又無溪澗取水。只見一個去處:
灼灼桃紅似火,依依綠柳如煙,竹籬,茅舍,黃土壁,白板扉,哞哞犬吠桃源中,兩兩黃鸝鳴翠柳。
崔生去叩門,覓一口水,立了半日,不見一人出來。正無計結,忽聽得門內笑聲。崔生鷹覷鶻望,去門縫里一瞧,原來那笑的,卻是一個女孩兒,約有十六歲。那女兒出來開門。崔生見了。口一發燥,咽一發干,唇一發焦,鼻一發熱,連忙叉手向前道:“小娘子拜揖。”那女兒回個嬌嬌滴滴的萬福道:“官人寵顧茅舍,有何見諭?”崔生道:“卑人博陵崔護,另無甚事,只因走遠氣喘,敢求勺水解渴則個。”
女子聽罷,并無言語。疾忙進去,用纖纖玉手,捧著磁甌,盛半甌茶,遞與崔生。崔生接過,呷入口,透心也似涼,好爽利!只得謝了自回,想著功名,自去赴選。誰想時運未到,金榜無名,離了長安,匆匆回鄉去了。
倏忽一年,又遇開科。崔生又起身赴試。追憶故人,且把試事權時落后,急往城南,一路上東觀西望,只怕錯認了女兒住處。頃刻到門前,依舊桃紅柳綠,犬吠鶯啼。崔生至門,見寂寞無人,心中疑惑,還去門縫里瞧時,不聞人聲,徘徊半晌,去白板扉上,題四句詩: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題罷,自回。明日放心不下,又去探看。忽見門兒呀地開了,走出一個人來。生得:
須眉皓白,鬢發稀疏。身披白布道袍,手執斑竹拄杖。堪為四皓南山客,做得磻溪執釣人。
那老兒對崔生道:“君非崔護么?”崔生道:“丈人拜揖,卑人是也。不知丈人何以見識?”那老兒道:“君殺我女兒,怎不生識?”驚得崔護面色如土,道:“卑人未嘗到老丈宅中,何出此言?”老兒道:“我女兒去歲獨自在家,偶你來覓水。去后昏昏如醉,不離床席。昨日忽說道:‘去年今日曾遇崔郎。
今日想必來也。’走到門前,望了一日,不見。轉身抬頭,忽見白板扉上詩,長哭一聲,瞥然倒地。老漢扶入房中,一夜不醒。早間忽然開眼道:‘崔郎來了,爹爹好去迎接。’今君果至,豈非前定。且請進去一看。”誰想崔生入得門來,里面哭了一聲。仔細看時,女兒死了。老兒道:“郎君今番真個償命!”崔生此時,又驚又痛,便走到床前,坐在女兒頭邊,輕輕放起女兒的頭,伸直了自家腿,將女兒的頭,放在腿上,親著女兒的臉道:“小娘子,崔護在此。”頃刻間,那女兒三魂再至,七魄重生,須臾就走起來。老兒十分歡喜。就賠妝奩,招贅崔生為婿。后來崔生發跡為官,夫妻一世團圓。正是:
月缺再圓,鏡離再合。
花落再開,人死再活。
為甚今日說這段話?這個便是死中得活。有一個多情的女兒,沒興遇著個子弟,不能成就,干折了性命,反作成別人洞房花燭。正是:
有緣千里能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
說這女兒遇著的子弟,卻是宋朝東京開封府,有一員外,姓吳名子虛。平生是個真實的人,只生得一個兒子,名喚吳清。正是愛子嬌癡,獨兒得惜。那吳員外愛惜兒子,一日也不肯放出門。那兒子卻是風流博浪的人,專要結識朋友,覓柳尋花。忽一日,有兩個朋友來望,卻是金枝玉葉,鳳子龍孫,是宗室趙八節使之子,兄弟二人,大的諱應之,小的諱茂之,都是使錢的勤兒。兩個叫院子通報。吳小員外出來迎接,分賓而坐。獻茶畢,問道:“幸蒙恩降,不知又何使令?”
二人道:“即今清明時候,金明池上,士女喧闐,游人如蟻。
欲同足下一游,尊意如何?”小員外大喜道:“蒙二兄不棄寒賤,當得奉陪。”小員外便教童兒,挑了酒樽食罍,備三匹馬,與兩個同去。迤邐早到金明池。陶谷學士有首詩道:
萬座笙歌醉后醒,繞池羅幙翠煙生。
云藏宮殿九重碧,日照乾坤五色明。
波面畫橋天上落,岸邊游客鑒中行。
駕來將幸龍舟宴,花外風傳萬歲聲。
三人繞池游玩,但見:
桃紅似錦,柳綠如煙。花間粉蝶雙雙,枝上黃鸝兩兩。踏青士女紛紛至,賞玩游人隊隊來。
三人就空處,飲了一回酒。吳小員外道:“今日天氣甚佳,只可惜少個侑酒的人兒。”二趙道:“酒已足矣,不如閑步消遣,觀看士女游人,強似呆坐。”三人挽手同行。
剛動腳不多步,忽聞得一陣香風,絕似麝蘭香,又帶些脂粉氣。吳小員外迎這陣香風上去,忽見一簇婦女,如百花斗彩,萬卉爭妍。內中一位小娘子,剛剛十五六歲模樣,身穿杏黃衫子,生得如何:
眼橫秋水,眉拂春山。發似云堆,足如蓮蕊。兩顆櫻桃分素口,一枝楊柳斗纖腰。未領略遍體溫香,早已睹十分豐韻。
吳小員外看見,不覺遍體蘇麻,急欲捱身上前。卻被趙家兩兄弟拖回,道:“良家女子,不可調戲,恐耳目甚多,惹禍招非。”小員外雖然依允,卻似勾走了魂靈一般。那小娘子隨著眾女娘自去了。小員外與二趙相別自回。一夜不睡,道:
“好個十相具足的小娘子,恨不曾訪問他居止姓名。若訪問得明白,央媒說合,或有三分僥幸。”次日,放心不下,換了一身整齊衣服,又約了二趙,在金明池上,尋昨日小娘子蹤跡。
分明昔日陽臺路,不見當時行雨人。
吳小員外在游人中,往來尋趁,不見昨日這位小娘子,心中悶悶不悅。趙大哥道:“足下情懷少樂,想尋春之興未遂。
此間酒肆中,多有當壚少婦。愚弟兄陪足下一行,倘有看得上眼的,沽飲三杯,也當春風一度,如何?”小員外道:“這些老妓夙娼,殘花敗柳,學生平日都不在意。”趙二哥道:
“街北第五家,小小一個酒肆,倒也精雅。內中有個量酒的女兒,大有姿色,年紀也只好二八,只是不常出來。”小員外欣然道:“煩相引一看。”
三人移步街北,果見一個小酒店,外邊花竹扶疏,里面杯盤羅列。趙二哥指道:“此家就是。”三人入得門來,悄無人聲。不免喚一聲:“有人么?有人么?”須臾人間,似有如無,覺得嬌嬌媚媚,妖妖嬈嬈,走一個十五六歲花朵般多情女兒出來。那三個子弟,見了女兒,齊齊的三頭對地,六臂向身,唱個喏道:“小娘子拜揖。”那多情的女兒,見了三個子弟,一點春心動了,按捺不下,一雙腳兒出來了,則是麻麻地進去不得。緊挨著三個子弟坐地,便教迎兒取酒來。那四個可知道喜!四口兒并來,沒一百歲。方才舉得一杯,忽聽得驢兒啼響,車兒輪響,卻是女兒的父母上墳回來。三人敗興而返。
迤逶春色凋殘,勝游難再,只是思憶之心,形于夢寐。轉眼又是一年。三個子弟不約而同,再尋舊約。頃刻已到。但見門戶蕭然,當壚的人不知何在。三人少歇一歇問信,則見那舊日老兒和婆子走將出來,三人道:“丈人拜揖。有酒打一角來。”便問:“丈人,去年到此,見個小娘子量酒,今日如何不見?”那老兒聽了,簌地兩行淚下:“復官人,老漢姓盧名榮。官人見那量酒的,就是老拙女兒,小名愛愛。去年今日合家去上墳,不知何處來三個廝兒,和他吃酒,見我回來散了。中間別事不知。老拙兩個,薄薄罪過他兩句言語,不想女兒性重,頓然悒怏,不吃飲食,數日而死。這屋后小丘,便是女兒的墳。”說罷,又簌簌地淚下。三人噤口不敢再問,連忙還了酒錢,三個馬兒連著,一路傷感不已,回頭顧盼,淚下沾襟,怎生放心得下!正是:
夜深暄暫息,池臺惟月明。
無因駐清景,日出事還生。
那三個正行之際,恍惚見一婦人,素羅罩首,紅帕當胸,顫顫搖搖,半前半卻,覷著三個,低聲萬福。那三個如醉如癡,罔知所措。道他是鬼,又衣裳有縫,地下有影,道是夢里,自家掐著又疼。只見那婦人道:“官人認得奴家,即去歲金明池上人也。官人今日到奴家相望,爹媽詐言我死,虛堆個土墳,待瞞過官人們。奴家思想前生有緣,幸得相遇。如今搬在城里一個曲巷小樓,且是瀟灑。尚不棄嫌,屈尊一顧。”
三人下馬齊行。瞬息之間,便到一個去處。入得門來,但見:
小樓連苑,斗帳藏春。低檐淺映紅簾,曲閣遙開錦帳。半明半暗,人居掩映之中,萬綠萬紅,春滿風光之內。
上得樓兒,那女兒便叫:“迎兒,安排酒來,與三個姐夫賀喜。”無移時,酒到痛飲。那女兒所事熟滑,唱一個嬌滴滴的曲兒,舞一個妖媚媚的破兒,搊一個緊颼颼的箏兒,道一個甜甜嫩嫩的千歲兒。那弟兄兩個飲散,相別去了。吳小員外回身轉手,搭定女兒香肩,摟定女兒細腰,捏定女兒纖手,醉眼乜斜,只道樓兒便是床上,火急做了一班半點兒事。端的是:
春衫脫下,繡被鋪開。酥胸露一朵雪梅,纖足啟兩彎新月。未開桃蕊,怎禁他浪蝶深偷;半折花心,忍不住狂蜂恣采。潛然粉汗,微喘相偎。
睡到天明,起來梳洗,吃些早飯,兩口兒絮絮叨叨,不肯放手。吳小員外焚香設誓,嚙臂為盟。那女兒方才掩著臉,笑了進去。
吳小員外自一路悶悶回家,爹媽見了,道:“我兒,昨夜宿于何處?教我一夜不睡,亂夢顛倒。”小員外道:“告爹媽,兒為兩個朋友是皇親國戚,要我陪宿,不免依他。”爹媽見說是皇親,又曾來望,便不疑他。誰想情之所鐘,解釋不得。有詩為證:
鏟平荊棘蓋樓臺,樓上笙歌鼎沸開。
歡笑未終離別起,從前荊棘又生來。
那小員外與女兒兩情廝投,好說得著。可知哩,筍芽兒般后生,遇著花朵兒女娘,又是芳春時候,正是:
佳人窈窕當春色,才子風流正少年。
小員外只為情牽意惹,不隔兩日,少不得去伴女兒一宵。
只一件,但見女兒時,自家覺得精神百倍,容貌勝常;才到家,便顏色憔悴,形容枯槁,漸漸有如鬼質,看看不似人形,飲食不思,藥餌不進。
父母見兒如此,父子情深,顧不得朋友之道,也顧不得皇親國戚,便去請趙公子兄弟二人來,告道:“不知二兄日前帶我豚兒,何處非為?今已害得病深,若是醫得好,一句也不敢言,萬一有些不測,不免擊鼓訴冤,那時也怪老漢不得!”
那兄弟二人聽罷,切切偶語:“我們雖是金枝玉葉,爭奈法度極嚴,若子弟賢的,一般如凡人敘用,若有些爭差的,罪責卻也不小。萬一被這老子告發時,畢竟于我不利。”疾忙回言:
“丈人,賢嗣之疾,本不由我弟兄。”遂將金明酒店上遇見花枝般多情女兒,始末敘了一遍。老兒大驚,道:“如此說,我兒著鬼了!二位有何良計可以相救?”二人道:“有個皇甫真人,他有割妖符劍,除非請他來施設,退了這邪鬼,方保無恙。”老兒拜謝道:“全在二位身上。”二人回身就去。卻是:
青龍共白虎同行,吉兇事全然未保。
兩個上了路,遠遠到一山中,白云深處,見一茅庵:
黃茅蓋屋,白石壘墻。陰陰松暝鶴飛回,小小池晴龜出曝。翠柳碧梧夾路,玄猿白鶴迎門。
頃刻間庵里走出個道童來,道:“二位莫不是尋師父救人么?”二人道:“便是,相煩通報則個。”道童道:“若是別患,俺師父不去,只割情欲之妖。卻為甚的?情能生人,亦能死人。生是道家之心,死是道家之忌。”二人道:“正要割情欲之妖,救人之死。”小童急去,請出皇甫真人。真人見道童已說過了,“吾可一去。”迤逶同到吳員外家。才到門首,便道:
“這家被妖氣罩定,卻有生氣相臨。”卻好小員外出見,真人吃了一驚,道:“鬼氣深了!九死一生,只有一路可救。”驚得老夫妻都來跪告真人:“俯垂法術,救俺一家性命!”真人道:“你依吾說,急往西方三百里外避之。若到所在,這鬼必然先到。倘若滿了一百二十日,這鬼不去,員外拚著一命,不可救治矣。”員外應允。備素齋,請皇甫真人齋罷,相別自去。
老員外速教收拾擔仗,往西京河南府去避死。正是:
曾觀前定錄,生死不由人。
小員外請兩個趙公子相伴同行。沿路去時,由你登山涉嶺,過澗渡橋,閑中鬧處,有伴無人,但小員外吃食,女兒在旁供菜;員外臨睡,女兒在傍解衣;若員外登廁,女兒拿著衣服。處處莫避,在在難離。不覺在洛陽幾日,忽然一日屈指算時,卻一百二十日。如何是好?那兩個趙公子和從人守著小員外,請到酒樓散悶,又愁又怕,都擱不住淚汪汪地。
又怕小員外看見,急急拭了。小員外目睜口呆,罔知所措。
正低了頭倚著欄桿,恰好皇甫真人騎個驢兒過來。趙公子看見了,慌忙下樓,當街拜下,扯住真人,求其救度。吳清從人都一齊跪下拜求。真人便就酒樓上結起法壇,焚香步罡,口中念念有詞。行持了畢,把一口寶劍,遞與小員外道:
“員外本當今日死。且將這劍去,到晚緊閉了門。黃昏之際,定來敲門,休問是誰,速把劍斬之。若是有幸,斬得那鬼,員外便活,若不幸誤傷了人,員外只得納死。總然一死,還有可脫之理。”吩咐罷,真人自騎驢去了。
小員外得了劍,巴到晚間,閉了門。漸次黃昏,只聽得剝啄之聲。員外不露聲息,悄然開門,便把劍斫下,覺得隨手倒地。員外又驚又喜,心窩里突突地跳。連叫:“快點燈來!”
眾人點燈來照,連店主人都來看。不看猶可,看時,眾人都吃了一驚:
分開八片頂陽骨,傾下半桶冰雪水。
店主人認得砍倒的尸首,卻是店里奔走的小廝阿壽,十五歲了,因往街上登東,關在門外,故此敲門,恰好被劍砍壞了。
當時店中嚷動,地方來,見了人命事,便將小員外縛了。
兩個趙公子也被縛了。等待來朝,將一行人解到河南府。大尹聽得是殺人公事,看了辭狀,即送獄司勘問。吳清將皇甫真人斬妖事,備細說了。獄司道:“這是荒唐之言。見在殺死小廝,真正人命,如何抵釋!”喝教手下用刑。卻得跟隨小員外的,在衙門中使透了銀子。獄卒稟道:“吳清久病未痊,受刑不起。那兩個宗室,只是干連小犯。”獄官借水推船,權把吳清收監,候病痊再審,二趙取保在外。一面著地方將棺木安放尸首,聽候堂上吊驗,斬妖劍作兇器駐庫。
卻說吳小員外是夜在獄中垂淚嘆道:“爹娘只生得我一人,從小寸步不離,何期今日死于他鄉!早知左右是死,背井離鄉,著甚么來!”又嘆道:“小娘子呵,只道生前相愛,誰知死后纏綿,恩變成仇,害得我骨肉分離,死無葬身之地,我好苦也!我好恨也!”嗟怨了半夜,不覺睡去。夢見那花枝般多情的女兒,妖妖嬈嬈,走近前來,深深道個萬福道:“小員外休得悵恨奴家。奴自身亡之后,感太元夫人空中經過,憐奴無罪早夭,授以太陰煉形之術,以此元形不損,且得游行世上。感員外隔年垂念,因而冒恥相從;亦是前緣宿分,合有一百二十日夫妻,今已完滿,奴自當去。前夜特來奉別,不意員外起其惡意,將劍砍奴,今日受一夜牢獄之苦,以此相報。阿壽小廝,自在東門外古墓之中,只教官府復驗尸首,便得脫罪。奴又與上元夫人,求得玉雪丹二粒,員外試服一粒,管取百病消除,元神復舊,又一粒員外謹藏之,他日成就員外一段佳姻,以報一百二十日夫妻之恩。”說罷,出藥二粒,如雞豆般,其色正紅,分明兩粒火珠。那女兒將一粒納于小員外袖內,一粒納于口中,叫聲:“奴去也,還鄉之日,千萬到奴家荒墳一顧,也表員外不忘故舊之情!”小員外再欲叩問詳細,忽聞鐘聲聒耳,驚醒將來。口中覺有異香,腹里一似火團展轉,汗流如雨。巴到天明,汗止,身子頓覺健旺。摸摸袖內,一粒金丹尚在,宛如夢中所見。
小員外隱下余情,只將女鬼托夢,說阿壽小廝見在,請復驗尸首,便知真假。獄司稟過大尹,開棺檢視,原來是舊笤帚一把,并無他物。尋到東門外古墓,那阿壽小廝如醉夢相似,睡于破石槨之內。眾人把姜湯灌醒,問他如何到此,那小廝一毫不知。獄司帶那小廝并笤帚,到大尹面前,教店主人來認,實是阿壽未死,方知女鬼的做作。大尹即將眾人趕出。皇甫真人已知斬妖劍不靈,自去入山修道去了。二趙接得吳小員外,連稱恭喜。酒店主人也來謝罪。三人別了主人家,領著仆從,歡歡喜喜回開封府來。
離城還有五十余里,是個大鎮,權歇馬上店,打中火。只見間壁一個大戶人家門首,貼一張招醫榜文:
本宅有愛女患病垂危,人不能識。倘有四方明醫,善能治療者,奉謝青蚨十萬,花紅羊酒奉迎,決不虛示。
吳小員外看了榜文,問店小二道:“間壁何宅?患的是甚病?沒人識得?”小二道:“此地名褚家莊,間壁住的,就是褚老員外。生得如花似玉一位小娘子,年方一十六歲。若干人來求他,老員外不肯輕許。一月之間,忽染一病,發狂譫語,不思飲食,許多太醫下藥,病只有增無減。好一主大財鄉,沒人有福承受得。可惜好個小娘子,世間難遇!如今看看欲死,老夫妻兩口兒晝夜啼哭,聽祈神拜佛,做好事保福,也不知費了若干錢鈔了。”小員外聽說,心中暗喜,道:“小二哥,煩你做個媒,我要娶這小娘子為妻。”小二道:“小娘子一生九死,官人便要講親,也待病痊。”小員外道:“我會醫的是狂病,不愿受謝,只要許下成婚,手到病除。”小二道:
“官人請坐,小人即時傳語。”
須臾之間,只見小二同著褚公到店中來,與三人相見了,問道:“那一位先生善醫?”二趙舉手道:“這位吳小員外。”褚公道:“先生若醫得小女病痊,帖上所言,毫厘不敢有負。”吳小員外道:“學生姓吳名清,本府城內大街居住,父母在堂,薄有家私,豈希罕萬錢之贈。但學生年方二十,尚未婚配,久慕宅上小娘子容德俱全,倘蒙許諧秦晉,自當勉舉盧扁。”二趙在旁,又幫襯許多好言,夸吳氏名門富室,又夸小員外做人忠厚。褚公愛女之心,無所不至,不由他不應承了,便道:
“若果然醫得小女好時,老漢賠薄薄妝奩,送至府上成婚。”吳清向二趙道:“就煩二兄為媒,不可退悔!”褚公道:“豈敢!”
當下褚公連三位都請到家中,設宴款待。
吳清性急,就教老員外:“引進令愛房中,看病下藥。”褚公先行,吳清隨后。可是緣分當然,吳小員外進門時,那女兒就不狂了。吳小員外假要看脈,養娘將羅幃半揭,幃中就聞金釧索瑯的一聲,舒出削玉團冰的一只纖手來。正是:
未識半面花容,先見一雙玉腕。
小員外將兩手脈俱已看過,見神見鬼的道:“此病乃邪魅所侵,非學生不能治也。”遂取所存玉雪丹一粒,以新汲井花水,令其送下。那女子頓覺神清氣爽,病體脫然。褚公感謝不盡。是日,三人在褚家莊歡飲。至夜,褚公留宿于書齋之中。次日,又安排早酒相請。二趙道:“擾過就告辭了。只是吳小員外姻事,不可失信。”褚公道:“小女蒙活命之恩,豈敢背恩忘義?所諭敢不如命!”小員外就拜謝了岳丈。褚公備禮相送,為程儀之敬。三人一無所受,作別還家。
吳老員外見兒子病好回來,歡喜自不必說。二趙又將婚姻一事說了,老員外十分之美,少不得擇日行聘,六禮既畢,褚公備千金嫁裝,親送女兒過門成親。吳小員外在花燭之下,看了新婦,吃了一驚,好似初次在金明池上相逢這個穿杏黃衫的美女。過了三朝半月,夫婦廝熟了,吳小員外叩問妻子。
去年清明前二日,果系探親入城,身穿杏黃衫,曾到金明池上游玩。正是人有所愿,天必然之。那褚家女子小名,也喚做愛愛。吳小員外一日對趙氏兄弟說知此事,二趙各各稱奇:
“此段姻緣,乃盧女成就,不可忘其功也。”吳小員外即日到金明池北盧家店中,述其女兒之事,獻上金帛,拜認盧榮老夫婦為岳父母,求得開墳一見,愿買棺改葬。盧公是市井小人,得員外認親,無有不從。小員外央陰陽行擇了吉日,先用三牲祭禮燒奠,然后啟土開棺。那愛愛小娘子面色如生,香澤不散,乃知太陰煉形之術所致。吳小員外嘆羨了一回。改葬已畢,請高僧廣做法事七晝夜。其夜又夢愛愛來謝,自此蹤影遂絕。后吳小員外與褚愛愛,百年諧老,盧公夫婦,亦賴小員外送終,此小員外之厚德也。有詩為證:
金明池畔逢雙美,了卻人間生死緣。
世上有情皆似此,分明火宅現金蓮。
第二十三卷 文世高斷橋生死緣
蓋情之一字,假則流蕩忘返,真則從一而終;始或因情以離,后必因真而合。所以破鏡重圓,香勾再合,有自來也。
話說元朝,姑蘇有一士人,姓文,名世高,字希顏,生來天資敏捷,博洽好學,但因元朝輕儒,所以有志之士,都不肯去做官,情愿隱于山林,做些詞曲度日,故此文世高功名之念少,而詩酒之情濃。到至正年間,已是二十過頭,因慕西湖佳麗,來到杭州,于錢塘門外昭慶寺前,尋了一所精潔書院,安頓了行李、書籍,卻整日去湖上遨游。信步間行,偶然步至斷橋左側,見翠竹林中,屹立一門,門額上有一匾,曰“喬木世家”。世高緩步而入,覺綠槐修竹,清陰欲滴;池內蓮花馥郁,分外可人。世高緣景致佳甚,盤桓良久,忽聞有人嬌語道:“美哉少年!”世高聞之,因而四顧,忽見池溏之上、臺榭之東,綠陰中,小樓內,有一小嬌娥,傾城國色,在那里遮遮掩掩的偷看。
世高欲進不敢,只得緩步而出,意欲訪問鄰家,又不好輕問得,適見花粉店中,坐著一個老婦人,世高走進前,陪一個小心道:“老娘娘,借寶店坐一坐。”那老婦人道:“任憑相公坐,不訪,只沒有好茶相款。”世高見這老嫗說話賢而有理,便問道:“老娘娘高姓?”老婦人接口道:“老身母家姓李,嫁與施家。先夫亡故十年,只生得一個小女。因先夫排行第十,人多稱老身施十娘,但不知相公高姓,仙鄉何處,到此何干?”世高道:“在下姑蘇人,姓文,因慕西湖山水,特來一游。”施十娘道:“相公是特來游西湖,便是最知趣的人了。”
世高見他通文達禮,料道不是粗蠢之人,便接口道:“老娘娘,前面那高樓門,是什么樣人家?”施十娘道:“是香宦劉萬戶家。可惜這樣人家,并無子嗣,只生得一位小姐,叫做秀英,已是十八歲了,尚未吃茶。”世高故意驚訝,道:
“男大當婚,女大須嫁。論起年紀,十八歲,就是小戶人家也多嫁了,何況宦家?”施十娘道:“相公有所不知,劉萬戶只因這小姐生得聰明伶俐,善能吟詩作賦,愛惜他如掌上之珠,不肯嫁與平常人家;必須嫁于讀書有功名之人,贅在家里,與他撐持門戶。所以高不成,低不就,把青春都錯過了。”世高道:“老娘娘,可曾見小姐過么?”施十娘道:“老身與他是近鄰,時常賣花粉與他,怎么不見?”
世高聽見,暗喜道:“合拍得緊!今日且未可說出。”遂叫聲咶噪,起身回去,細細思想道:“這姻緣準在此老婦人身上,有些針線。但這老婦人,賣花粉過日,家道料不豐腴,我須破些錢鈔,用些甜言笑語,以圖僥幸。”是夜思念秀英小姐,道:“他是閨門處女,如何就輕意出口稱贊我?他既稱贊我,必有我的意思。況又道:‘美哉少年,尤為難得。’”在床上翻來復去,睡不著,忽然不知不覺,夢到城隍廟里,一心牽掛著秀英小姐,便就廟里城隍面前禱告道:“不知世高與劉秀英,有婚姻之緣否?”城隍吩咐判官,查他婚姻薄籍。判官呈上,城隍看了,便就案上朱筆,寫下四句與文世高,接得在手,仔細一看,上道:
爾問婚姻,只看香勾。
破鏡重圓,凄惶好逑。
文世高正在詳審之際,旁邊判官高聲一喝,颯然驚覺,乃是南柯一夢,仔細思量:“此夢實為怪異。但‘破鏡重圓,凄惶好逑’二句,其中有合而離、離而合之事,且待婚姻到手,再作區處。”到天明,急用了早膳,帶了兩錠銀子,踱到施十娘店中來。
那施十娘正在那里整理花粉,抬起頭來,見文世高在面前,便道:“相公,今日有什么事又來?”文世高道:“有件事央挽老娘。”施十娘道:“有何事?若可行的,當得效勞。”文世高便去袖中,取出銀子來,塞進施十娘袖中,道:“在下并不曾有妻室,要老娘做個媒人。”施十娘見他口氣,明明是昨日說了秀英小姐身上來的,卻故意問道:“相公看上了那一家姐姐,要老身做媒?”文世高道:“就是老娘昨日說的劉秀英小姐。”施十娘道:“相公差矣。若是別家,便可領命;若說劉家,這事實難從命。只因劉萬戶,生性古執,所以遲到于今。多少在城鄉宦,求他為婚,尚且不從,何況異鄉之人?不是老身沖撞你說,你不過是個窮酸,如何得肯?尊賜斷不敢領。”便去袖中摸出那兩錠銀子來送還文世高。
世高連忙道:“老娘娘,你且收著,在下還有一句話要說。”
即將店前椅子,移近柜邊,道:“不是在下妄想,只因昨日步入劉萬戶園亭,親見小姐在小樓之內,見了我時,說一聲道:
“美哉少年!”看將起來,小姐這一句說話,明明有些緣故。今日特懇老娘進去,見一見小姐,于中相機而行。得便時,試問小姐,可曾有這一句話說否。然而他是深閨小姐,如何就肯應承這句說話?畢竟要面紅耳赤。老娘是個走千家、踏萬戶,極聰明的人,須看風使船,且待他口聲何如,在下這幾兩銀子,權作酬勞之意,不必過謙。在下晚間再來討回話。”
施十娘聽了,笑嘻嘻的道:“劉小姐若沒這句說話,你再也休想;若果有這句話,老身何惜去一遭。但你不可吊謊;若吊了謊,是不是老身偌大的罪過,反說是輕薄他,日后再難見他的面,這關系非同小可。你不可說空頭話。”文世高道:
“我正要托你做事,如何敢說謊?若是在下說謊,便就天誅地滅,前程不吉!”施十娘見他發了咒,料到未必是謊,即忙轉口道:“老身特為相公去走一遭,看你姻緣如何。若果是你姻緣,自然天從人愿;若不是姻緣,你休妄想,纏我也是無益的。”文世高點首道:“自然,曉得。”便回下處。正是:
眼觀捷旌旗,耳聽好消息。
卻說施十娘著落了袖里這兩錠銀子,安排午飯吃了,揀取幾枝奇巧時新花兒,將一個好花籃來盛著,慢慢恰走劉家來。正是:
本為賣花老嫗,權作探花冰人。
“三姑六婆不久”,斯言永遠當遵。
卻說這劉小姐自見文世高之后,好生放他不下,暗想道:
“我看他一表非俗,斷不是尋常之輩;若得與他夫妻偕老,不枉我這一雙識英雄的俊眼兒。我今年已十八歲,若不嫁與此等之人,更揀何人?但我爹爹執意定要嫁勢要之人,不知勢要之人,就是貧賤之人做起的。揀到如今,徒把青春耽誤過了,豈不可嘆,日后難逢?”這是小姐的私念。大凡女人再起不得這一點貪愛之念,若起了時,便就心猿意馬,把捉不定。
恰值那施十娘提了花藍兒來劉家,見了老夫人,道個萬福。夫人還禮道:“施媽媽,久不見你了。”十娘道:“因家間窮忙,失看老奶奶和小姐。今日新做得幾枝好花兒,送與小姐戴。”老夫人道:“我家小姐正思量你的花兒戴。你來的好!”
吃了茶,就走到小姐繡房門口,扯開簾兒,走將人去。只見小姐倚著闌桿,似一絲雨氣模樣,上前忙道個萬福。恰值小姐思念少年,一時不知,見施十娘道了萬福,方才曉得有人到來,急轉身回禮道:“媽媽,為何這幾時不來看我?可有什么時新巧色花朵兒么?”施十娘道:“有,有!”連忙開了花藍兒,都是嶄新花樣,一枝枝取出來,放在桌上;卻取起一朵喜踏連科的金枝金梗異樣好花兒,插在小姐頭上,道:“但愿小姐明日嫁個連中三元的美少年,帶挈老身吃杯喜酒,可好么?”小姐笑笑,隨便他帶了。
恰好丫鬟春嬌送進茶水。施十娘接杯在手,順口兒道:
“老婆子今日吃了小姐的茶,不知幾時吃小姐的喜酒哩!常時受小姐的好處,一些也不曾補報得,日夜在心。明日若替小姐做得一頭好媒,老婆子方才放心得下。”小姐口中雖不做聲,卻也不怪他說。
施十娘看房中無人,便走進小姐身邊一步,道:“小姐,老身有一句不知進退的話,敢在小姐面前說么?若不嫌老身多嘴,方敢說;若怪老身,老身也就不說了。”小姐道:“媽媽,你是老人家,如何怪你?有話但說,不妨。”施十娘便輕聲說道:“小姐,你前日樓上可曾見一個少年的郎君么?”小姐臉上微紅,慢慢地道:“沒有。”口中雖然答應,那意思甚解。施十娘見他像個不嗔怪的意思,料道是曾見過的,因又說道:“你休瞞我。那少年郎君,今日特來了見我,說前日見了小姐,小姐稱贊他美少年,可曾有的么?”小姐不覺滿面通紅,便不做聲。施十娘知竅,便說道:“那少年郎君,是蘇州人,姓文,真個好一風流人品。小姐若得嫁他,日后夫榮妻貴,也不枉了小姐芳容。你心下如何?”那小姐把頭低了,微微一笑。施十娘見小姐這般光景,料道十有九肯,又說道:
“文相公思想小姐,自從昨日至今,一連來數次,要老身訪問小姐消息。不知小姐有何話說?”那小姐道:“沒有什么話說,便不知這人可曾娶……”便不言了。施十娘接口道:“他說不曾娶妻,所以求老身做媒。據我看起來,這人不是個薄幸之人;論相貌,與小姐恰好是一對兒,不可錯過了這好親事。小姐若肯應允,老身出去就與他說知。”小姐將頭點了一點。施十娘會意,忙收拾花籃起身。小姐又扯住他衣袂道:“老媽媽謹言!”施十娘道:“不必吩咐。”出來見了老夫人,道:“小姐幾枝好花兒,明日再送來。”說罷自去,正是:
背地商量無好語,私房計較有奸情。
施十娘出得門來,那文世高早已在店中候久了,見了施十娘欣然有些喜色,便深深唱一個喏,道:“那事如何?”施十娘細細說了一遍。喜得那文世高渾身如鉆骨癢一般,非常快樂,道:“小姐這般光景,婚姻事大半可成。我明白做一首詩,勞老娘寄與小姐一看,或求他和我一詩,或求他信物一件,以為終身之計,全仗維持。”施十娘依允了。
文世高回寓,當晚一夜不眠,明日早起,取出白綾汗巾一方,磨濃了墨,寫七言絕句一首于上:
天仙尚惜人年少,人少安能不慕仙?
一語三生緣已定,莫教錦片失當前。
寫完,封好了,急急走到店中,付與施十娘,道:“煩老娘與我寄去,千萬討小姐一個回信。事成,重重相謝。”
施十娘袖了詩,又揀幾枝好花兒,假意踱到劉家去,見了老夫人,道:“今選上好花兒,比昨日的又好,特送與小姐。”
說完了,便望小姐臥樓上走。小姐見了,比昨日更自不同,即忙見禮,施十娘四顧無人,便去袖中摸出那條汗巾兒,遞與小姐。小姐打開一看,卻是一首詩。仔細看來,大是鐘情的意思。又見他寫作俱妙,一發動了個愛才的念,看了不忍放手。施十娘見他這般不舍,就道:“小姐高才,何不就和一首?”
小姐笑道:“如何便好和得?”施十娘道:“文相公還要問你求件信物兒,以為終身之計。”小姐聽罷,便親到箱子內取出親手繡的一件花汗巾,拿起一枝紫毫筆,就題一詩于上云:
英雄自是風云客,兒女蛾眉敢認仙?
若問武陵何處是?桃花流水到門前。
題完詩,就遞與施十娘。十娘道:“你兩個既是這般相愛,定是前生結下的夫妻,但不知這詩中可曾約他幾時相會?”小姐道:“我詩中之意,雖未有期,卻教他早晚來會便了。”施十娘道:“如此固好,但府上銅墻鐵壁,門戶深沉,卻教他從何處進來?”小姐聽了,沒做理會。施十娘是偷香竊玉的老作家,推開窗,四圍一看,道:“有了!老身的后門緊靠著這花園墻內樓臺石邊。小姐,你晚間可到石上,垂過一條索子來,教文世高執著索子,攀著樹枝,便可進來。”小姐道:“恰好有條秋千索在此。且喜這石旁有一枝老樹,盡可攀緣,驚無失足之虞。”
兩個計較得端端正正。小姐又取出一只穿得半新不舊的繡花鞋兒,遞與媽媽,道:“以此為證。”施十娘袖了繡鞋兒,并花汗巾,起身作別。臨行時,小姐去奩妝里取金釵一股,贈與施媽媽,道:“權作謝儀,休嫌菲薄。”又叮囑了幾句,送至樓門口。正是:
情到相關處,身心不自由;
和盤都托出,閨閣惹風流。
施十娘急急走至店中,那文世高已候久了。施十娘道:
“文相公,恭喜,賀喜,天賜良緣!我今日為你作合,你休負了我這千片苦心。”遂取出汗巾、繡鞋兒,遞與文世高。世高一看,果真是天賜平地登天,喜之不勝。再看詩意,不獨情意綢繆,而詞采香艷風流,更令人愛慕。看了繡鞋兒,纖小異常,又令人愛殺。正是仔細玩弄之際,忽然想起夢中城隍之言,“若問婚姻,只看香勾”之句,遂嘆一聲,道:“好奇怪!”施十娘道:“有何奇怪?”文世高便將夢中之事,說了一遍。施十娘道:“可見夫妻真五百年結就的,不然,一見便何留情至此?”文世高遂把汗巾、繡鞋,放入袖中。施十娘道:
“還有好處哩,約你晚間相會!”并從墻上放索之計,從頭至尾,說了一遍。喜得那文世高眉花眼笑,連叫謝天謝地;走到寓所,換了一套新鮮衣服。
等到黃昏,街鼓微動,文世高就悄悄到施十娘家等候。候不多時,只聽得墻頭上果有秋千索放過來。施十娘扶了文生,文生吊住索子,扒上墻頭,慌慌張張,攀著一枝枯樹枝,正欲跨到石上,不料著那枯樹一斷,從空倒跌在石峰上,立時喪命。只道是:
兩地相思今會面,誰知樂事變成悲!
施十娘見文生跨過了墻,只道落了好處,竟自閉門而睡不題。小姐見文生已上墻頭,正欲相迎,怎知跌下,竟不動了,急走進身邊一看,見牙關緊閉,手足冰冷,忙去摸他口鼻,一些氣息全無。小姐慌了手腳,一霎時,滿身寒顫起來,待欲救他,又無計策,只得又去口鼻邊摸一摸,氣息全無,身上愈冷了;凄惶無措,不覺雨淚交流:一則恐明早父母看見尸首,查究起來,遺責難逃;二則文生因我而亡,我豈人獨生之理?千思百想,只得將秋千索自縊而死。正是:
可憐嫩葉嬌花女,頓作亡生殞命人!
且說春嬌這丫鬟原是粗婢,日日清早,小姐幾次叫他,也不就起來;這晚,小姐因有心事,叫他先睡,故不知小姐自縊而死,竟睡得個不亦樂乎。老夫人不見春嬌出來取面湯,隨即自上樓來,叫:‘春嬌,這時節,怎么還不拿面湯與小姐洗面?”那春嬌從睡夢中驚醒起來,見老夫人立在他面前,也便呆了。老夫人只道小姐貪睡,口里道:“女兒,你也忒嬌養了,這時光還不起來,莫非身子有些不快么?”總不見則聲,急急走到床前一看,并不見影響,忙問春嬌道:“小姐在那里?”春嬌夢夢不知,下樓四周一看,只見樓臺石上,跌死一少年男子;舉頭一看,樹上吊著的,卻是秀英女兒,一時嚇倒,口里只叫道:“怎么好,怎么好!”急叫春嬌把小姐抱起,自去喉間解了秋千索子,放將下來,已是直挺挺,一毫氣息都無了。慌忙走到房中,見了劉萬戶,雨淚如雨,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劉萬戶不知甚么緣故,問道:“為何事這般慌張?”夫人咽了半日,方說得一句出,道:“女兒縊死了!”劉萬戶驚得面如土色,急忙同了夫人,走到石邊,看見兩個死尸,便則聲不得,點點頭,嘆一口氣,道:“這般丑事,怎處?”細問春嬌,知是施婆做腳,劉萬戶對夫人道:“女兒之死,這也罷了,但這賊尸,卻怎么處?”因又想道:“這事既是施婆做的,須叫他來設法出去。”便悄悄叫家人去喚施婆。
那時施十娘,起五更就立在后門頭,等文生下來;再不見秋千索子,好生疑慮,不住的走進走出,絕不見影兒,心里委決不下。忽然間,劉家兩個人走到面前,道:“施媽媽,奶奶立等你說句話。”那施媽媽聽了這句話,嚇得面上,就像開染坊的,一搭兒紅,一搭兒紫,料道這事犯出來了,又沒法兒做個脫身之計,只得硬著膽來見老夫人。
夫人道:“你如何害我小姐?”施媽媽道:“并不關我事,這都是小姐自看上了文生,賦詩相約,自家做出來的。”老夫人道:“如今兩個都死了,怎么處?”施媽媽聽了這一句,一發魂都沒有了。同到山石邊一看,連這施媽媽,也哭起來,劉萬戶道:“做得好事!誰要你哭?如今事已至此,無可奈何,我家丑事,豈可外揚?卻怎么弄得這兩個尸首出去方好。恐家中小廝得知,人多口多,不當穩便。”施媽媽接口道:“我有個侄兒李夫,原賣棺木為生。他家有三個工人。待我去叫他,晚間寂寂抬一口大些的棺木來,把他二人共殮了,悄悄抬到山里埋葬了,誰人得知?”劉萬戶與夫人都點頭會意,取三十兩銀子與施媽媽,叫他速去打點,又吩咐道:“切莫聲張。
來扛抬的人,切莫與他說真話。若做得干凈,前情我也不計較你了。棺木須要黃昏人靜,從后門抬進,不可與一人知覺。
凡事謹言,不可漏泄。”說罷,施媽媽自出,暗暗的打點停妥。
到得人靜,劉萬戶只叫春嬌開了后門,放那抬棺的悄悄而入。
扛抬的人留在外廂,單叫李夫進來,把兩個尸首,放做一柩。
老夫人不敢高聲大哭,因愛惜這個女兒,雖有家資,已死無靠,遂將房中金珠首飾,盡數都放在棺內,方將棺材蓋上釘好。老夫人又賞了扛抬的人,悄地抬出,抬到天竺峰下,掘開土來,把棺材放下。李夫吩咐眾人道:“你們抬了這半夜,也辛苦了,你們先自回去,買些酒吃。我受人之托,當終人之事,我自家來埋葬了。”眾人取了扛索而回。
獨李夫心懷歹意,因人殮時,見老夫人將金銀首飾放在棺內,約摸也有三百金。李夫是眼孔小的人,生平何曾見過這許多東西?一時眼熱,恨不拿來,揣在懷里,故先打發了這幾個人回去,再四顧無人,便將鐵鋤把棺蓋著實打了幾下,那棺蓋就松開一條縫。原來李夫先前用了賊智,便預備著這個意思,于釘釘時節,就不著實釘緊,所以一敲就開,再將鐵鋤去了口邊,撬將開來,把棺蓋锨開,放在旁邊;正要伸手去小姐頭上拔他首飾,你道世上有這樣遇巧的事!一邊李夫去取首飾,一邊文世高還魂轉來,嘆息叫聲!
那李夫吃了一驚,只道是死鬼做怪,慌了手腳,連忙便跑。只聽得呼呼有鬼,從后趕來,愈覺得心慌,急急往前奔走,一連跑了四五里路,方才放心。回轉頭來一看,并沒有一個人影。低頭一看,原來腳上帶了一條大荊草,索索的,不住拖著。四邊荒草亂響,不覺疑心生暗鬼起來。李夫原不是久慣劫墳之人,所以一驚便走回去,那里還轉來?正是:
驚魚脫卻金鉤釣,擺尾搖頭再下來。
且說文世高還魂轉來遍身疼痛難當,又不知何處,舉目茫然。但見,淡月彎彎,殘星點點;荒蒿滿眼,古木參天。見自己存身棺內,誰知棺內又有一尸,料是秀英小姐了,抱著小姐的尸首,哭道:“我固為香而死,卿必因我而亡。既得生同情,死同穴,志亦足矣。”因以面對面,抱著,只是哭。如小姐不能回生,便欲再尋死地。忽見鼻孔中微有氣息,文生急按耳哀呼,以氣接氣。良久,秀英星眼微開。文生大喜,漸漸扶起,覺音容如舊。
二人既醒,悲喜交集。秀英道:“今宵死而復生,實出意表,這是天意不絕爾我之配。但我父母,謂爾我已陷于死亡,無復再生之理,不可聚歸。不若妾與君同去,晦跡山林,甘守清貧,何如?”文生點頭道:“此言甚是有理。”
兩人從壙中走去,文生因跌壞,步履維艱。秀英只得幫著文生,將棺內被褥,打了一包;又將自己金銀首飾,收拾藏好;再將棺蓋蓋好,把鐵鋤鋤些浮土,掩了棺木,攜了包裹,二人你攙我扶,乘著星月之下,慢慢地一步一步走出山來,走到天亮,方才到得水口。文生雇了一只阿娘船,扶了秀英小姐下船,便與船家長幾錢銀子,買些魚肉酒果之類,燒一個平安神福紙。大家吃了神福酒,遂解纜開船而去。正是:
偷去須從月下移,好風偏是送歸期;
旁人不識扁舟意,惟有新人仔細知。
這文生載了秀英小姐,就如范大夫載西施游五湖一般,船中好不歡悅。又是死而復生之后,重做夫妻,尤覺不同。只是身體跌傷之后,少不暢意,每到了村鎮,便買些酒肉將息。
過了三日,早到了蘇州地面,文生先上去,叫了一乘暖轎子下來,收拾了包裹,放在轎內。兩人抬到家里,歇下轎子,請那新娘子出來,那時更自不同:
不道是嫦娥下降,也說是仙子臨凡。
原來文生父母雙亡,他獨自當家,就叫婢女收拾內房,打掃潔凈,立時買了花燭紙馬,拜起堂來,吃了交杯酒,方才就寢。從此夫妻相敬如賓,自不必說。
且說老夫人當日打發了這棺材出門,暗暗啼哭不住,只因只此一女,日常不曾與他早定得親,以致今日做出丑事來,沒要緊,把一塊肉,屈屈斷送了。心里又懊恨,又記掛,不知埋葬得如何。次日去尋施十娘,正要問他埋葬的事。叫人去問,并無人答應。推開門看時,細軟俱無,只剩得幾件粗家伙在內。家人忙回復了夫人。夫人愈加傷感道:“恐我與他日后計較,故此乘夜遁去了。”正是:
千方百計虔婆子,逃向天涯沒影蹤。
那文生與秀英在家,正自歡娛,誰知好事多磨。其時至正末年,元順帝動十七萬民夫,浚通黃河故道,一時民不聊生,人人思叛,妖人劉福通,以妖人倡亂,軍民遇害。劉萬戶以世胄人才,欽取調用。劉萬戶無可奈何,只得同夫人進京,以過蘇州,又值張士誠作亂,路途騷動。那些軍士們,紛紛四散劫掠,遇著的便殺,有行李的便奪行李,到處父南子北,女哭兒啼,好不凄慘!劉萬戶欲進不能,暫羈吳門。
過了幾日,那張士誠乘戰勝之勢,沿路侵犯到蘇州地面。
合郡人民驚竄。文生在圓城中,亦難存濟,只得打迭行囊,挈了秀英同走,也要投泊到驛中。秀英小姐遠遠望見一個人,竟像父親模樣,急對丈夫道:“那是我父親,不知為何在此。但我父親不曾認得你,你可上前細細訪問明白。”
那文世高依了秀英之言,慢慢踱到劉萬戶面前,拱一拱手,道:“老先生是杭州人么?”劉萬戶答道:“學生正是錢塘人。”文生又道:“老先生高姓?”萬戶道:“姓劉,家下原系世胄。近因劉福通作亂,學生因取進京調用,并家眷羈滯在此。不意逢此兵戈滿眼之際,不能前進,奈何?”
文生聽了這一番話,別了,回來對秀英小姐道:“果系是我泰山,連你母親也來在此。小姐聽得母親也在這里,急欲上前一見。文生扯住道:“未可造次,你我俱是死而復生之人,恐一時涉疑,反要惹起風波,更為不美,且慢慢再作區處。”
小姐不好拂丈夫之意,只得忍耐。然至親骨肉,一朝見了,如何勉強打熬得住?
是夜,秀英暫宿在館驛間壁,思念父母,竟不成眠,嗚嗚大哭,聲聞遠近。劉萬戶與夫人細聽哭聲,宛然親女秀英之聲也,心中涉疑,急急往前一看,果是秀英。
老夫人不管是人是鬼,一把抱住了大哭,獨劉萬戶全然不信,因說女已死久,必然是個鬼祟,變幻惑人。秀英聞言,細細說明前事。父親只是不信。秀英見父親古執,無計可施,只得說:“父親若果不信,可叫人回到天竺峰下,原舊葬埋之處,掘開一看。若是空棺,則我二人不是鬼了。”
劉萬戶依言,吩咐老仆劉道,速往西湖天竺峰下,面同施婆侄兒李夫,掘開舊葬之處,看其有無,速來回報。劉道領了主人之命,走到湖上去尋李夫。誰知李夫當夜開棺,恐怕日后事露,夜間就同姑娘逃走了,沒處尋下落。卻問得原先李夫手下,一個抬棺之人,領了劉道到山中,掘開土來,打開棺材一看,果然做了孔夫子“有鄙夫問于我,空空如也”。
劉道方信還魂是實,急急奔到蘇州,細細說知。劉萬戶始信以為實。然夫人見女兒重生,喜之不勝;獨劉萬戶見女婿是個窮酸,辱沒了家譜,心中只是不樂,幾次要逐開他去,因干戈擾攘,姑且寧耐。
到得癸巳六月,淮南行省平章福壽,擊破了張士誠,會伯顏、貼木兒等,合兵進斬水破之。自此道路稍通。劉萬戶恐王命久羈,急于趨赴,逐攜了夫人、女兒同上京師。文生亦欲同行,爭奈丈人是個極勢力的老花臉,竟棄逐文生,不許同往。文生卻與小姐,依依不舍。那萬戶大怒,登時把秀英小姐扶上車兒,便對文生道:“我家累世不贅白丁,汝既有志讀書,須得擢名金榜,方許為婚。”說罷,登乘如飛而去。
氣得那文生嚎啕大哭,珠淚填胸,昏暈幾絕,又思量道:“這老勢力如此可惡,而我妻賢淑,生死亦當相從。”遂緩步而進。
到得京師,那時劉萬戶新起用,好不聲勢赫奕,世高窮酸,如何敢近?旁邊又沒個傳消息紅娘,小姐如何知道文生在此,況客中金盡,東奔西去,沒個投奔,好不苦楚。兼之臘月,朔風凜凜,彤云密布,悠悠揚揚,下起一天雪來。文生冒雪而往,只見前面一個婆婆,提著一壺酒,冒雪而來,就像施十娘模樣,漸漸走到面前。
施十娘抬頭一看,見是文生,好生驚恐,啐了一聲,也不開言,連忙提了酒壺,往前亂跑,口里只管不住的念:“觀世音菩薩!救苦救難的菩薩!”文生見他如此害怕,曉得他疑心是鬼,便連趕上幾步,道:“施十娘不要心慌,我不是鬼,我有話與你說!”那施十娘心慌,也不聽得他的話,見他緊從后面趕來,越發道是鬼了,走得急,不料那地下雪滑,一交跌倒,把酒罐兒弄翻在地,連忙爬起,那酒已潑翻了一半。文生忙上前扶住,道:“老娘不須怕得,我不是鬼。”連聲道“不是鬼”。施十娘仔細一看,方才放心道:“你不要說慌,我是不怕鬼的。”文生道:“我實是人,并非虛謬。你卻不曉得我還魂轉來緣故,所以疑心,我與劉小姐,都是活的了。”
施十娘道:“我不信。那棺材又是釘的,棺上又有土蓋了,如何走得出來?”文生道:“不知那時有甚么人,來撬開棺木,要盜小姐首飾,卻值我氣轉還魂那人就驚走了去。我見小姐尸首,知是為我而死。”并小姐亦還了魂的,細細說了一遍。
施十娘道:“如今相公進京來何干?”文生道:“誰知小姐父親上京做官,驛中遇著了小姐,岳丈嫌我窮酸,竟帶他女兒進京,將我撇下。我感小姐情義,不忍分離,只得在此伺候消處。今日沖寒出來,又訪不得一個音問,卻好撞著老娘。不知老娘也到此住下為何?”施十娘道:“因你那日死后,我卻心慌懼罪,連夜與侄兒搬移他處。后因我女兒嫁了京中人,我也就同女兒來此,盡可過活。相公既此無聊,何不到我舍下,粗茶淡飯,權住幾時?一邊溫習經書,待功名成就,再圖婚娶,何如?”文生正在窘迫之際,見施十娘留他,真個是他鄉遇故知,跟了十娘就走。
走不上數十家門前,便是他女婿家。施十娘叫出女婿來見了,分賓主而坐,說其緣故。那女婿嗟訝不已。媽媽就去把先前剩下的半壺酒,燙得火熱,拿兩碟小菜兒,與文生搪寒。自己就到外廂,收拾了一間書房,叫文生將行李搬來。
文生從此竟在施媽媽處作寓,凡三餐酒食之類,都是施媽媽供與他吃,文生本是不求聞達之人,因見世態炎涼,若不奮跡巍科,如何得再續婚姻,以報劉小姐之潔?因此上,老實讀書。
那劉萬戶在京,人皆趨他富貴,知他只此一女,都來求他為婚。劉萬戶也不顧舊女婿,竟要另許勢豪。幸得秀英小姐守志不從。父母苦勸,他便道:“若有人還得我香勾的,我就與他為婚。”萬戶見女兒立志賢貞,只得罷了。
一日,黃榜動,選場開,文世高果有奇才雄策,高掇巍科。那榜上名寫著蘇州文世高,豈有劉萬戶不知的道理?只因當日輕薄他,只知姓文,那里去問他名字,所以不知他中;
又量他這窮酸,如何得有這一日!在文生高中,也是本分內事,但劉萬戶小人心腸,只道富貴貧賤是生成的,不知富貴貧賤更翻迭變,朝夕可以轉移的;但曉得富貴不會貧窮,不曉得貧賤也可富貴,但時運有遲早耳。奉勸世人,不可以目前窮通,認做了定局。
文世高自中之后,人見他年少,未有妻室,紛紛的來與他議親。他一概回絕,仍用著舊媒人施媽媽,取出劉小姐原贈他的汗巾一方、香勾一只,遞與施媽媽,煩他到劉萬戶家去,看他如何回話。
施十娘即刻領了文老爺之命,喜孜孜來到劉萬戶衙內。衙內人見了施媽媽,俱各驚喜。施媽媽見了老夫人和小姐,真個如夢里相逢一般,取出小姐詩句、香勾,一五一十,說了文老爺圓親之意。合家歡喜道:“小姐果然善識英雄,又能守節!”劉萬戶也便掇轉頭來道:“女兒眼力不差,守得著了。”
一面回復施媽媽,擇日成親;一面高結彩樓,廣張筵席,迎文生入贅。說不盡那富貴繁華,享用無窮。文世高是個慷慨丈夫,到此地位,把前頭事,一筆都勾。夫妻二人甚是感激施十娘恩義,厚酬之以金帛,并他女婿,也都時常照管他。
后來張士誠破了蘇州,文世高家業盡散,無復顧戀;因慕西湖,仍同秀英小姐,歸于大橋舊居,逍遙快樂,受用湖山佳景。當日說他不守閨門,到今日又贊他守貞志烈,不更二夫,人人稱羨,個個道奇,傳滿了杭城內外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