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什么不明白的嗎?需要我從頭再講一遍嗎?】
對方的聲音就如同潺潺流水,浸潤了他的心田,片刻之前的焦躁、窘迫都變作了沉在溪底的卵石,被打磨得光滑圓潤,不再留有任何毛糙的邊邊角角。
連那些原本復雜難懂的經義,在對方口中都像是妙旨綸音,只消聽上一邊就讓人茅塞頓開。
“陸九思,你到底是知道還是不知道?”溫教習在一旁催促道。
陸九思抿了抿唇,轉頭看向溫教習道:“道無常形,亦無常體,你我之生,萬物之生,皆是道之別體。道在生中,因生而顯。書中‘道不可見,因生以明之’,正是此意。”
“而此生短暫,如石中火隙中駒,不得長久,只有修道以守之,才為善保真,如書中所言\\\'生不可常,用道以守之\\\'。”
“生道合一,說的就是我生與我道皆不可廢,才能長生不死,得道飛升。”
【說得很好。】
在溫教習開口之前,陸九思就先收到了一句贊揚。此前別說是這么樸素一句贊賞,為了阿諛奉承吹得天花亂墜的人他也沒少遇上,那些諛詞吹捧都是左耳進右耳出,沒有過像現在這樣只進不出的時候。
這四個字就在他心里悠悠地打著轉兒,碰到邊沿了,便停上一停,再悠悠地轉回來。
總是消散不去。
【也沒有很好。】陸九思在心中輕聲道,【沒有你說的好。】
他不過是用自己的話把對方的意思說了出來,遣詞用句遠遠不及對方文雅,更不能像對方那樣引經據典,舉一反三。
陸九思說得真心實意,卻半晌沒有得到對方的回應。
他低頭看了眼捧在手中的課本,上面的傳音符墨跡未干,雖然收筆倉促,不夠圓順,真氣卻還是順著黑色的線條在流轉。對方理應能聽到他的心聲才對。
他猶豫了一瞬,偷偷斜眼看了過去。
對方原本雙手平放在膝上,這時卻支了一只撐在桌面,兩指輕輕揉著眉頭,像是很有些苦惱。
自己說錯什么了嗎?
“咳。”溫教習咳了一聲,“說得還不錯,看來讓你念經文的時候你還是用了點心。”
溫教習捏了那卷冊子,走過一眾弟子座位前,沉聲道:“你們若要修行,自然少不得要了解前人是如何修道的,這也是老朽開了這門道學文獻學的因由。”
他轉過身,沿著原路走回,在崔折劍的桌上不輕不重地敲了一下。
“不少人都覺得老朽這門課沉悶無趣,不如耍槍弄棍來得熱鬧,殊不知……”崔教習的聲音頗富感染力,聽著好似詩朗誦一般,“吾之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如若凡事都要自己琢磨,從頭開始,恐怕窮盡畢生之力也難以修成大道。”
“前人留下的經驗、教訓,都在這些經文里,只要多讀多想,便能少走彎路。豈不比自己撞個頭破血流,還平白耽誤了不少功夫好上數倍??”
他就站在崔折劍身邊,聲如洪鐘,震得崔折劍眉頭直皺,臉上發青。
崔折劍揚手道:“先生,我有一問,想要請教先生。”
他得了溫教習點頭應允,便起身道:“這本《正義》說的全都是天地靈氣,妙法玄化。里面淺顯的東西,我和諸位同窗自小便學過;更精深玄妙的,卻又與劍道無關……”
那邊崔折劍大著膽子質疑溫教習,這邊陸九思皺眉看著書上的符文。
他把手指貼在紙張上,輕輕一抹,還沒干透的墨汁立刻沾在了指尖,濕滑黏稠,拖出了一道淺淺的長痕。
這樣一來,那道傳音符便缺了個角,暫時失效了。
陸九思提起毛筆,懸起手腕,細細將缺失的線條補全。
【那個……我說錯什么了嗎?】陸九思小心翼翼地問。
“咦?陸師兄?方才——”
崔折劍說了一半,忽的收聲,發覺自己好像闖了禍。陸師兄明明是私下問他話,他也該傳聲回去,怎么就說出口了呢?
溫教習走過他身邊:“看來不止你一人覺得老朽的課食之無味了?”
“崔家家學淵源,修的是劍道。你覺得老朽的課與修劍無關,情有可原。”溫教習繞回前排墻邊,看向陸九思道,“你又想修什么道?覺得上老朽的課無用?”
陸九思正要合上手中課本,溫教習的目光已經掃到了那片墨痕,神情一肅。
“老朽生平最恨不敬惜字紙之人。”
陸九思道:“先生,您直說平生最恨我好了。”
不管是之前的投機取巧,油嘴滑舌,還是這回的不敬惜字紙,總之溫教習生平最恨的人里,他總要占個座兒的。
溫教習只是喜歡順嘴說一句這樣的話,好比總在茶樓聽曲兒嗑瓜子的大爺喜歡追憶往事:“老朽當年……”如此這般就顯得滄桑、鄭重、氣勢十足,沒想到有朝一日會被弟子揭短。
一想到那位尊敬的大人就坐在教舍中,他的老臉便有些拉不下來,褶子一擠,道:“老朽對弟子向來一視同仁。看你這架勢,是想修符道,還是陣法?”
陸九思老老實實承認道:“陣法。”
溫教習問:“你也覺得上老朽這門課對修習陣法無甚幫助,對嗎?”
“怎么會?”陸九思連聲否認。
溫教習又掃了江云涯一眼,道:“你實話實話便是,老朽也不是那等小肚雞腸之人,豈會因為三言兩語就記恨在心。你要是覺得老朽的課無用,老朽便同你說理;你不服氣,老朽說到你服氣,這樣如何?”
陸九思:“……”惹不起。
上了年紀又術業有專攻的老人果然偏執的居多,他都沒頂嘴,溫教習就自己和自己較上了勁。
“崔家以劍修聞名,那你可知族中有過一位長輩,出生時便先天不足,不良于行,被斷言不能修劍嗎?”
崔折劍答道:“師叔祖在家中讀書,一讀廿余年,直到而立之歲,一朝看到庭院中寒風卷葉,從秋意中悟出了劍道的‘肅殺’二字,提劍便直入八品境界。”
溫教習問:“那你可知他的劍招,都取了什么名字?”
崔折劍說到家學自然倒背如流:“一式,長風萬里。”
溫教習道:“這名便取自‘長風萬里送秋雁’。”
“二式,落木無邊。”
“‘無邊落木蕭蕭下’,他取的是這句的雄渾之境。”溫教習道,“這劍招想必也大開大闔,氣勢迫人。”
崔折劍愣了愣,點頭稱是。
溫教習道:“崔劍仙有自創劍招二十七式,無一式無來歷。你以為他只是看一看庭院中的枯葉子,就能想出這些劍招嗎?能創出這些劍意嗎?”
“他可是在你崔家讀了二十年的書!”溫教習聲音一震,又問陸九思,“你既然修習陣法,總聽學院的教習提起過祭酒大人罷?”
陸九思聽著溫教習把崔折劍教訓得服服帖帖,就想到對方早晚會調轉矛頭,對準自己。
這時他早有準備,搶聲道:“我知道,祭酒大人雖說天賦異稟,但能初始陣法便有所成,定然也離不開此前觀書的所悟所得。”
“祭酒大人最是勤勉,王教習常說他每日卯時不到便起身,直到月上中天方才歇下。經年累月觀書,如今才聲震天下,人人敬佩……先生,我說的不對嗎?”
陸九思見溫教習神情古怪,住口問了一句。
他說的不都是學院中人常說的贊詞嗎?總不至于得罪了這位老先生吧?
“你沒說錯。”溫教習朝后瞥了一眼,又瞥一眼,見那位大人無甚反應,才垮下臉來。
他原以為修道之人,再如何諂媚,當著贊譽之人的面也會有所收斂,沒想到陸九思當真厚顏無恥,連一分矜持也欠奉。
“多讀一些書,確實不是壞事。”
溫教習看清發話的是誰,當即正色道:“您說得極是。”
對方又道:“‘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這話確是前賢所說,后邊卻還有半句——‘以有涯隨無涯,殆矣。’人力有窮時,書卻無窮盡,我在樓中觀書許久,尚未看完學院之書,更不必提天下藏書。”
“能從三千弱水中取一瓢飲,看些自己喜歡的書,便很不錯了。他們若是當真不愛看這些經文,也不必勉強。”
溫教習拱手問:“您的意思是?”
對方道:“先讓他們坐下罷。”
溫教習點了點頭,依言對站著的崔折劍和貼墻靠著的陸九思二人道:“沒聽祭酒大人發話嗎?都回座位坐下。”
陸九思:“多謝先——”
誰發話???
他抬起頭,正巧撞上對方沒有視線落點,好似云遮霧繞般的雙眼。對方眨了眨眼,便像是山間嵐霧被風吹散,又飄蕩合聚。
“我不打擾先生上課了。”對方站起身道,“往后少罰他們站著聽課了,捧著本書,也不便摘記。”
溫教習應道:“是,是。”
“再有……”
溫教習觀察著對方的神色,覺得自己今日的表現恐怕算不上好,至少這位大人不甚滿意。他不由懊惱地捏緊手中的冊子,悔恨不已。
“先生手中拿的,是我送給他的書。”
“雖說不是什么珍本古書,卻也是僅此一份的孤本。”
溫教習手中一松,大駭道:“您怎么不早說!”手指一松又立刻合攏,沒讓那本被卷成筒狀的冊子掉落在地。
他把冊子攤平,手掌在衣衫上擦了擦,生怕掌心的汗水會浸濕了書封。
誰人不知祭酒大人讀書破萬卷,卻鮮少著書立說,他手中捧著的竟是祭酒大人的贈書!
“這么貴重的東西,你怎的不好好收著!”溫教習怒目而視,催促陸九思趕忙把冊子收回去。
陸九思卻沒伸手,目光一轉,都黏在了推門而出的祭酒身上。
“往后少罰他們了,都是學院弟子,說上兩句,但凡在理,他們會聽的。”對方一駐足,頓了頓道,“不過該做的功課還是要做。缺了漏了的,讓他們補上就好。”
“剛才來聽課的是誰來著?”
“祭酒大人。”
“什么大人?”
“祭酒大人。”
“什么酒大人??”
崔折劍回頭看了走到教舍后排的溫教習一眼,壓低聲音無奈道:“陸師兄,你是不是昨晚沒睡好?”
陸九思恍惚應道:“還行吧。你說剛才來聽課的是……”
“是學院祭酒。”江云涯捧著厚重的課本,板著臉道,“他來乙舍聽課,還送過小師叔一本書。”
江云涯瞪著被溫教習畢恭畢敬放在課桌上的冊子,強調道:“送的還是只此一份的孤本。”
“嗯,是他親手抄的。”陸九思順口應道。
三人靜了一瞬。
陸九思突然彎下腰,把頭深深地埋進了課桌里。
“小師叔,你怎么了?!”江云涯擔心道。
他沒事。
他恨。
他恨自己記性太好,把遇到對方以來的每一樁事都記得清清楚楚。他記得自己在藏里就瘋狂吹捧了“祭酒”一頓,剛才又是一頓狂吹。
所有人好像都知道對方是學院祭酒,對方想必也認為他心知肚明吧。
那對方會怎么看他?
會不會覺得他也太厚顏無恥、諂媚無骨了??
他還在對方面前公然作弊,用傳音陣向同窗求助——求助還求助錯人了。
一想到對方那句“往后不能這么粗心大意了”,他就悔得腸子發青。
早知如此,他還不如不問呢!
再有……他還做過其他丟臉的事嗎?應該沒有了吧?幸好從碰上對方到現在,只有小半天的工夫,否則不知還要鬧出多少事了,連一樁樁后悔都來不及。
“小師叔,我怎么不知道,你還認識學院祭酒?”江云涯也學著他的樣子,把頭貼到了桌面上,不過是扭著脖子側向他這一邊。
江云涯的一側臉頰貼在課桌上,面頰上的肉被壓得微微嘟起,有些可愛。
他眨了眨眼,問:“小師叔和他是怎么認識的呢?”
陸九思道:“在藏里碰到的。”
“今日嗎?”
“嗯。”
江云涯道:“但小師叔先前只說去找王教習,又去藏借了書,沒說遇見過別的人。”
“這……也要說嗎?”陸九思覺得江云涯的問話有些怪怪的,難道他做了什么事,事無巨細都要交代清楚嗎?
“今日只是第一次見面,他為什么要送書給小師叔呢?”江云涯又問。
陸九思對此也費解得很,想了想道:“興許是他正巧也懂陣法吧?見我在找陣法的書,就把手頭邊的一本送給我了。”
“你也說了,我在陣法上有些天賦嘛。愛才之心,人皆有之。他既然是學院的祭酒,那肯定也盼著我們成才啊。”
這是陸九思覺得最能說得通的解釋。但他還是沒敢告訴江云涯,這本冊子不僅是祭酒大人送的,還是對方親自抄錄的。
江云涯看著那本素面冊子,目光灼灼,像是想燒穿封皮,看清里面都寫了些什么。他嘆了口氣,道:“他對小師叔可真好。我就沒有送過小師叔什么貴重的東西。”
“你送的已經夠多了。”陸九思道,“我屋子還放著一堆書呢,一年半載都看不完。”
江云涯搖了搖頭:“那些不一樣的。”
他從自己的納戒里找出那些書,獻寶似的捧給小師叔。小師叔確實高興了那么一小會兒,卻沒有那么寶貝。
先前那本冊子被溫教習收走時,他在旁邊看得分明,小師叔的目光都黏在冊子上了,恨不得自己也能貼在封皮上被教習一塊兒帶走似的。
那位祭酒大人離開教舍時也是這樣……
到底哪里不一樣呢?江云涯心想,是因為他送的東西都不是“獨此一份”的,所以便不值得小師叔看重嗎?
“他還送了什么給小師叔嗎?”江云涯問。他不懂陣法,挑的書也未必能合小師叔心意,但別的東西就沒這些講究了。那位祭酒能送的,他定然也能送,還要送更好的。
陸九思道:“沒……沒有了。”
他的聲音頓了一頓,卻是突然想起來,祭酒確實沒有再送他什么了,他手里卻還留著對方的一樣東西。
那條用來系眼的素白綢帶還收在他懷里,貼著心口放著。
他伸手探進衣襟,指尖碰到了一截軟綢,確認東西沒丟,心下稍安。對方先前走進教舍時,并沒有換上其他綢帶,說不定這條就是他用慣了的,換上別的都會覺得不適。
他得把這撿來的綢帶還給對方,再真心實意向對方道一聲謝。
不管是以書相贈,還是在課上解圍,他都得感激對方。
心中一旦有了想做的事,陸九思就覺得身下的凳子跟長了刺兒似的,多坐一時半會都覺得煎熬。
溫教習念經的聲音更是蚊蟲嗡嗡,吵得他心煩意亂。
“……今日的課便上到這里。卷二的經文都說完了,約莫也有三四十頁,你們回去抄上一遍,下次上課前交到我這兒。”
溫教習道:“陸九思,聽見了沒有?”
陸九思霍然起身,應聲道:“是,先生。”
溫教習被他高漲的熱情嚇了一跳,愣了愣才道:“上次的功課回去補齊了,和今日的一起交上來。”
“我記下了。先生還有什么吩咐?”陸九思盯著教舍的大門,望眼欲穿。
溫教習才說了個“沒”字,他就抄起桌上那本小冊子,如同離弦之箭般射了出去。
江云涯看著陸九思的背影,只覺得心中煩悶,更勝過今早和澹臺千里差點動起手的時候。
“陸師兄,江師兄!”崔折劍見兩人一個比一個走得快,跟在后頭追問道,“你們去哪兒?等等我。”
陸九思拖著兩條小尾巴在學院里轉了半天也沒找到人,想起來當初聽教習說過祭酒的竹舍也在后山莫愁林中,決定轉過去碰碰運氣。
莫愁林中白天沒有禁制,三人很順利地找到了那間獨筑在溪澗邊的竹舍。
溪水潺潺,落葉沙沙,正是一派怡然自得的悠閑景象。
陸九思放輕步子,走上竹舍前的石階,揚起一臂準備敲門。路過門邊窗欞時,他瞥到屋中似乎不止一人,腳下一頓。
有人在屋中談話嗎?他這時進去會不會不方便?
只一猶豫,他就聽到了熟悉的童稚聲從窗間傳來:“祭酒這次出關,想必境界又有所突破,本尊便在此先道一聲喜了。”
“此次出關,卻是為了一些俗務。”祭酒的聲音輕緩,聽不出一絲為俗務所擾的苦悶。
澹臺千里難得一見的坐在下首,收起了玩笑的神情:“愿聞其詳。”
“一是聽聞浮閻島有些異動,其他先生們不甚放心,邀我出關相商。”
“二是學院三年一次的歷練就在今冬,我身為祭酒,也當出面做些安排。”
他安坐在一張竹椅之中,竹片青翠,襯得他好似一滴晨露,渾然不沾凡塵。
饒是澹臺千里這樣自視甚高的人,也不由在心中稱奇,世間確實有看起來便像餐風飲露的仙人。
“這兩樁事都是為了修真界的長久計,若是有需要我族相助的地方,祭酒直說即可。”澹臺千里道,“還有旁的事嗎?”
祭酒屈指在竹椅的扶手上敲了敲,似有些心神不定,半晌才抿唇道:“第三樁是我的私事……”
澹臺千里瞬間有了興致。學院祭酒這樣看似不在人間的人,也有私事需要出關解決嗎?
“我自小修的便是天道,行事只求順乎心意。”他朝竹舍的窗子看了一眼,像是什么也沒看到,只是遙想著心中思緒開口道,“這次出山是為著……我應當有個道侶,在外等著我。”
澹臺千里跟著朝外看去,嗅到了一絲熟悉的氣息。他勾唇笑了笑,反手在幾案上一拍,便有一道氣勁自手中騰起,直沖竹舍的窗子。
支著窗子的叉竿本身就瘦弱得很,歪歪斜斜地撐著。這時猛地被氣勁一沖,立刻就掉了下來,正巧砸到了站在窗邊側耳聽的某人。
陸九思:“唉……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