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得知陸九思并無意和他來一個“簾下勾情”、“茶坊說技”后,江云涯十分失望,甚至目光微轉,看著便要威脅崔折劍從那屋里搬出來。
這不禁讓陸九思感到懷疑,難道昨日江云涯答應下另住一屋,就是為了和他邂逅窗下嗎?
他咳了一聲,打岔道:“你站了多久了?不累嗎?”
江云涯的視線立刻落在他的身上,變得輕柔又溫和:“我不累。”
魔修以體魄強健聞名,以他現在的修為,幾天幾夜不眠不休都無關緊要。
反是陸九思關心的一句問話,讓他雙頰微微發紅,像是有了受寒著涼的征兆。
江云涯低頭揪了一會兒衣角,輕聲道:“卯時一刻便要開課了,小師叔向來睡得遲,若是還想再休息一會兒,不妨回房躺下。我代小師叔去聽聽,下學了再轉告小師叔就好。”
崔折劍聞言思正色道:“陸師兄,修習之事,最忌取巧,怎能讓他人代勞?!”
“崔師弟說得對,我既進了乙舍,就該勤勉些才是。”陸九思打了個哈欠,睡眼朦朧。
江云涯被他滿是水光的雙眼一掃,意動道:“小師叔不必這么辛苦的。我能照顧好自己,再也不需要小師叔為我擔心了。”
陸九思腦袋還有些昏沉,沒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崔折劍倒是很感動。
他對江云涯敬佩有加,想起昨日陸九思為修行發愁的事,便用幾句話簡單交代了個遍,末了還感慨道:“從前旁人都說陸師兄性情憊懶,我還疑心怎的師兄忽然轉了性,憂心起修為不濟的事了。原是為了江師兄。”
江云涯側耳聽著,看向陸九思的目光愈發深沉。
崔折劍嘆了口氣:“聽聞各大宗門之間,亦有爾虞我詐、同門相欺之事。陸師兄與江師兄這般友愛,很是難得了。”
江云涯自豪道:“我與小師叔自然和旁人不同。”
陸九思還在魂游物外,聞言“嗯”了一聲。
“小師叔不愿和我住一塊兒,也是為了方便獨自修行,怕我擔心嗎?”江云涯目光灼灼道。
陸九思:“……?”
他提起精神,稍稍振作了些,就聽得江云涯又道:“我要是見著了,定然心疼,不愿意讓小師叔受修行之苦。小師叔就是為了這樣,才避著我的,是嗎?”
陸九思徹底清醒了。
他看了眼崔折劍,崔折劍居然點頭應和道:“其實江師兄的修為,在同輩中已極難得了。他又對師兄你多有愛重,師兄當真不必太過強逼自己。”
竟有人和江云涯是一個思路……
陸九思只得道:“不是說卯時一刻開課嗎?我們快過去罷。你們知道教舍在哪兒嗎?還是我帶個路?”
“我知道。”江云涯站了許久,腿腳卻靈便得很,沒有半分僵硬,答話間就將崔折劍擠了開去,依著陸九思的身旁道,“我認得路。”
學院依山而立,教舍都建在大雪坪上,前崖云霧繚繞,后山蒼茫如畫,景色極美。
還沒走進教舍,三人就聽見了朗朗讀書聲。
江云涯道:“聽聞乙舍的幾位教習都很守舊,講究修習需從書中入手,先將經典溫熟,再談其他。故而前幾旬都是在課上溫書,每日都要抄經、抽背的。”
他吃一塹長一智,自從因不清楚學院規矩栽過一回后,就將諸事都了解得清清楚楚:“幾位教習的課都要在課上抄經,課上若抄不完,課后須得補上。前一日讀過的書,第二日便要在課上抽背,背不出的要罰抄。”
崔折劍對此也略有耳聞:“好在教習開的書都是大家極熟的,《性理正義》、《劍學禁.臠》、《七經八傳沿革例》……”
陸九思:并沒有聽說過。
“我也沒有背過,可以陪小師叔一起抄。”江云涯察言觀色道,“小師叔抄不完的,我也可以……”
有人咳了一聲。
陸九思轉頭看去,身后正是抱著一只書篋的王教習。對方昨日他才在問靈臺前見過,負責教授三舍弟子陣法學,長得寒磣落魄如同落第書生,人倒是頗好說話。
王教習瞪了江云涯一眼,道:“還不進去坐下?”當著他的面就公然談論起代抄、代寫之事,也太囂張了。
陸九思道:“這就進去。先生早。”
教舍里已經坐了不少人,陸九思環顧一圈,想在靠后的位子坐下。
“往后走做什么?”王教習把書篋放下,揚聲道。
乙舍里的讀書聲弱了下來。乙舍弟子的年紀稍大,性子比丙舍弟子沉穩不少,至少沒吵吵嚷嚷,只默默打量起幾人。
王教習指著陸九思道:“對,說的就是你。往后我的課,你都坐前面。”
他敲了敲最前排的空桌,看樣子就等著陸九思入座。
陸九思只得走了回來,在空蕩蕩的第一排坐下。江云涯義不容辭,也挨著他坐下了,又冷漠地掃了眼跟著坐下的崔折劍。
崔折劍慚愧道:“我幼時挑燈練劍,傷了眼睛……”
他解釋完,解開背在身后的布包,從中取出筆墨紙硯,一一在桌上放好。
再看其余弟子,也和他一般早就將一應物件都準備好了。有的已磨開了墨錠,化開了朱砂,就等著提筆勾畫了。
這種氛圍讓陸九思感到莫名熟悉,仿佛回到了從前開學報到的日子。就連久別一個假期后的同桌,都是同樣格外的熱情。
“小師叔,你帶了筆墨紙硯嗎?”江云涯轉頭問。
陸九思點了點頭。
他從納戒中取出文房四寶,放在桌上。筆是云夢的兔毫竹斑筆,一管千金,墨是雅稱青麟髓的名墨,漆邊漱金,貴氣逼人。紙自然是澄心堂的,不洇不透,壽長千年,硯臺更是大家親自淘洗、燒制的龍首澄泥硯,有市無價。
幾樣物件在桌上一擺,立時就顯出富貴之氣,襯得這張桌案好似該放在達官貴人的書房中。
坐在他們身后的弟子小聲道:“江陵陸家果真闊氣……”
另一人道:“這一方硯臺若是換作靈丹,也該能提升不少修為吧?”
陸九思充耳不聞,將硯臺推給江云涯:“給你用。”又隨手將兔毫筆、漱金墨都遞了過去。
他的納戒中全都是這類小玩意兒,想著江云涯從浮閻島迢迢趕來,也不知身上有沒有準備足夠的錢財,昨晚又呆呆站了一宿,大概沒功夫備好這些東西,索性替他拿了。
江云涯彎眼一笑,摩挲著自己袖中的納戒,問:“給了我,那小師叔呢?”
陸九思又取出一套同樣價值不菲的筆墨,放在了自己面前。
江陵陸家是真的不差錢。
“我替小師叔磨墨!”江云涯心情頗好。
這些東西不算得什么,他在浮閻島上殺了不少魔修,將那些人的私藏都收歸自用,如今也稱得上家財萬貫,不會為丁點兒金銀迷了眼。
他在意的是小師叔關心他,連這種小事都能想到他。
崔折劍目不斜視,倒是后排的兩名弟子見江云涯模樣殷勤,低聲議論道:“聽丙舍的人說,這姓江的甫一入山,就和陸九思……怕不就是看中了陸家的好處。”
“澄泥硯說送也就送了,靈丹靈藥豈不也是這般大方?”
兩人對視一眼,目光中都有些艷羨。若有靈藥法器相贈,他們倒也想和敗家的紈绔做做朋友……
“卯時一刻到了。人都齊了嗎?”王教習手持戒尺,敲了敲桌子提醒,“每人都報上名姓,我好點個卯。”
諸人按座次報了名字,王教習對著手里的名冊,一對數目,發覺少了個人。
但那人偏生來歷不凡,他也不好計較,合上名冊道:“諸位能升上乙舍,想必都已知學院規矩,我不再多說。往后諸位的陣法學由我教授,不過今日卻不急著開課……”
他頓了頓道:“從前諸位想必也測過所通關竅的數目,但因著這與諸位日后修習關聯甚密,我將代眾教習再測一遍,確保無誤。”
這也是為了眾人修行的方向考慮。進入乙舍后,各人除修習日常課業外,還得跟著一名教習,修習專門的功法。
有的功法對修行者所通關竅的要求極高,譬如學院祭酒所修的天道,非通十三竅者根本不得其門而入。若是不先測明,可謂力倍功半。
而有的功法卻無甚要求,修行者要是資質不佳,也可早早嘗試,以免蹉跎光陰。
王教習環視一周,挑了個自己最為關心的弟子,點名道:“陸九思,你先上來。”
陸九思正趴在桌上看江云涯研墨,聞言起身,疑惑道:“我?”
王教習聽了他談論陣法的話,事后多番回味,深覺他是個可造之材,心中存了收他為入室弟子的念頭,對他頗為關注。
陣法對修行者的天資要求不高,重在領悟。王教習雖然聽說過陸九思天賦平平,倒也不太在意,甚至憂思過度,擔心其余教習截胡,想趁早將人定下來。
他連替眾人測竅的苦活都接了,自然要以權謀私。
“對,你上來,我替你測測通了幾個關竅。”語氣頗為和善。
陸九思走上前去。
崔折劍關切道:“師兄,別緊張。”
他不緊張。
左右結果也就是那樣。
陸九思走到王教習面前,坦坦蕩蕩地伸出右臂。
王教習正要將手指搭在他的右腕上,察覺到有人進門,停手轉身看去。
姍姍來遲的澹臺千里站在門口,仰頭看了陸九思一眼,笑道:“繼續。本尊看著呢。”
王教習吁了一口氣,鄭重地按住了陸九思的手腕。
半晌后。
他換了只手,再試探了一遍。
陸九思:“先生,我手酸。”
王教習連連嘆氣,進屋時滿腔熱血都付諸東流,疑心自己好不容易找到個陣法傳人,怎么就偏偏這么倒霉呢?
眾人見教習臉色黑沉,不敢猜測到底得是個什么結果。
澹臺千里大大方方地走進教舍,打量陸九思:“都說大千世界,無奇不有,本尊今日也是開了眼界了。”
“世間竟真的有人……一竅不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