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四月中旬,或許是櫻花時節祥云繚繞之故,雖然黃昏五點已過,卻并無寒氣襲人之感。早稻田水稻荷神社的院落內,櫻花在晚霧的籠罩下爭奇斗艷,有的已經開始凋落。
穿過神社院落后,眼前出現了一大片茶園,前方早稻田大學的校舍在夕陽的照射下熠熠生輝。
正子在茶園中間的路上朝著學校的方向行走著。昨晚丈夫誠助曾幫她畫了一張通往大學的路線圖,并告訴了她行走的路線,可一路走來還是超出預想,頗費時間。
考試是六點開始,時間尚有富余。可趕到學校后她還想對著鏡子簡單地梳整一下頭發。說來她本想化個淡妝,可考試通知書上卻寫著“應試時請勿化妝”。
于是正子便按照通知書的要求,未在臉上撲粉,只是抹了一點口紅。衣著則是豎條紋和服,系著白地和服腰帶。這件和服是六年前她嫁到木更津時媽媽送給她的禮物。因為太過素樸,所以迄今為止從未上身。與和服相比倒是腰帶似乎略顯華美。但正子覺得自己是打算做女優的,這一點點華美不算為過。發型則在幾經斟酌后,梳了一個橢圓形的發鬏,并極力使四周的頭發鼓起。雖說通過自己提交的履歷書,即可知曉自己今年已經二十四歲,且已婚,但她還是希望自己看上去能夠年輕一些。
出門前丈夫誠助看著正子說道:“真漂亮。”之后拍著她的肩頭說:“你一定會被錄取的。”聽了丈夫的話后,正子便覺得自己似乎已經勝券在握。可是,隨著靠近學校,她的自信心卻漸漸動搖起來。
說來很難推斷出培養藝人的學校入學考試會提出哪些問題。雖然丈夫誠助曾叮囑她說:“問你什么,你就實事求是地回答什么好了。”可對方全是大學教授,而且都是從歐美留洋歸來的精英人物啊!
莎士比亞是英國的著名劇作家,易卜生是挪威的著名劇作家。這點知識是正子臨陣磨槍現從丈夫那里學來的。但要說到他們都有哪些作品,正子可就一問三不知了。即便日本的戲劇,她也只是偶爾看過一兩場,或是從丈夫那里略有耳聞而已,除此之外則一無所知。
決定報考后,文藝協會給她寄來了“演藝部規章”。內容如下:
一、本會演藝部設戲劇研究科,演藝部成員及一般報考者均需研究戲劇表演技巧及理論。
二、研究科學習年限為兩年。
三、學期為每年五月開學,翌年四月結束。
四、入學時須繳納拜師費三日元及月酬三日元。此后無論聽課與否月酬都必須繳納。
五、一般報考者資格如下所示,并須通過考試。
學力:相當于中學或高等女子中學畢業程度。
容貌:表情方面適合舞臺表演者。
聲音:音量及音質無缺陷者。
天賦:具有模仿表情的天賦。
身體:強壯、尤以耐力強者為佳。
品行:人品高尚,意志堅定。
論學力,正子畢業于芝之戶板縫紉女校,倒是擁有考試資格。但據說考試內容好像還有劇本朗讀和英文譯讀。朗讀日文劇本倒還可以勉強過關,但若談到英文,正子則毫無自信可言。在西洋縫紉學校里她雖然學過一點簡單的初級英語,但也只不過就是背誦過ABC二十六個字母而已。
不過說到第二條和第三條容貌與聲音,正子多少還是有點自信的。
丈夫誠助曾對她說過,“你個頭高挑,站在舞臺上會很搶眼的”,并且還鼓勵她說,“你的聲音也不錯。”正子本人也對容貌略有自信,在和誠助結婚之前,正子曾在姐姐的夫家位于東京赤坂的糕點鋪里工作過,當時的她頗有人氣。那家店鋪喚作風月堂,在赤坂一帶無人不知。或許因此顧客才絡繹不絕。但不拘如何,只要正子往店內一站,顧客人數準會增加。有的客人還有事沒事地要和她聊上幾句。也許是奉承話吧,店里的小伙計曾對她說過這樣的話,“只要小姐您往店里一站,男顧客立馬就會多起來。”
說來她之所以會嫁到千葉縣去,也是因為在那家店里打工時,一位住在木更津、喚作鳥飼的經營餐館兼旅店的闊綽人家的大少爺對她一見鐘情之故。木更津之類的地方正子從未去過,內心未免忐忑不安,但她還是在對方的百般乞求下嫁了過去。不過,那段婚姻卻以失敗而告終。
丈夫是個性情溫順的人,可也正是因此,正子才覺得他靠不住。也許是因為經營餐館之故,丈夫將工作全都托付給母親和掌柜的,自己則常常跑到外面去東游西逛。雖然正子被人喚作“東家少奶奶”,也不缺錢花,但生活卻單調乏味。對于曾一度體驗過東京生活的正子而言,木更津的生活未免枯燥至極。
如果就這樣被埋沒在窮鄉僻壤的話,正子就失去了特意離開信州老家的意義。
索性生個孩子吧,這樣也還可以解個悶,可是孩子也沒能懷上。不僅如此,就在正子嫁過去不久,她的下身便染上了疾患。幾番苦惱過后,她終于鼓起勇氣去醫院看了醫生,結果得知自己患了婦科病,也就是現在所說的淋病。自不必說,是丈夫傳染給她的。
當時的淋病,不像現在有抗生素可以醫治。一旦染上這種病,用不了多久就會被拖成慢性病,并大都導致不孕。醫生也對她說過“你恐怕難以生育了”。
正子懷不上孩子,下半身又難受得很,故而毫無生氣,幾乎整天躲在家里閉門不出。
雖說責任在將疾患傳染給自己的丈夫身上,但不健康的女人便失去了當媳婦的資格。更何況正子對丈夫也好,對木更津也罷,并無多大留戀。她沒有必要忍受病痛的折磨一直挺到戰勝病魔的那一天。
一年后,正子對外宣稱自己得了肺病,并和丈夫離婚,離開了鳥飼家。當時,她如果還想繼續待在那個家里的話并非不可。更為確切的說法應該是正子自己不想繼續待在那個家里了。
回到東京后,正子首先就去看醫生,治好疾患后再度來到姐姐的店里。
雖說自己是一個離婚后返回姐姐家的女人,但她卻絲毫沒有萎靡不振,莫如說因為擺脫了夫家的束縛反而顯得生氣勃勃。正子的性格大體上就是如此,她對任何事情都不會往深處想。她可以適應當時的狀況,任何苦悶煩惱都能忍受下去。
曾經是少女模樣的店鋪招牌姑娘,如今出落得風姿綽約,再次出現在店鋪里。
“好像大家都在說呢,‘到底是風月堂的正子啊,還是正子的風月堂啊’?”姐夫苦笑著說。
“你不要開玩笑嘛。”
正子一本正經地抗議。然而這話并不令她生厭。
確也如此,每當正子往店里一站,男顧客馬上就會增多。有的客人即便在正子將糕點包好遞過來以后,也還是癡癡地站在那里一動不動。正子肌膚白皙,渾圓的臉龐上一對眸子干凈清純。男人們大概從她那高大而又顯得富態豐滿的軀體上,同時感受到了女人和母親的風韻吧。
即便如此,正子也并不認為自己是個美人。她反倒覺得自己的鼻子多少有些低矮,眼睛也多少顯得有些細小。她希望自己的臉頰能夠再瘦削些,變成一個瓜子臉。
不過她覺得只要自己精心化個妝,從遠處看還是挺好看的。她也覺得如果站到舞臺上自己并不會輸給其他一般女子。
雖說正子搞不清自己的聲音究竟如何,但總的說來也還是覺得多少有點尖銳。據店里的領班說,她在說“謝謝”時聽起來語尾上揚,這種很像是外行的地方反倒令人感覺不錯。
起初她在說“謝謝”時,總是扭扭捏捏張不開口,可現在已經說得很流暢。音質如何暫且不說,至少在店里答對客人一整天,她的嗓音都不會嘶啞。正子曾一度到穴八幡神社的林子里扯開嗓門大聲吼叫過一次,她自己也為自己居然能夠發出如此大的聲音而感到駭然。
至于第四條“天賦”(具有模仿表情的天賦),則完全取決于對方的判斷。正子無從知曉自己是否具備成為演員的表演天賦。
誠助倒是說過“毫無疑問你是具備的”,理由是當正子發怒或是悲傷時,其表情是那么生動。他還說:“只要你的情緒能夠符合當時的場景,表情自然就會流露出來的。”確實,每當她想到自己是多么的命運多舛時,就每每真的想要流出淚來;而在笑的時候她就會想著以前令人高興的事。這類表情練習,她已經對著鏡子獨自練過好多遍。
只有第五條“身體”,她確信自己沒有問題。雖說在木更津時生過病,但已經完全治愈。這幾年就沒再鬧過什么像樣的病。不僅如此,有時正子還會為自己實在有些結實過度而感到擔憂。妙齡姑娘有時就會沒有食欲啦、睡不著覺啦什么的,可這一切都與她無緣。雖說馬上就要參加考試了,可她今天一如既往地吃了一頓飽飯,昨晚也照樣睡得很踏實。多少有些疲憊時,即便只是靠在墻上她也能進入夢鄉,過后連她自己都覺得有些吃驚。
總之,對身體這一點,正子頗有自信。
接下來是“品行”。如果只是限定在男女關系方面的話,正子倒是離過一次婚,如今又梅開二度嫁給了誠助。倘若僅從剛剛二十四歲就已經結過兩次婚這點看,則很有可能被視為問題嚴重。
可是迄今為止她還從未與丈夫以外的男人親近過。在風月堂打工時,即便男顧客跟她搭訕,她也只是把他們當作顧客看待,從未有過更深層次的交往。
正子覺得自己雖然結過兩次婚,但在“品行端正”這一點上同樣不遑多讓。
祖父是松代真田藩的士族,家中對子女的管教一向嚴格。世上甚至有過這樣的流行語:若娶妻,松代女!當然,這不過是封建老眼光而已,若以“嚴守禮儀,夫唱婦隨”這一條來衡量的話,正子略有瑕疵也未可知。
正子本來就爭強好勝,嫁到木更津后她更是發現只是一味地順從男人并無意義。順從男人或遵守家規未必就能使女人得到幸福。眼下的她十分清醒地意識到:幸福是要靠自己去爭取的。
因此,雖說從順從這點上講,正子或許多少有點問題,但在正氣凜然方面她是不會輸給別人的。
至于“意志堅定”這一條,如果不是指泛泛的意志,而是指以演戲為目標的意志的話,自己是絕對不會落于人后的。既已立志從藝,就已經做好了思想準備,即便有天大的困難也要勇往直前。
如果考官能夠精準地看出自己的這些想法,那么金榜題名便沒有問題。但若僅僅是注重學力或是女人味的話,自己則名落孫山也未可知。
考場設在早稻田大學文科禮堂內。走進正門后,右手三號教室的門上貼著一張紙,上面寫著“第一考場”幾個字。首先,要在這里接受筆試,之后再到隔著一個房間的五號教室接受單獨面試。
在這次考試的兩個月前,即明治四十二年(1909)二月,坪內逍遙被推舉為文藝協會會長。于是他立即著手推進新的演員培訓和戲劇研究工作。
逍遙首先提出:為了籌建戲劇研究所,將無償提供位于牛込(新宿區)余丁町自家宅邸內的土地。并決定四月招生,五月一日起開始授課。
根據這一計劃,已于三月在逍遙家宅院內啟動了建造校舍的工程。但五月開課仍然來不及,于是便在附近暫借了一戶民居作為臨時研究所。
可是臨到四月考試這一天,這個臨時研究所也未能籌備妥當,于是逍遙和抱月等人便借用了他們供職的早稻田大學文科禮堂作為考場。
考試時間定在傍晚六時,時間定得挺怪。這是因為他們考慮到考生白天還要上班的緣故。
正子來到休息室時,里面已經聚集了大約十名考生。其中有的像學生,有的像教師,有的則像是無所事事的閑人,林林總總不一而足。其中有一名女性,談不上有多漂亮,根據看人眼光的不同,甚至會有人覺得她像個女傭。不過其手上卻拿著一本英文書,并頻頻翻閱著。男人們全都穿著和服,下身則是和服裙褲。其中只有兩人身穿西裝。有些人相互認識,正在那里竊竊私語;有的人則叉起雙臂,獨自凝望著暮色漸近的窗外景色。年齡大都在十七八歲到二十五歲左右。
正子在教室的一側坐定后,便從包袱內取出鏡子照著自己的臉。她覺得自己的臉色似乎有些蒼白,或許是臨考緊張所致吧。
當她驀然從鏡前抬起頭時,沒想到四周已經聚集了將近二十名考生。
俄頃,六點整,一個留著髭須、臉頰細長的男人來到教室開始向大家說明考試規則。正子事后得知:這個男人就是研究所的研究主任東儀鐵笛。他告訴大家,考試的前三十分鐘是“作文”,后三十分鐘是英語譯讀,之后再進行面試。
作文的題目是《我理想中的戲劇》。幾經思考后,正子決定從自己去高等演藝場時寫起。
正子與第二任丈夫前澤誠助結婚的機緣如下:
她從木更津回來后,曾在東京一位名叫町田犀仙的人家里療養過一段時間。誠助當時是那戶人家的家庭教師。二人由此相識。
前澤當時二十六歲,從高等師范學校畢業后,本打算成為一名教師,卻因師從嚴谷小波,對童話劇產生了興趣。在家庭教師的工作結束后,前澤與正子便有一搭沒一搭地開始聊天,并越走越近,不到半年的工夫前澤就開始向正子求婚了。正子也是,剛剛離婚不久內心自然十分孤寂,再加上前澤與自己一樣也是長野縣人,有一種安全感,于是二人便在三田組建了家庭。
當時正是明治四十年(1907)初,在牛込神樂坂上有一家高等演藝場。這家演藝場后來也被稱作牛込館,是留美歸國哲學博士荒川重秀創立的。新派演員藤澤淺二郎等人也曾中途在那里登臺獻藝。
該演藝場建成初期經常上演童話劇。誠助因對童話劇感興趣,便常常出入該演藝場。正子之所以起了當演員的念頭,也是因為受到這位丈夫——誠助的影響。在去演藝場觀賞戲劇的過程中,正子產生了自己也希望在大家面前表演的想法。
當時,“女優”一詞僅在戲劇界極少數人之間使用,一般都稱之為“女藝人”。而且演員人數極少,新派劇中也僅有川上貞奴一人堅持不懈。
正子毛遂自薦去了荒川等人的排練場,懇求道:“讓我當一名女優吧”。因為當時希望成為藝人的女性相當稀少,所以荒川等人便以為她不過是說句戲言而已,于是拒絕了她。可是,正子三番五次地前去懇求,對方終于被其熱情打動,于是便接納了她。
就這樣,正子也曾站在演藝場的舞臺上,有過僅僅一次的童話劇演出經歷。當然,她所扮演的不過是一個路人類的小角色而已,戲劇本身也只是一部效法童話故事的幼稚的劇目。
正子之所以在聽到文藝協會將初次設立戲劇研究科后立刻就去報名,也是因為曾經有過如此經歷的緣故。
根據上述經歷,正子就新時代女優寫了一篇內容如下的作文:
到目前為止,戲劇舞臺始終對女藝人敬而遠之,歌舞伎等更是全面排斥女性。這是因為自藝伎歌舞盛行以來,女藝人搔首弄姿,甚至時而做出與娼婦無異的舉動,因此有人認為她們的存在有傷風化。實際情況也是如此,即便現在,這類女藝人也人數眾多。因此有人篤信:所謂登臺演戲的女性,其實就是賣身的女人。
但我卻認為,女藝人始終甘心處于這樣一種地位并不正常。女性是能夠單憑賣藝而成為一名優秀演員,并為之奮斗一生的。據說歐洲就有很多了不起的女藝人,她們被稱為“女優”。日本也應該盡早培養出這種真正意義上的女優。
無論如何我都認為像歌舞伎那樣由男性扮演坤角并不自然。無論他們的女子造型有多么漂亮,說到家他們畢竟是男人。他們不可能真正表現出女子的綽約風姿和聲音。坤角就應該由女性來扮演。
這篇作文的內容有點偏離《我理想中的戲劇》這一命題。如果僅看命題的話,或許會被認為她未能透徹理解作文題目的含義。不過對正子而言,其理想中的戲劇恰恰就是以女優為中心的戲劇。
自不必說,作文的內容幾乎都是正子以前從誠助那里聽來內容的翻版,什么藝伎歌舞以來女藝人的歷史啦,什么歐洲的情況啦,諸如此類她本來一無所知,但是坤角就應該由女性來扮演的想法則是正子的心愿。只有這一點并非抄襲于他人。這是正子多年來的想法。
這篇作文的內容雖然稍稍偏離了主題,卻與坪內逍遙等人的想法剛好吻合。他們意欲培養的不是女藝人,而是新時代的女優。正因為他們有如此這般的想法,因此才意欲實行男女平等錄用的舉措。
逍遙和抱月都很欣賞這篇作文。他們對正子產生了興趣,認為她是一個很有意思并且干勁十足的女性。
但是,此后的英文譯讀卻以慘淡的結局而告終。只有這門考試并非借助他人之言寫在紙上即可了事。試題是從莎士比亞戲劇中節選出來的三個短文的英文翻譯,正子一竅不通。
即便如此,她也還是覺得交出白卷未免太窩囊,于是就在英文字母“A”的下面寫上了發音相近的日語假名“エ―”,在“B”的下面寫上了日語假名“ビ―”,并給所有的字母都標注了日語假名讀音。之后又在“and”下面標注了“エ―?エネ?デ―”。她想,這樣做至少可以讓考官知道自己是會念這些字母的。
這場考試結束后,考生們被逐個叫去接受面試。
正子走進了教室。只見教室的正中空蕩蕩的,在房間的中央擺放著一把椅子,椅子的對面坐著三位考官。中間的考官五十歲左右,戴著無框眼鏡,唇上留著大把胡須,一打眼就給人一種為人穩重的感覺。正子立馬就猜到此人是會長坪內逍遙。在其右側坐著方才那位來發考卷的長臉男子。左側則是一位身材瘦小、同樣唇上留著胡須的考官,此人臉頰細長,雙眸凹陷,一對與年輕人并無二致的雙眼皮眸子正死死地盯著正子。
這便是正子與島村抱月的初次邂逅。
二
正子在三位考官的注視下有些緊張。不要說這樣的考試,就連和大學教授面對面地說話,在她來說也是生平第一遭。 “要冷靜”,正子對自己說,繼而收緊了小腹。
“請你輕松一些!”
首先開口跟正子搭話的,是坐在右邊的那位大眼睛考官,也就是那個最初筆試時來發考卷,并自我介紹說他是這個學校的主任名叫東儀鐵笛的男人。
“出生年月日?”
“明治十九年(1886)七月二十日。”
“出生地?”
“長野縣埴科郡清野村七十四號。”
“住址?”
在三位考官面前,好像全都擺放著從每個考生報名表上抄錄下來的資料。他們似乎在一邊看資料一邊進行確認。
“你和保證人桝本清先生很熟嗎?”
桝本是丈夫誠助的相識,在去年藤澤淺二郎創設的東京演員學校當講師。起初正子本想進入那所學校,可他們不收女生,因此只好作罷。由于此次考試需要保證人,正子便覺得找個在演藝圈臉熟的人介紹自己會比較合適,于是便求桝本當了保證人。但正子與他也只是有過一面之交。
“這么說是桝本先生推薦你來這里的了?”
“不,是我自己一直就有這種想法。”
坐在中間被視為坪內教授的人戴著無框眼鏡,目光溫柔。而左邊那位男子則目光犀利,雖然唇上蓄著胡須,但看上去恐怕還不到四十歲。正子的臉上漸漸呈現出不安的神色。
半年前,正子剛剛做了隆鼻手術。
最初告訴她有這種手術的就是桝本。當時桝本來到正子在三田臺町一家文具店二樓租借的房子里,告訴正子說最近有個醫學博士剛從歐洲留學歸國,能做隆鼻手術。并說已經有一個女藝人做了這種手術,術后變得漂亮多了。
“今后的女優必須鼻梁高挺,在舞臺上光芒四射才行啊!”
聽了桝本的話后,正子立刻產生了去做這種手術的想法。
“是怎么弄高的呢?”
“似乎是往鼻梁里灌注石蠟。因為是從鼻孔里側注射進去,所以好像根本就不會留下痕跡。那個女藝人就是,做完手術后從外表一點都看不出來。”
“能求他給我做嗎?”
“這個嘛,只要你去求他,應該沒有問題吧……”
那位留洋歸來的醫師喚作田中,是位醫學博士,診所開在御茶水。
桝本回去以后,正子立刻就和丈夫商量了此事。
“聽說明年春天文藝協會要招收女優,在那之前無論如何我都想把鼻子隆高些。”
正子的鼻子并非特別低矮,作為日本人屬于一般的高度。但因為她的臉頰比一般人略微寬些,因此在某些人眼里她的鼻子就多少有些矮。
在赤坂姐姐的店里幫工那會兒,正子曾見過幾次來店的外國人。對方鼻子之美令她羨慕有加。如果是去出演新的外國戲劇,最好臉部也能和外國人相似一些。
丈夫勉為其難地滿足了正子的熱切期望。
當時的隆鼻術是從鼻子的里側注入石蠟,與戰后不久采用的方法并無多大區別。自不必說,并不是那種必須在手術室內進行不可的大手術。屆時只需患者在椅子上坐定,然后揚起臉來將鼻孔朝外露出即可。
在接受鼻腔黏膜的局部麻醉時,正子疼得身軀后仰,弄壞了座椅的扶手。
但不管怎樣,注入石蠟后她的鼻子確實被墊高了些許,可同時眼睛卻多少有些繃緊了。
誠助剛開始時還看不習慣,但看慣了以后就發現,正子的鼻梁挺起來以后確實端莊整齊,看上去很漂亮。
當時接受隆鼻術的女性很多,與謝野晶子也是其中之一。在自詡新時代女性的女子中,這種手術頗受歡迎。
參加文藝協會的考試已是術后半年的事。腫脹雖然已經完全消失,但在不施粉黛時,鼻梁上還是時或可見一條浮起的白色線條,這是因為注入石蠟后皮膚有些繃緊的緣故。
該不會是考官發現自己的鼻子曾經整過形吧,正子有些擔心。但看上去考官們似乎并未注意到這一點。就算萬一他們察覺到了這一點,也可以這樣回答——那是因為自己想成為一名更為優秀的女優。按理說是應該能夠得到他們理解的。
就在正子打定主意回答考官提問的過程中,她突然想到,三位考官或許迷上自己了也未可知呢。
“你已經結婚了,是吧?”東儀主任咳嗽了一下后再次問道。
正子微微頷首。
坐在中間的坪內教授問道:“你丈夫是知道你報考這所學校的,對嗎?”
“當然知道。”
“他沒反對嗎?”
“沒有。他還對我說:‘你一定要去參加這次考試,好好努力吧!'”
“你本人為什么要當女優呢?”
“也沒什么理由,就是想當。”
“這么說,是一種憧憬了?”
“也有這方面的因素,再就是我覺得像歌舞伎那樣由男性來扮演坤角沒有道理。我認為坤角就應該由女性來扮演。”
坪內教授懷揣雙手點了點頭。東儀主任則再次將身子向前探出問道:
“那你以前學過與演戲有關的課程嗎?”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
正子本想說自己曾在童話劇中跑過龍套,但又恐說了以后反遭譏笑,于是便改變了主意。
“不過,我曾經從我丈夫和其他人那里聽到過各種各樣有關話劇的議論。”
“唱歌或跳舞怎么樣?”
“也沒正經學過,不過我一定會好好努力的。”
“可是,如果你努力過頭了,你丈夫不會抱怨嗎?”
“我才不管他呢!”
“勁頭不小嘛!”
三位考官同時笑了起來。
“總之我就是想當女優,因此就拜托各位老師了!”正子把雙手放到膝上,匆匆施禮道。
“那你就把這個念一下吧。這是英國一位叫作莎士比亞的劇作家寫的《麥克白》戲劇中的一個場面。念臺詞時要盡量充滿感情,要是覺得不得勁兒,站起來念也行。”
坪內教授把放在自己桌上、好像是一張從書上剪下的紙遞給了正子。
當時,坪內逍遙為了開創日本的現代戲劇,首先就是從“朗讀術”下手的。
在那以前日本的戲劇界雖然也有“朗讀劇本”的習慣,但那只是狂言作者或狂言演員將劇本通讀一遍而已,目的是讓演員了解一下劇情梗概。而逍遙則在此基礎上,將歐洲的發聲法與日本傳統的臺詞表達方式結合在一起,創造出了獨特的朗讀術。在當時,這是一種可被視為劃時代的做法,但現在看來其實并無特別之處。總之,就是朗讀劇本時要考慮到當時的背景和氛圍,讓演員完全進入角色,之后再開始朗讀。
逍遙也常在大學的教室里披露這種朗讀術。他那長著胡須的臉龐看上去莊重威嚴。穿著和服裙褲的逍遙,手執一把扇子,逐次扮演著《理查三世》《李爾王》《威尼斯商人》里的角色。當然,這種朗讀大多是利用課外時間在大隈禮堂進行。他朗讀時的姿勢頗為獨特,總是面向講臺,左手執書,右手執扇,身軀微斜,并且向前突出著下頜。
逍遙的嗓門并不算大,但卻抑揚頓挫,口齒清晰至極。他時而就會將主人公的感情披露無遺——要么感情激越,要么聲淚俱下,要么使用假嗓發聲。興致高漲時還會用扇子敲打講臺。在念奧菲莉亞的臺詞時,還會發出令歌舞伎男旦都相形見絀的聲音,并涕淚沾襟。雖說此時的樣子與謙恭文雅的大學教授形象大相徑庭,但他本人卻認真得很。學生們也都屏聲止息聽得入神。在教室的后方,也時有文學系的其他教授前來聆聽他的朗讀。
逍遙喜歡在眾人面前披露這種朗讀術。每逢此時他都顯得興高采烈。
他遞給正子的是《麥克白》中的一個段落,那是勇猛果敢的麥克白受到美麗妻子的鼓勵后決心殺死國王的一個場面。面對怯懦躊躇的麥克白,妻子態度冷漠地勸他當機立斷。
自不必說,正子并不了解這段戲的梗概,只是因為劇本上寫著“麥克白”和“夫人”的字樣,她便覺得只要在夫人的地方用女性天生的聲音朗讀即可。
她先是將這一片段通讀了一遍,發現沒有不認識的字,于是松了口氣。雖然漢字很多,但上面都用平假名標注著讀音。
正子又在心里默念了兩遍,然后從椅子上站起身來。說來若不挺直腰板,她便覺得自己無法進入狀態。她先是咳嗽了兩三聲,接著就用她那略顯尖銳的嗓門念了起來。
剛開始的那段敘事部分,正子念得平淡無味,幾乎沒有抑揚頓挫之感。她只是一心想著不要讀錯。當念到對話部分時,竟突然放慢了速度,變成了朗讀歌舞伎臺詞的腔調。
在念到“你要扮作單純的花朵……”等處時,竟突然一頓一頓地讀成了“你―要―扮―作―單―純―的―花―朵……”。
朗讀結束后,正子的額頭已經滲出汗水。雖說只有四五分鐘的時間,可她卻覺得好像朗讀了一本厚厚的書。
考官們并未做出褒貶之類的評價。只是東儀主任說道:
“好吧,今天你可以回去了。”
當正子站起身后,對方又接著說道:
“結果將會在十天后公布在這個文學系的公告欄上。”
正子慌忙鞠了一躬,然后看著考官們說道:
“我會拼命努力的,無論如何都希望能夠錄取我!”
說罷,她又向考官們鞠了一躬。
走出考場時已是八點半。來到室外后,正子深深地噓了口氣。
這就算考完了。成功與否暫且不論,至少該做的自己全都做了。
外面的天色已是一片昏暗,于是正子便避開茶園,從文學系的正面來到大馬路上。在春季暮靄的和煦氛圍里,絲絲冷風掠過她的面頰。從神樂坂方向傳來陣陣笛聲,那里或許正在舉辦什么慶祝活動吧。大街一隅,懸掛在夜間叫賣的蕎麥面條攤位上方的紙糊燈籠正在微微擺動。
正子加快了趕走夜路的步伐,腦海里浮現出今天三個考官的面孔。坐在正中的坪內教授到底還是因為上了年紀的緣故,給人一種威嚴之感。坐在他旁邊的兩位考官,似乎對他顯示出一種謙恭禮讓之狀,看上去極為和善。雖說話語中并未相應地流露出關愛之意,不過對自己的印象似乎不錯。相比之下,右側那個叫東儀的男人則詢問了自己很多問題。總覺得對他不可掉以輕心。表面上看貌似溫柔的人,實際上卻很有可能意外冷酷。
左邊的考官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呢?說來他始終一言不發,只是將雙手揣在懷里保持著沉默。
這是個陰郁的人……
不過,他將自己瘦削的身軀裹在和服里,目光牢牢地盯著自己。
此時的正子,還不知道他就是島村抱月,即那位留洋歸來備受早稻田大學期待的精英教授。
考試結果正如東儀鐵笛所說,在十天以后的一個中午公布出來了。
合格者名單在文學系公告欄一角以白紙黑字的形式貼了出來。在所有合格的十二名考生中有兩名女性,其中就有小林正子的名字。
看過布告后,正子立刻跑回家中,一把摟住了正在看書的誠助的脖子。
“我考上啦,考上啦!大學的公告欄里清清楚楚地寫著我的名字,字體好大喲!你也快去看看吧!”正子說,“我厲害吧?我這就去告訴房東!”
說罷便一溜小跑地下了樓。
然而正子的錄取并非那么一帆風順。合格倒是合格了,卻還遺留著很多問題。首先就是她完全不會英語。正子只是在試卷的英文字母上一一標注了“エ―、ビ―、シー”等日語假名讀音,這些當然不可能得分。
給英語卷子打分的正是抱月,正子得了個不折不扣的鴨蛋。雖說做藝人不需要英語,但文藝協會從一開始就是準備上演翻譯劇的。本來是要出演莎士比亞劇目中的人物,卻連中學水平的英語能力都不具備,豈不麻煩?
坪內逍遙等人所追求的,并不是迄今為止的那種只是單純掌握演技的藝人,他們需要的是適應新時代、具有思考能力的演員。因此,為了滿足這一要求,前來報考的人大半都是學生,或者大學畢業后做了教師的人以及報社記者。與這些人相比,正子的學力就顯得非常低。不僅僅是英語,國語也成績不佳。作文中錯字連篇,理解錯的地方也不勝枚舉。在正子的錄取與否上,島村抱月和東儀鐵笛均持反對態度。從學力角度看,落榜理所當然。
但逍遙的看法卻有所不同。考生中僅有兩名女性,其中五十嵐芳野是日本女子大學英語系學生,在學力方面完全沒有問題,順利通過。
“和男性考生相比女性太少了。我們并不打算使用男旦,所以更應該多招一些女學員。”
當時還是一個演員被稱為戲子的時代。想當女優的女性更是尤為鮮見。在這種時候如果過于苛求學力的話,便難以招到女性學員。
“這個女孩兒的學力確實差了點,但是她干勁兒十足,顯示出很高的積極性。這篇文章也寫得很有趣。”
雖說錯字很多,但逍遙卻似乎很中意正子的這篇作文。
“再有,她的保證人是桝本清。桝本君特意推薦了她,我們也不好一點面子都不給就干脆回絕掉吧。”
“可是,那個女人看上去實在是太粗野,給人一塌糊涂的感覺。”
東儀說。抱月也頷首贊同。只有逍遙依然護著她。
“即使外表看著粗野,可如果她有干勁兒,就應該吸納她。玉不磨不亮,這恰恰是我們的使命。”
“……”
“本校的特征就是男女平等,對女性也要敞開大門。如果一開始就要求女性和男性具有同等的學力,那是不切實際的。目前無可辯駁的現實就是女優稀缺,因此最重要的就是女學員多招一個是一個。”
既然逍遙已經把話說到這個份兒上,抱月和東儀也就無由反對了。
上述原委正子當然無從知曉。
就這樣,明治四十二年(1909)五月一日,文藝協會舉行了第一期新生的開學典禮。
在坪內家院落內建造的研究所尚未竣工,所以便在牛込余丁町租借了一幢古舊的四室平房建筑作為臨時研究所。租金為十日元五十錢。
當時匯聚于此即將成為新時代藝人的,共有十二名成員,其中兩名為女性。
為參考計,特從《日本話劇史》中摘錄了上述人員的姓名,詳記如下:
掬月晴臣(時為早稻田大學政治經濟系在校生,之后任臺北監獄管教員)、林和(江見水陰的弟子,后任文藝劇團主任)、九里四郎(東京美術學校在校生、西洋畫畫家)、三村豐治、志田德三(京都府立一中畢業)、吉本俊一、柳下富司(后為本所區相生町巡警部長,大地震中殉職)、小林正子(此后的松井須磨子)、五十嵐芳野(日本女子大學英語系在校生)、伊藤理基(早稻田大學英語系在校生,后為《萬朝報》記者)、佐佐木百千萬億(早稻田大學英語系在校生,此后出現的夏川靜江之父)、太田盛男(海城中學畢業)。
因為考慮到學員中有在校生及上白班的工薪族,因此開學典禮被安排在傍晚六點舉行。
當日出席典禮的講師有伊原青青園、東儀鐵笛、土肥春曙、島村抱月、金子筑水,此外還有辻贊助員及池田主任等。
全員到齊后,首先由東儀主任就開學典禮致開幕詞,然后由坪內所長上臺做了訓示。
并不知曉自己是受到關照才得以入學的正子位于最前列。她目不轉睛地聆聽著坪內所長的訓話。
三
說是開學典禮,其實不過就是在租借的四室舊平房里舉行一個儀式而已。他們將八鋪席大的房間和六鋪席大的房間之間的紙隔扇移走,然后在八鋪席大的房間里擺放了一張桌子。講師們就坐在桌子前面;學生們則在六鋪席大的房間里圍成一個半圓。在幾位講師身后的墻上懸掛著一塊黑板。
首先,東儀主任站起身來,講述了文藝協會成立戲劇學校的經過,之后由坪內所長做了訓示。
訓示主要講了三點:其一是目前日本戲劇界最欠缺的就是好劇本;其二是作品藝術風格平庸雷同并無新意;其三是演技本身沒有品位。為了克服這些缺陷,創作出新時代的戲劇,大家就必須互相幫助攜手并肩奮斗下去。
僅僅是聽了這番話,須磨子甚至就覺得自己已經成了戲劇改革的主角。
訓示過后,端來了茶水和點心,又對新學員逐一做了介紹。會議在極為融洽的氛圍中進行,大家情緒高漲。
就這樣,終于在五月三日開始正式授課了。
此時,除了當初招收的十二名學員外,又追加招收了四名學員,共計十六名。追加的學員中有后來成為日本新派劇骨干演員的武田正憲及女性上山浦路等人。
上課時間是晚六點至九點,每節課為一小時,共三節課。比如,星期一的課程安排為:第一堂課藝術論(講師為金子筑水);第二堂課實踐心理學(講師為坪內逍遙);第三堂課莎翁劇(講師為坪內逍遙)。此外還有伊原青青園的國劇史,東儀鐵笛的聲樂與寫生,島村抱月的英語會話與近世劇,土肥春曙的談話藝術與朗讀以及小早川精太郎的狂言等。
從周一至周五每天都是三節課,只有周六是兩節課。針對區區十六名學員,居然派出了如此優秀的講師隊伍,學校條件不可不謂優越奢華。
上課和開學典禮時一樣,將八鋪席大的房間和六鋪席大的房間打通,然后在榻榻米上擺放可并行坐下三人的長條桌,左右各三張。講師則與學員相向而坐,時而還會站起身來在黑板上寫點什么。
這里與其說是學校,莫如說更像是私塾。
因為是女性,所以正子便和五十嵐芳野一起被安排在最前列。
雖說貌似私塾,但授課內容卻水平不俗。坪內逍遙的最初授課內容就是講授莎士比亞的《威尼斯商人》。他先是將日語譯文用其特有的朗讀術進行朗讀,接著便會對原文做指導。而島村抱月的近世劇課程更是從一開始就講授易卜生的《玩偶之家》,英語會話課則直接用英語和學員打招呼,然后將表演戲劇不可或缺的單詞一一列舉出來。
對英語一竅不通的正子頓時陷入窘境。所學內容相當于大學課程,因此,僅僅是羅列出來的一個個單詞,就已經使正子如墮五里霧中。
不肯輕易服輸的正子通過丈夫找到一個名叫田中榮三的人當她的私人英語教師。這個田中是演員學校的學生,同時也是學校的辦事員。
當時的正子只能勉強念念“ABC”幾個字母,可田中卻立馬就教她朗讀《威尼斯商人》的原著。
當時田中采用的教學方式是先將“it”這個單詞用日語標上發音讓正子死記硬背,同時讓正子記住字母的拼寫法,最后再教她單詞的意思是“它”。他并不采用諸如這個詞是代名詞啦,動詞或賓語如何如何之類的教法。事實也是與其說不采用,莫如說那樣教正子根本就跟不上學校的課程進度。
拜這種教法所賜,正子教科書的英文字母下方被密密麻麻地標注上了日語讀音。
如果拿現在的眼光看,這種教學方法只能說是荒唐離譜之舉,可當時的正子正是靠這種方法記住了不少單詞。總之,一切都靠死記硬背。與其給她講解語法或句子結構之類,真就不如讓其默記背熟,且做法執拗反復灌輸。事后在提起這檔子事時,田中曾半是驚愕、半是佩服地說道:“須磨子硬是囫圇吞棗地把英語吞到肚子里了……”她的學習方法就是把整本教科書幾乎全都背了下來。
“寫生”課也讓正子歷盡艱辛。這里的所謂寫生并不是畫畫,而是讓學員針對某種特定狀態下的人物,用與其相似的態度和聲音將其模仿出來。講師是東儀鐵笛。
比如,先是定出一個諸如“醫生”或“女仆”的題目,然后再讓一個人借助自己的想象將其表演出來。剛開始時是讓正子表演女仆的角色,可是她完全演不出來。本以為女仆在千葉的前夫家里或赤坂的店內都見過,可一旦輪到她扮演時,她卻身不由己,竟如一根木棍般僵直地矗在那里動彈不得了。
以講師為中心,全體學員團團圍坐在那里觀看她模仿。當正子意識到大家的視線后,發出的聲音便縮回了大半。
“再放開點,堂堂正正大膽地演!”訓斥聲充斥耳畔。
過后再看其他人,即便同為女性,或許是身為大學生的緣故,五十嵐芳野就能夠裝腔作勢地顯出一副自信滿滿狀;而上山浦路正因為其年齡稍長,故而表演時看上去頗為沉著冷靜。和大家相比,正子在實際演技上同樣相形見絀。
不過正子從此以后便全力以赴地進行了拼搏。回到家后,她立刻買回兩面大鏡子。然后就對著鏡子一邊想象各種角色,一邊出聲練習起來。丈夫誠助回到家后,看到在鏡前擺出奇妙姿勢的正子,不禁駭然。
然而正子卻是一副認真至極狀,只見她走近丈夫身邊說道:“哎呀,您回來啦。”隨后便用雙手的三個手指撐地,跪著迎候丈夫的歸來。迄今為止誠助從未見過她的這副模樣,還以為她精神錯亂了。其實,那是正子面對著丈夫在練習自己飾演新娘的演技。
誠助感到不悅,說道:“你打住吧!”可正子卻不肯作罷。有時正子還會逼著誠助當自己的戲中搭檔,一直排練到深夜。曾有近鄰偷窺到這種場面,竊曰:“這家兩口子已經瘋了”。
可是,誠助剛剛支持完正子進入文藝協會,故而難以表示反對。雖說心里有點厭煩,卻也不得不佩服正子的滿腔熱情。
正子的生活突然充實起來。以前只是窩在家里,可自打進入文藝協會以后,所見所聞無不充滿新鮮感。就宛若白紙里滲進了墨汁,正子貪婪地吸吮著。正因為當初是一張白紙,所以對講師們的授課內容她全都是單純地照單笑納。
眨眼間就到了六月末,第一學期算是結束了。研究所開始放暑假。
若在往年,每逢這個時候正子都要死乞白賴地讓丈夫帶著自己去海邊,或者找個涼爽之地去避暑。然而這個夏天正子卻沒提出要去任何一個地方。她只是一心一意地背著英語單詞,埋頭苦讀西洋戲劇史或心理學等難啃的書籍。遇到不會念的漢字,她就讓丈夫幫她標上發音并為她解釋詞語的意思,搞得誠助也難享清閑。
這還不算什么,更讓誠助頭疼的是,自打正子去文藝協會上課后,她在家務活方面就當了甩手自在王。
正子以前就不是一個喜歡做家務的女人。只有縫紉,因為是從縫紉學校畢業的,因此衣服上裂個小口子什么的還能夠勤快地縫補一下。可要說到打掃衛生或做飯之類,正子立馬就熊了。尤其做飯更是她的短板。有時晚飯只有小咸菜外加醬湯。與其說其廚藝不佳,莫如說她對這些并無多大興趣。特別是去了協會以后,情況就更加糟糕,有時干脆就用從赤坂的糕點店里拿來的櫻花糯米餅充當晚餐。
協會是晚上六點開始上課,因此誠助覺得多少情有可原,并一忍再忍,可次數多了以后便無法不怒火中燒。
“又是只有醬湯啊?休息的日子里你就不能做頓像樣的飯吃嗎?”
誠助忍無可忍地說。正子并不作答,只是裝聾作啞地看自己的英語書。
“喂,你還是不是我老婆呀?是的話就拿出點女人樣來好嗎?”
聽了丈夫這進一步的訓斥后,正子猛地把書投擲過去。誠助拾起一看,是易卜生的《玩偶之家》。
“我可不是什么玩偶啊。我是要出演現代戲劇里的新女性的!”
“演戲和家庭生活總該有個區別吧。”
“不對,要想演好戲,在家里也必須完全成為真正的主人公!”
“一派胡言!協會那些家伙說什么你就信什么,你也太過迷信現代戲劇了!”
“你是在說坪內老師他們的壞話嗎?”
“連個學生都教育不好,還什么坪內呀!”
“無論坪內老師還是島村老師,你都無法與他們相提并論!論學問,論知識,他們都遠遠在你之上。”
“在我之上就在我之上!總之,這種糟糕的東西我吃不下去!”
“不喜歡吃你就別吃!”
話音剛落,正子竟突然拿起碗來將一碗醬湯傾倒在誠助的頭上。
“你干什么?”
把惱怒的誠助拋在身后,正子拿著英語課本走出了房間。
“你去哪里?”
誠助喊叫著。正子并不作答,猛地打開玄關格子門走向室外。
正子的去處是她姐姐位于赤坂的家,誠助對此心知肚明,因為前幾次爭吵后她都是如此出走的。倘若此次也追趕出去,未免會令自己憋上一肚子的氣。別的不說,自己滿頭醬湯根本就無法走出家門。無奈,他只好脫下襯衫,把水放到洗臉池內洗起頭來。
真是一個好勝不服輸、倔強而又任性的女人!和這種女人住在一起心底豈能安寧?
誠助嘆了口氣。可實際上恰恰是正子如此激越的性格迷住了他。一旦想做某件事時,她就會不顧一切地一條道跑到黑。這種一根筋的性格也恰恰就是正子的長處。
誠助本人畢業于高等師范學校,按理說身上的學識與一般人相比不遑多讓。可是他動輒就去演個童話劇,不然就跑到藝校去,總是沒有一個人生目標。對于自己高等女子學校教師這個身份也心存不滿。雖然他本人覺得自己還應該有更大的作為,可到頭來卻總是一事無成。從這點看,正子的生活方式反倒極為灑脫利落。誠助不得不佩服正子了,雖然是對課程囫圇吞棗全盤接受,但畢竟能夠貫徹始終堅持到最后。
反正是只住一夜而已,明天準會若無其事地回到家里的。
誠助一邊洗頭一邊這么思忖。但他又忽然想到,倘若這種狀態反復幾次的話,也許有一天正子就再也不會回來了。想到這,雖然剛剛痛斥過妻子,誠助的內心卻惴惴不安起來。
不久,暑假結束了。自九月初起,第二學期開始了。
從這時起研究所又增加了七名新學員,均為暑假期間招募的補缺新生。其中有后來因和須磨子同臺演出而一舉成名的上山草人及日本女子大學在校生河野千歲等。此外,還有幾個東京大學和中央大學的學生。這些人均為高知階層,與迄今為止的藝人形象迥異。
伴隨著新學期開始,校舍也從以前借用的民居搬到了位于坪內家宅地內剛剛建成的新校舍內。這是一幢平房,全部用本色原木建成。面寬十米有余,進深約十米,窗戶全都涂成了白色。與其說是學校莫如說更像是一幢漂亮時髦的歐式建筑。
建筑物的正面有一扇鐵格子門。玄關右側是辦公室和教研室,左側為值班室和學員休息室。隔著中間走廊,里側為排練房,左邊為教室,再往里則是衛生間。房間除了值班室以外全都鋪了地板。教室里擺放著可供三人使用的長條課桌,分為兩排,每排四張。建筑費用的總額是三千二百日元,其中大半由坪內逍遙一人負擔。
進修生定員為二十五人,學員數不足時,即隨時招募補缺。在此后招進研究所的學員中,有后來成為早稻田大學教授的河竹繁俊,即市村繁俊,還有后來成為伊藤理基妻子的伊藤榮子等人。
新學期伊始,課程內容發生了若干變化,在原有的教學科目上又增加了日本舞蹈課,由藤間歌舞八擔任講師。此外坪內逍遙的莎翁劇也改換成了《哈姆雷特》《史劇十二曲》等,并從十一月起增設了一個名曰“劇話”的新課程,由留洋歸來的松居松葉擔任講師。研究所的體制終于一步步完善起來。
當時坪內逍遙最為擔心的,就是男女關系混亂的問題。
那是一個“男女七歲不同席”的風潮仍然盛存于世的時代。而當時研究所內都是一些二十歲前后的年輕男女。大家混雜在一起排練劇目,演的又都是一些“愛”啦、“討厭”啦之類的東西。雖說算不上正規學校,可在當時,那里是日本唯一實行了男女同校舉措的機構。
世人的好奇心,與其說是針對所內的戲劇學習,莫如說僅僅關注著所內男女之間的交往。事實確也如此,因為只要進了研究所就可以隨心所欲地和女生交談,故而也有個別心術不正的學員混進了研究所。
坪內逍遙拜托土肥春曙的父親樵石先生在牌子上寫下了親自擬定的《約法三章》,并把它掛在了正面玄關門外的墻壁上。
所規:
一、凡本所進修生,均須在利用本所劇壇振興新藝術之同時,徹底摒棄所有沾染在以往戲劇及藝人身上的陋習,以提高自身社會地位為理想目標。
二、凡本所進修生,均須對藝術始終持有真摯嚴肅之態度,嚴戒輕浮行為,應以追求事業之大成為畢生研究目標。
三、凡本所進修生,均應意識到本所在地位、組織及精神方面均應成為我國戲劇研究機構之先驅,就此均須徹底自識其責,自重其身。
校規內容相當嚴格,其宗旨就是要從以往的戲劇界脫胎換骨,創造出全新的、充滿智慧與品位的戲劇和戲劇演員。這里所說的“沾染在藝人身上的陋習”,指的是江戶時代以來一直延續下來的花錢玩弄女藝人以及與花柳界說不清理還亂的關系。校規明確宣示:自己與以往的那些東西完全無緣。
即便如此,逍遙仍然覺得難以高枕無憂。于是又在翌年,即明治四十三年(1910 )三月貼出了一份《進修生須知》告示。
一、進修生無論在校內校外,在即將進行男女共同研究時,均須事先通知干事,并在講師的指導下進行。
二、在授課時間外若需要使用校舍時,應事先得到干事的批準。但,只限每天下午四點以后(周日除外)允許利用教室自修,學習結束后應立即離開教室。
三、在校舍內必須穿用室內草屐。
也許有人會覺得如此詳細瑣碎的規定實在有點像訓誡小學生的規章,但在男女同校且夜間授課的時間里,這點嚴格的規定還是不可或缺的。而事實則是即便制定了如此嚴格的警示規定,也還是出現了風紀問題。
坪內逍遙等講師對那些違反校規者采取了不可不謂嚴厲至極的態度。比如,曾有一對男女因共用一把雨傘從研究所前往同一院落內的坪內住宅,于是二人立刻就被叫到辦公室并被當場勒令退學。再如上山草人、五十嵐芳野、正子三人曾到同為進修生同學的加藤精一家里喝酒。只是因為被別人聽到了這一傳聞,三人立刻就受到了嚴厲訓斥,最后以三人保證今后絕不重蹈覆轍為前提,好歹免去了三人的退學處分。
逍遙最為擔心的,就是怕學會遭到世人的攻訐,說文藝學會雖然打著為創立新戲劇而辦學的旗號,可實際上卻在為男歡女愛提供場所。倘果真因此學校里出現了男女間的丑聞,便會為世間批判勢力所詬病,從而危及研究所本身的生存,也關乎在背后支持他們的早稻田大學的名聲。無論如何逍遙都不希望因男女之間的無聊瑣事而受到世人的批判。他意欲向世人展示的是雖然他們是藝人,但在現代戲劇界卻匯集了一批值得稱道的紳士和淑女。
可是,就算逍遙的意圖正確無誤,但實際上他的要求卻未免過于苛刻。再嚴格的規定,也無法束縛活生生的人。更何況戲劇工作本身就是一個不能脫俗、令人難以恪守清規戒律的行當。先是給演員套上了遵守清規戒律的枷鎖,又要讓他們去表演世俗生活,世上哪有這等兩全其美的好事。逍遙雖然對戲劇有著深刻的理解,可說到家他畢竟還是一名學者,在這一點上有其局限性。
逍遙一直擔心受到世人的暗中指責,并為此采取了一些措施,但此后風紀問題仍然接踵而出,令其苦惱不堪。
說來截至文藝協會研究所第三期學員共八十一名進修生中,因風紀問題而被勒令退學者為二十一名,已占全體學員的十分之三。及至最后,逍遙竟不得不在百般無奈的情況下,與在整個協會內自己寄予了最大期望的女優松井須磨子及執教大學后自己最為得意的門生島村抱月分道揚鑣——這無奈的結局是多么具有諷刺性啊!
四
自打進入研究所學習以來,正子開始著了魔似的投身于戲劇表演中。
她每天忙得不亦樂乎。除了研究所內的正規課程外,她還跟田中榮三學習英語,并單獨接受東儀的唱歌輔導以及跟原女藝人柏木紋衛學習跳舞。此外還有剩余時間時,她便埋頭閱讀文學書籍。每件事情她都是罄力而為。她的性格就是如此,一旦開始做某事,就會全身心地投入,不遺余力。
其中舞蹈是與河野千歲、五十嵐芳野三人一起學習。前往師傅家學習舞蹈時的樣子真是威武得很。幾個人都已年過二十,不再是黃花閨女的年紀。三個人穿著臟兮兮的銘仙綢和服,和服上系著一條細繩,并且打著赤腳。打眼一看還誤以為她們是女無賴呢。這倒并不是因為她們沒有像樣的和服及日式短布襪,而是因為她們意欲忠實地貫徹坪內所長的宗旨,竭力避免人們對她們產生輕佻奢侈的印象。
就算如此,三人的裝束也未免過于欠缺女人味。說這就是未來女優的雛形,恐怕無人相信。三人一到師傅處,二話不說立刻就跑到練功房,拿起扇子和手帕練習起來,頗有一種寸金難買寸光陰的感覺。可是,等到她們配合著師傅口頭模仿的日本三弦琴聲,吧嗒吧嗒跳動起來以后,卻又動作夸張,舞姿笨拙至極。
只是她們的勁頭非同小可。練過一遍以后,即便師傅說“今天就練到這里吧”,她們也不會離去。
“這塊兒這樣跳,行嗎?”
她們向師傅討教。倘若師傅不滿意,她們便會主動地繼續跳下去。
師傅無奈只好繼續伴唱。如此這般反復多次后,才總算得以收場。練習結束后,為師為徒全都累得筋疲力盡。
在這位師傅家二樓的房間里住著一名早稻田大學的借宿生。這個學生時不時就會領來幾個朋友,一起偷看她們的練習。因為都是男生,故而對年輕女子的練舞興趣盎然。
然而三人完全無視這些男生的視線,即便練到敞開胸口也毫不介意。
不過,千歲和芳野的舞姿倒也還算文靜。只有正子,也許是因為個子高大的緣故,舞姿荒蠻得很。劈腿時一用力就會讓大腿走光。其他二人和服下面都還穿著和服專用內衣,而正子卻只是在腰間圍了一條臟兮兮的法蘭絨腰圍,內里清晰可見。而且只要訓練一結束,她就會一屁股坐在鋪著地板的房間里,嘴里噴吐出帶有汗臭味的粗氣。
“做女人還真挺劃算啊,就算舞跳得不怎么樣,還可以用姿色來找補一下嘛!”
聽了旁觀舞姿的學生這半帶戲謔之意的玩笑話后,正子立刻奮起反駁道:
“喂!小子,舞跳得不怎么樣還可以找補一下是什么意思?你居然敢說出如此無禮的話來!”
“我只不過是實話實說嘛。”
“自己什么都做不來,卻像個饞嘴賊貓似的在一旁偷看,居然還口出狂言!”
“好可怕喲!簡直就是個丑八怪肥婆!”
那個學生扔下這句話后撒腿就跑。師傅聽了他們的對話后,既感到錯愕又覺得好笑。
“丑八怪肥婆?豈有此理!”
正子狠狠地瞪著那個逃走的男生。三個人當中,河野千歲是鴨蛋臉,長得最漂亮,后來與同期學員林和結婚,隨夫姓改名為林千歲。五十嵐芳野沒有什么特點,嘴損的學生們評價她長著一張女仆臉。
誠如方才那個學生所評價的“肥婆”那樣,研究所時代的正子長著一張圓臉龐,看上去肥嘟嘟的。鼻子原本就是通過隆鼻術墊高的,與兩條看上去顯示出強勢性格的眉毛一起突兀地鐫刻在臉上。
三人投身的話劇運動,當時尚處在萌芽階段,一切都在探索中,可謂前途未卜。而投入戲劇運動的三個人全都性情剛烈。尤其是芳野和千歲,她們是日本女子大學的學生。正因為推崇西方思想,故而面對男性毫無怯意。
不過正子的剛強勁兒與這二人相比可謂有過之而無不及。因為沒念過大學,故而不懂那些深奧的學問和大道理,但她卻正面出擊,用自己的身體來彌補那些不足。既無虛榮心也不怕丟面子。正因為不具備那種“半瓶子醋”修養,所以更能夠面向目標奮勇直前。
雖是三人一起學習舞蹈,但正子在這一基礎之上還獨自學習了日本三弦琴、名曰“凈琉璃”的說唱表演藝術以及被稱作長調的三弦樂演奏法乃至謠曲。
學習這些的目的并不是因為演戲時需要用到凈琉璃或三弦琴長調,只不過但凡與藝術有關的,她都想涉獵一番而已。她覺得既然芳野和千歲有條件在大學里學習,那么自己就掌握一些她們不會的東西吧。正子“對任何人都不服輸”的這一與生俱來的剛強性格,自打進入戲劇界這一自由世界后才真正體現出了它的實際價值。
但是,如此這般拼命學習的負面因素,也理所當然地波及了她的家庭生活。
正子的丈夫前澤誠助當時在高等女子學校任教,故而早出晚歸,過著所謂工薪階層的規律生活。然而正子為了排練,白天必須四處奔走,晚上又要去研究所,故而沒有時間安安靜靜地待在家里。即使偶爾待在家中,也是要么背誦英文讀物,要么埋頭閱讀標注了讀音的文學書籍,二人幾乎沒有時間像模像樣地說說夫妻間的悄悄話。
不僅如此,因為正子晚上睡得晚,早晨便起不來,因此誠助不得不經常空著肚子去學校上班。正子當然也不會為他準備盒飯。晚上他則不得不孑然一人在燈下吃著餐館的外賣——烏冬面或蕎麥面。即便是難得的星期天,晚飯也只有納豆和醬湯。有時還不得不捺著性子只是吃上一口鯛魚形點心。對此無法忍受說上幾句抱怨話時,立刻就會引來正子的歇斯底里。像餐具啦、電燈啦,什么順手她就扔什么,而且幾乎從不打掃房間。如果誠助斥責屋子臟,正子立刻就會回應道:“我正在拼命學習呢,你就不能理解一下嗎?”有一次,正子甚至還把誠助心愛的巴拿馬帽給燒了。
總之,一旦正子發起火來,誠助便束手無策。雖說當初誠助就是因為覺得她的這種一根筋性格可愛才和她結婚的,可一旦住到同一個屋檐下以后,他才知道可愛不能代表一切。
正因為誠助相信正子對演戲的熱忱和才能,這才同意她去報考了研究所,而且英語教師田中榮三也是他為正子找來的,可是正子如此這般任性,乃至置家庭于不顧,也還是讓他難以忍受。唯我獨尊到了這種程度,作為家庭主婦并不稱職。
當時二人居住在一幢租借的獨樓一層,地點在大久保。那年春天,誠助實在忍無可忍,便一個人逃了出來。正子從研究所回到家后,發現誠助的屋子里空空蕩蕩,原本擺放在屋內的書籍以及丈夫的日用品全都不見了蹤影。一張放在桌上的便箋紙上,用潦草的字跡寫著這樣一句話“我再也不會回這個家了,房間你隨便用好了”。
即便那般剛強的正子,當時也同樣大吃一驚。雖說這幾天誠助看起來像是有心思,但卻萬萬沒料到他會離家出走。
正子立刻向桝本和田中打聽誠助的去處。
但兩人都說“事到如今再找還有意義嗎”,并不再理會她。他們二人也都為正子的任性而感到錯愕,莫如說正在勸說誠助離開正子。
“我明白了,無所謂!”
既然如此,正子也就斷了念想。她本來就不是因為真正喜歡誠助才嫁給他的。只不過是因為她剛從木更津出來心里空蕩蕩的,在這個節骨眼上誠助能夠體貼地跟她嘮嘮嗑而已。誠助的溫和厚道以及高等師范學校出身的教養給正子帶來的只不過是曇花一現的好感而已。當時的正子,與其說是被誠助其人本身,莫如說是被他身上的知識分子氣息給吸引住了。
然而到了今天,誠助的教養已經不具有多大魅力了。只要到了研究所,就有坪內逍遙、島村抱月這些大學教授。與他們相比,誠助的學識就顯得小巫見了大巫。再加上住到一起以后正子便發現,誠助缺少一點男人的魄力。雖說是個溫柔的大好人,卻欠缺一種勇往直前的闖勁兒,亦即他無法走出那個認真刻板型教師的樊籬。事實上,誠助后來當上了深川沙町小學的校長,據說在關東大地震時,為了保護天皇的御照而以身殉職。在認真、顧家這一點上誠助無可挑剔,但對爭強好勝的正子而言,這也恰恰是令她感到美中不足的地方。只有那種能與自己一起燃燒激情并勇往直前的人,她才能死心塌地地跟隨。
回到家里的正子,此后再也沒有尋找過誠助。
后來正子聽熟人說,誠助就住在神樂坂附近,然而她并未前去尋找。
雖說是誠助自己離開了正子,但他并不怨恨正子。他雖然為正子一門心思只顧演戲而大傷腦筋,但同時也很佩服她。盡管如此,可他也沒有理由再度回到整天讓自己吃飯店外賣的女人身邊。
半年以后,即明治四十三年(1910)秋,二人由桝本做證正式離婚。兩人的婚姻生活僅僅維持了兩年,這是正子的第二次離婚。
最近一個時期,坪內逍遙一直在考慮一件事,那就是要在研究所后面建造一座附屬實驗劇場,也就是文藝協會的專用小劇場。當然,這是要破費的。場地就在坪內家的宅院內,因此不用花錢,可建筑費卻似乎需要花掉將近兩萬日元。其中的部分金額,坪內打算依靠早稻田大學相關人員的捐款,然而大半費用好像還得依靠坪內自己的積蓄。
本來文藝協會的背后有早稻田大學以及大隈重信、涉澤榮一等精英大佬們撐腰,可是一說到金錢,他們幾乎全都無能為力。
對于坪內逍遙的戲劇運動,早稻田大學舉校歡迎,在學校內部也曾對現代戲劇應該向何處去展開過熱烈的討論。可是一到真正付諸實施的階段,大家卻全都作壁上觀了。他們“只動嘴不出錢”,不僅如此,甚至對文藝協會想要搞募捐都持反對意見。
總是坐在棒球外野看臺上多嘴多舌喋喋不休,或許正是早稻田大學的天性。然而逍遙卻在默默地、腳踏實地地澆灌著文藝協會。
首先,他決定在明治四十三年(1910年)三月舉行第一期學員的內部試演觀摩會,演出的劇目為《哈姆雷特》《威尼斯商人》和《討厭戲子》這三部戲。其中的《哈姆雷特》由土肥春曙擔任指導(即現在所說的導演),哈姆雷特由林和扮演,奧菲利亞由小林正子扮演,而《威尼斯商人》中的夏洛克則由伊藤理基扮演。
正子扮演奧菲利亞可以說是近乎受到了重用。只要是女優,無一不想扮演一次奧菲利亞這個角色。
然而當時一期學員中的河野千歲與林和的關系已經相當密切,正計劃隱退并步入婚姻殿堂。五十嵐芳野的演技則略微欠佳。正子的演技雖然談不上有多好,但埋頭入戲的熱忱卻無人可比。實際情況是她的熱情贏得了這次重用。
得到奧菲利亞這個角色的正子干勁十足,排練時她比任何人都早早到場,自己先練習一番,回到家后則大聲朗讀臺詞。誠助走后的房間空蕩蕩的,有段時間她曾讓研究所的一些男學員過來居住,然而這些男學員說話時聲音大得出奇,并放肆地指手畫腳。當初正子將他們讓到家里的目的,一是可以為自己壯膽保護自己,二是可以順便讓他們幫著干點力氣活什么的。然而這些男學員此后因風紀問題全都被勒令退學了。
這些暫且不提。再說正子,正子在舞臺上居然全無羞赧或扭捏做作之態。眾目睽睽之下她非但不會怯場,反而會因為有人觀賞而發揮得更加出色。在任何場合下她都能忘我地進入角色。從這點看,可以說她天生就是一塊當演員的料。
這次內部觀摩會作為現代戲劇,存在著若干缺陷。首先是劇本編寫得有些倉促,而且臺詞也不夠洗練,此外演員的表演也較為笨拙,經常會出現一個演員在臺上說臺詞時,其他演員只是一動不動地矗立在那里的場面。當時的導演幾乎不做任何現場演技指導,只是在一旁觀看,然后對劇本進行解釋或者說上一些抽象的話。無論逍遙還是抱月,都是如此。
正子每說一句臺詞都要一一說出自己的想法來。比如“這時應該這樣說才會更好些”,或者“在他說臺詞的時候我應該面向這邊搖頭”等等。夸張一點講,她既是演員,同時也擔當著導演的角色。
即便如此,畢業試演觀摩會的表演也還算馬馬虎虎說得過去。雖說存在著各種不足,但在短時間內能達到這種效果也應該心滿意足了。在三個劇目中,《哈姆雷特》的劇本比較簡練,大概也是原因之一。表演無可非議。
雖說存在著一些問題,但試演觀摩會總體說來還算成功。文藝協會由此士氣大振。
趕巧,前來觀摩這次演出的帝國劇場相關人員竟然提出了翌年在帝國劇場公演《哈姆雷特》的邀請。
這一邀請令以坪內逍遙為首的研究所負責人等既感到高興又覺得為難。說起帝國劇場,那可是當時頂級的檜木舞臺劇場。自己的劇目居然能夠在那種地方公演,真可謂求之不得的天賜良機。可同時劇本和演技都還不夠成熟,根本無法與有著古老傳統的歌舞伎以及新派劇一爭高下。
然而毋庸置疑的是,這是一次宣傳自己戲劇活動的絕佳機會。
雖然有些躊躇,但絕大多數人還是贊成接受邀請。于是決定由帝國劇場和文藝協會舉辦一次聯合公演。
研究所再次開始了排練。此次與以往不同,是當著一般觀眾的面排練,而且還要收取費用,必須鄭重其事一些。
毫無疑問,此次演出成功與否將關系到新興戲劇運動的生死存亡。
當時到排練現場取材的《演藝俱樂部》雜志記者生田蝶介,問了東儀鐵笛許多問題。就其中為何不對外公開宣傳演員素顏照的問題,東儀做出了如下回答:
“演員卸妝后的真容并不怎么漂亮,如果把素顏照對外公開的話,無論如何都會促使他們在日常生活中注重起個人形象來。就女優而言,她們就會與帝國劇場的女優一樣無法專注于舞臺表演了。隨之而來的傾向便是為投世人所好,她們會在容貌姿色方面相互競爭,自然難以將身心完全集中在表演藝術上。”
生田對這一回答很欽佩,曾寫過評論如下:
“協會學員們是在知曉那部戲劇有多難的前提下,從三月起甚至花了一年的時間,夜以繼日反復不懈地排練打磨著同一劇目。他們的認真態度和滿腔熱忱恰恰就是坪內博士熱忱與認真的真實寫照。”(以上摘自松本克平著《日本話劇史》)
通過上述評論我們就可以了解到,以坪內逍遙為首的協會會員們,為了能使話劇作為一門表演藝術得到人們的認可,他們是怎樣規避浮華、踏實苦干、一心一意刻苦排練的。但是,如果要去帝國劇場演出,僅憑質樸是行不通的。
自不必說,演員們首先必須起個藝名。因為當時演員這一行當并不是一個令人產生好感的職業。因此,即便從避人耳目的角度考慮也必須起個藝名。正子同樣絞盡了腦汁,如果讓娘家知道自己是在演戲的話,那就慘了。
能不能找到一個既有品位又堂堂正正,而且筆畫也好的名字呢?正子以前就一直喜歡“須磨子”這個名字,只是找不到一個好一點的姓。
市村繁俊等人也幫著她出主意,卻一時間想不出一個合適的來。思來想去她就想到要用自己的出生地“松代”來當姓氏了,就叫“松代須磨子”如何?正子本希望“松代”這個姓被大家念成“松代”,可因為發音與“純白”相近,故而幾乎所有的人都將“松代”發成了“純白”的讀音。一個姓氏出現兩種讀法豈不怪哉?別的不說,首先就容易混淆。更有甚者,有些人看到涂了白粉的正子后便戲謔似的嘲笑道“純白須磨子”。正子可不愿意被人這么呼來喚去的,就在她猶豫不決之際,因為要做節目單,所里開始催促她了。
正子希望那個姓能被讀成三個日語音節,于是就在嘴里再三念叨著。就在她喃喃自語地念叨各種讀法時,嘴里突然冒出一個“松井”來。
“松井須磨子!”她不禁發出聲來,竟意外地發現語感不錯,讀著也相當順口。雖說發音為三個音節的“松井”二字顯得平淡無奇,但下面的名字“須磨子”卻頗有某種自命不凡的感覺,搭配在一起或許恰到好處。
研究所宣稱時間已到。正子被逼無奈,便在紙上寫下“松井須磨子”幾個字,并把它交給了東儀。
“松井須磨子”這個名字就是這樣開始進入人們視野的。
一代名伶藝名的誕生竟然如此平淡無奇,未免令人掃興。然而當時并無一人能夠預料到這個名字將會承擔起未來日本話劇興盛的使命。
五
明治四十四年(1911)五月二十七日,文藝協會的《哈姆雷特》在裝飾一新的帝國劇場進行公演。自不必說,《哈姆雷特》是莎士比亞的杰作,四大悲劇之一。故事梗概如下:丹麥王子哈姆雷特從父親的亡靈那里得知父親是被父親的弟弟,即現任國王謀害而死。父親死后,現在的國王就與自己的母親再婚了。哈姆雷特發誓要為父報仇。他裝成瘋子卻又猶豫不決。其間,他誤殺了宰相波隆尼爾斯,并致使宰相之女亦即自己的情人奧菲利亞發狂而死。國王意欲殺死哈姆雷特,遂命波隆尼爾斯之子雷爾提斯殺死王子。結果國王和雷爾提斯反而倒地身亡。身為王子母后的王妃也服毒而死。而哈姆雷特本人也死在雷爾提斯的毒劍下。
演員陣容如下:哈姆雷特由土肥春曙扮演,國王和掘墓人由東儀鐵笛扮演,波隆尼爾斯由加藤精一扮演,赫瑞修由森英治郎扮演,雷爾提斯由林和扮演,王妃由上山浦路扮演,奧菲利亞由松井須磨子扮演。劇本則由逍遙進行重譯,一共五幕十二場,幾乎未對原劇做任何刪節處理。
這部作品不僅僅作為戲劇名噪一時,主人公哈姆雷特為“活著還是死去”而大為煩惱猶疑不決的人生態度,也引起了當時知識分子的共鳴。從這個意義上講,將其作為文藝協會的首次公演劇目是再恰當不過的了。
當然,這并非是《哈姆雷特》在日本的首次公演。早在明治三十六年(1903),該劇就已經由山岸荷葉改編,由川上音二郎、貞努等人公演過一次。但那個劇本是日本式翻版,并且省略了很多情節。從真正挑戰日本現代戲劇角度而言,此次文藝協會公演的《哈姆雷特》可謂首次。
公演之前,研究所進行了更為嚴格的排練。起初逍遙只管劇本翻譯,可中途卻親自出馬主動承擔起導演的重任。
本來排練是從晚上六點開始,但是隨著舞臺演出日期的迫近,排練開始時間先是改為五點,后來又改到了四點,結束時間有時就會從九點拖延至十點以后。節假日更是從下午起一直排練到深夜。排練時幾乎所有演員都會受到逍遙猛烈的訓斥,某演員被他罵過的次數足足超過了一百次。
剛開始排練時,演員們還對周圍人們的視線有所顧忌,后來則不放在心上了。他們中途連擦汗的時間都沒有,即便和服前襟敞開了也毫不介意。排練決斗等場面時,他們更是硬碰硬地相互沖撞痛毆。等到排練結束時,內衣與和服早已被汗水浸透,衣服上到處都是開線破綻處,所以排練時根本無法穿像樣一點的和服。
即便如此,逍遙仍然訓斥大家說:“這種排練不持續上二十年,你們是成不了氣候的!”那個時期大家干勁沖天,無論逍遙還是學員,每個人的心里都燃燒著一團希望之火。
與此同時,帝國劇場也加大了事先宣傳的力度。他們打出了“本次演出乃西洋戲劇在我國的首次正規公演”的旗號,期待著對文明開化抱有憧憬的觀眾前來觀賞。公演期間為一周。這么長的演出期間對一個新劇團的初次公演而言,簡直就是破例之舉。
結果,每天演出的上座率約為八成。對于舞臺公演而言,可謂成績尚可。
但是,社會上對戲劇的評價卻并非皆為贊譽之聲。在《話劇秘錄》中,河竹繁俊氏做出了如下評價:
翻譯過于典雅,聽起來難以理解。且演員也大都不夠成熟。演出帶有濃厚的逍遙色彩。因為演出中摻雜著不少歌舞伎風格,故而節奏緩慢,可以說是一次帶有浪漫色彩的演出。不過土肥飾演的哈姆雷特、東儀飾演的掘墓人受到好評,須磨子飾演的奧菲利亞也基本得到了認可。
在此順便將其他的報刊對須磨子的評價摘選如下:
松井須磨子飾演的奧菲利亞是一個極難入戲的角色。演員必須從一個可愛的千金小姐演到其發瘋發狂,且戲中歌聲既多又散。然而該女優的排練卓有成效,表演認真,臺詞順暢,歌聲悲楚。與兄長離別之際的表演,時而瘋狂至極,時而情真意切,令人憐惜之心頓生。(東京《朝日新聞》)
本次演出在女優問題上給大家奉上了最好的答案。扮演奧菲利亞的松井須磨子以及上山浦路飾演的王妃等都獲得了圓滿成功。尤其是奧菲利亞瘋狂的歌唱表演效果令以往歌舞伎中的男旦望塵莫及。(《讀賣新聞》)
我認為此次登場的上山、松井兩位女優的表演比較成功。松井女優飾演的奧菲利亞前半部雖然演技平平,但演到哈姆雷特向衣裳飛身撲去的場面時,奧菲利亞目不轉睛死死盯著哈姆雷特的眼神中,則飽含著一抹無法用語言表達的愛憐情感。其神態使觀眾感覺到瘋癲以后的她宛如換了一個人似的。(《每日新聞》)
云云,評論大都為褒揚類。但也有部分報刊提出了逆耳忠告。
松井女優飾演的奧菲利亞在觀看戲中戲時,瘋狂的歌聲雖然表現出了角色的哀怨情緒,但卻常有刺耳的地方口音闖入耳畔。再加上整個劇中的服裝皆為白色,缺乏艷麗感未免丟分。(《報知新聞》)
在表演發瘋的場面時,她的動作頗具價值,值得大大稱頌,但在唱歌時卻恢復成現實中的自我,實可謂美中不足。既然動作狂亂,歌聲亦應狂亂,此乃鐵律。更何況精神發狂時,倘若表演者步履堅實,則會令人擔心失去真實感,看不出瘋癲之狀。倘以畫家做喻,則與京都的菊池契月筆下的瘋女作品相似。兩者今后均須進一步提高自身素養。(《關如來、讀賣新聞》)
總之,須磨子扮演的瘋癲場面獲得好評。與飾演智慧型女性相比,須磨子在表演因精神錯亂進而不顧一切將感情宣泄出來時的演技就顯得熠熠生輝。也可以說這正是女優須磨子的特點。
不拘如何,上述批評乃是對現代話劇有著某種程度領悟之人,亦即行家里手的見解。而一般的觀眾則沒有能力對上述表演的好壞做出評判。他們之所以前來觀看演出,莫如說是因為對日本男女身穿歐洲男女的服飾在舞臺上進行模仿表演感到新鮮好奇而已。
此次公演過后,帝國劇場提出要給文藝協會支付一筆演出費。可是,逍遙從一開始就對金錢未抱任何期待。他覺得只要能在帝國劇場面對眾多的觀眾進行公演就已經心滿意足了。
然而劇場方面卻認為既然客人已經前來觀看,劇場方面也獲得了一定的收入,只要不是赤字就應該支付一定的報酬。于是,帝國劇場的西野專任董事提出了贈予文藝協會兩千日元的建議。
這筆錢對面臨財政困境的協會而言,真可謂雪中送炭。
協會立即用這筆錢歸還了以前的借款,并將剩余部分分發給演員作為補貼和獎金。金額的分配根據角色不同略有差異,大約在每人十五日元至二十日元之間。最后剩余的一百日元則用作協會的電話安裝費。
其間,逍遙分文未取,從翻譯到導演,一切無償,甚至連車費都是自理。逍遙原本就是一個對金錢看淡的人,不過事實上逍遙也曾在內心自忖:自己作為一個已經為協會支付了數千日元資金的人,拿這點小錢毫無意義。
文藝協會在東京的公演總算獲得了成功。于是便借著余威決定將劇目拿到大阪公演。
首先,他們于七月一日在大阪角劇場,其次在中劇場,每個劇場各公演一周時間。須磨子在大阪的表演同樣獲得好評。
《大阪新報》評論曰:
松井須磨子飾演的奧菲利亞,以一個純潔無瑕的少女形象出現在舞臺上。宛若竹久夢二畫中經常出現的少女一般的眼神,在燈光的輝映下看上去是那么可愛。在奧菲利亞發瘋的那出戲中,須磨子演唱了情人節之歌。當時她希望觀眾能夠欣賞自己歌喉的意圖隱隱可見。盡管如此,她畢竟出色地展示了女優的特色,令人感到欣慰。
《京都日之出》評論曰:
奧菲利亞發瘋的那場戲,最為完美地體現了文藝協會的特色。松井須磨子在演唱時面部表情極為虛弱,然而一對眸子卻炯炯有神。該唱段充滿了哀傷之情。曲調的高低及演員的身姿形態,均是從坪內式樂劇中分化而來。也正因此才柔中帶剛,宛若陣陣波濤令觀眾如癡如醉。如果她的體態能夠再稍微柔軟一些,其所飾演的奧菲利亞將會更加天衣無縫。這位演員在所有女優中最具魄力。在第二次出場表演散花那場戲時,可以窺望出為了演好一個失智少女她曾經怎樣煞費苦心。
當時,在《大阪朝日》上刊登了一篇走訪后臺演員休息室的文章,題名為《須磨子訪問記》。文章記曰:
她被培育成了一個高雅端莊、不知哪里給人以一抹凄冷之感的人,一個溫文爾雅彬彬有禮的人。不愧為坪內博士培養出來的女優。她說:“最難演的就是女人發狂那場戲,而平時在研究所排練時倒還沒覺得怎樣。其中最不好演的就是進入王妃房間后唱出那句‘看那位先生,腳穿草鞋手執杖,一身裝扮好扎眼’的歌曲時的場面。在帝國劇場進行彩排那天,自己趁著王妃唱出‘你對身份的懷疑好愚蠢……’這句歌詞并疲憊不堪地向椅子上靠去的當口走了進去。當時自己已經是大汗淋漓,不知為何只覺得腳下飄飄忽忽的,兩只腳似乎并未踩到地面上。再加上帝國劇場的道具是畫布式的,聲音似乎全都消失在舞臺深處。我甚至覺得從自己嗓子里發出的聲音好像全被吸到什么地方去了。”說罷,她那憂郁的臉上泛起一團燦爛的笑靨。
這篇報道中的記述與此后須磨子被人說成“傲慢、任性、一意孤行”等諸多不佳評價未免有些相悖,或許會給某些人留下抬轎子的印象。
據我推測原因不外乎兩點:要么該記者是個入行不久的新手,故而太過怯場;要么就是當時的須磨子已經具備了虜獲男人的魔幻魅力。但不拘如何,剛出道時的須磨子,表現出了日后就她而言難以想象的謙虛和低調。
東京與大阪的演出獲得成功后,接下來文藝協會又定下了第二次一般公演的劇目。他們將演出易卜生的《玩偶之家》。
逍遙原來的打算是繼續走表演莎士比亞戲劇的路線,可第一次公演剛剛結束,再翻譯新劇本,從時間上講已經來不及。《玩偶之家》雖然與莎士比亞戲劇的古典優雅略有不同,但當時島村抱月翻譯該劇已經收官,隨時都可以作為劇本加以利用。況且女性沖破家庭樊籠也是一個能夠引起世人關注的新話題。在這件事上不可否認的是在文藝協會藝術至上的理想之外,對演出業績的考量也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由于譯者是島村抱月,因此此次便由他全面參與并擔任總導演。首次公演逍遙已經打下基礎,故而此次便全權托付給自己的得意弟子。
在此前的六月十日,研究所舉行了一期學員畢業典禮。須磨子等人已不再是進修生。逍遙的打算是將畢業生中成績佼佼者以“技藝員”的身份晉升為協會的專任演員。用現在的話說,即類似于從劇團研究所畢業后以研究所正式成員身份予以留任。但當時并沒有哪個人成為“技藝員”。
曾一度擁有三十一名學員的一期學員,到畢業時只剩下半數,即十五名。學員中有的是因為跟不上過于嚴格的訓練而落伍,有的則是因為風紀問題而被勒令退學。研究所的訓練和規矩嚴格到何種程度由此可見一斑。
這些畢業生最關心的就是《玩偶之家》中的主角娜拉由誰來扮演。上次公演的主角是男性,飾演哈姆雷特的土肥是講師而非進修生。正因為他的地位高出進修生一個檔次,因此在做出決定時并無多大爭議。
然而這次的主角是女性,而且舞臺表演以娜拉為中心,幾乎逢場必出,戲份兒都被她一個人占了。
理所當然成為候補人選的為林千歲、五十嵐芳野和松井須磨子三人。在此之前,上山浦路已跟隨丈夫草人一起退出協會,正準備自己創立新的“現代劇協會”。
決定權首先就握在編劇兼導演島村抱月的手上,此外也要參考逍遙等主要干部的意見。
娜拉究竟由誰來扮演?如果只考慮容貌的話,則非林千歲莫屬;若從知識以及對劇本的理解程度考慮,則首推五十嵐芳野。但是,若考慮到對舞臺的執著以及扮演奧菲利亞時所獲得的好評,須磨子的名字便浮出了水面。正因為是女性之間的競爭,故而表面上雖然風平浪靜,背地里卻流言四起。什么千歲有丈夫林和在暗中為她活動啦;什么娜拉是新時代女性,因此只有五十嵐那樣的知識型女優才最為合適啦;什么東儀屬意于須磨子,如果他力薦的話,交給須磨子飾演的可能性就很大,只是那樣做反而會搞壞抱月對須磨子的印象啦等等,眾說紛紜。周圍這些不必擔負責任的人之間滑稽可笑的傳聞,不知不覺間也對當事人產生了影響。
不久就到了八月初,角色的安排終于敲定了下來。
“娜拉——松井須磨子!”
當須磨子看到研究所布告欄里的這幾個字時,立時屏住了呼吸。雖然沒有叫出聲來,卻在心里吶喊道:“絕了!”她恨不得立刻就蹦起來。
說句掏心窩子的話,須磨子很想出演這個角色。為了追求自由而主動離家出走的女主人公,令須磨子感同身受。出演這個角色會使自己與其他女優之間拉開決定性的距離。如果成功,作為女優的地位便會一勞永逸。
“是那位老師選擇了我。”
須磨子看著自己的名字,眼前浮現出抱月的表情。那是一個永遠保持安寧低調神態的人。就仿佛背負著整個世界的郁悶悲愁,總是一副思考問題狀。雖是一名知識分子,卻給人以稍嫌郁悶的感覺。
不過,他器重并認可了我……
角色安排公布后,須磨子便開始尋找向抱月道謝的機會。如果在研究所內向抱月致謝,有可能會引起人們的臆測。于是須磨子決定在抱月回家的途中等候他。她希望能在研究所前方的拐角處做出偶遇狀后借機跟他搭話。那是抱月回家時的必經之路。因此只要在那里等候,就一定能夠見到他。可如果等候過久,又勢必會引起周圍人們的懷疑。在等候了兩天以后,須磨子終于等到了機會。第三天夜里,須磨子總算逮到了抱月。
“老師,謝謝您了!”
突如其來的聲音令抱月一時不知所措地看著須磨子。
“這次娜拉這個角色,我會全力以赴演好的,請您多多關照!”
抱月微微頷首,仿佛在說:“原來是為了這個呀!”接下來他便繼續邁開步子向前走去。須磨子一步之隔地跟在了后面。他們是在走夜路,而且又是在大學附近,二人走在一起的樣子若是被其他學員看見了,真不知會傳出什么風言風語來。
“那么,我就告辭了。”
在走到拐角處時,須磨子向對方低頭施禮。再往前就是通往新宿的寬廣的大馬路。抱月停住腳步回頭看了看須磨子。接著便倏地環視了一下周遭,然后問道:
“你,吃過晚飯沒有?”
“還沒吃呢……”
“那就到前面一起吃碗烏冬面吧。”
須磨子吃了一驚。沉默寡言、對女性之類似乎并無興趣的抱月在邀請自己一起去烏冬面館呢!
“老師,您沒問題嗎?”
“肚子剛好餓了。”
說罷,抱月已兀自走進大道拐角處的一家烏冬面館。
可能是因為九點前店鋪就要打烊的緣故,店內并無其他客人。兩人在里側的木椅子上坐了下來。幽暗的燈光下,身穿大島綿綢和服便裝、抱著書本的抱月,與身穿條紋和服單衣的須磨子相向而坐。二人就那樣默默無語地坐在那里。須磨子覺得自己似乎正處在話劇演出的某個場面里。
片刻后,抱月從懷中取出香煙吸了起來。于是須磨子覺得氣氛輕松了些許。她想開口說點什么,卻發現抱月的一對眸子正在直勾勾地盯著自己。于是怯意頓生,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隔了片刻后這才總算再次張開了嘴巴。
“老師不在家吃飯嗎?”
“那倒不是,你為什么這么問?”
“沒什么,只是覺得現在在這兒吃好像有點多余了。”
“我沒有必要勉強吃那些不合口味的飯菜啊。”
“勉強?”
抱月微微一笑。雖說笑靨安詳,卻隱藏著些許的寂寥。
雖然對方態度坦然,須磨子卻未免忐忑不安。她只是一味地擔心兩人現在待在這里的情景如果被所里人看見了那可如何是好。到時就說從研究所回家的路上肚子餓了,所以就進來吃碗面。這樣回答應該是沒有問題的。事實也確是如此,有什么辦法呢?話是這么說,可以前不是有過因為兩個人一起在餐館吃飯,就被學校勒令退學的先例嗎?如此看來,自己很有可能會被坪內老師叫去訓誡一番的。
可是自己現在已經不是進修生了。自己是一名貨真價實的女優。更何況對方是以嚴謹聞名的島村老師。一起進面館吃頓烏冬面這點小事還不至于就挨頓訓斥吧。左思右想之際,面條端了上來。須磨子拿起筷子后,竟產生了一抹困惑之感,不知道在抱月面前應該怎樣吸食面條。
在排練場上喧囂雀躍之際,從襯衣到肌膚,須磨子可謂暴露無遺。并且時而大聲吼叫,時而淚流滿面。可一旦二人如此相向坐定后,不過是吃碗面條而已,居然使她躊躇不決了。
抱月安靜地啜食起面條來,毫無聲響,用餐狀委實像個沉靜的學者。須磨子一邊窺望著對方,一邊跟著他的速度慢慢吃了起來。
片刻后,面吃完了。在飲用大麥涼茶時,抱月開口問道:
“你對東儀君怎么看?”
“怎么看?什么意思呢?”
“像人怎么樣啦,性格啦……”
“沒什么特別的,覺得他就是一個很普通的人。”
“你在跟他學唱歌是吧?”
“是的,他很熱心的……”
抱月點了點頭。須磨子突然從對方的眸子里發現了一抹男人的目光。“噢!”須磨子突然有所醒悟。
抱月站起身來,付了款。
“謝謝您了!”須磨子道了聲謝。走出面館后兩人就此分手。抱月的家在戶冢村的諏訪(現在的新宿區諏訪町),須磨子則住在大久保。
成為一個人的須磨子,一邊走一邊琢磨著剛才分手前抱月講過的話。從走進烏冬面館到離開那里,從抱月嘴里只說出了一件事,那就是關于東儀的事情。
他為什么要問我這件事呢?看來老師也很在意我和東儀的關系呢。
須磨子在日前排練《哈姆雷特》時,為了演唱奧菲利亞發瘋時的歌曲,曾單獨接受過東儀的指導。在眾人面前放開歌喉會影響別人,于是二人就在別的房間里單獨練習。之所以有一部分人說須磨子與東儀關系親密,原因即在于此。然而兩人之間并未發生任何事情。別的不說,首先是須磨子根本就不喜歡東儀那種以美男子自居且似乎什么都難不住自己的男人。
話雖如此,難道連島村老師也對此心存芥蒂不成?想到這兒,須磨子再次若有所思地“噢”了一聲。
如此說來,這位老師是不是對我產生了興趣呢?
須磨子停住腳步,回頭向吞噬了抱月身影的那條夜路望去,然而那里已經人去路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