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遲感覺到血液中的腎上腺素迅速飆升,這是十幾歲時遭遇到同類的強烈挑釁才會產生的自然應激反應。</br> 他已經太久沒有過這種感受。</br> 從他能輕易將人殺死并威名遠播后,所有人都忌憚他畏懼他。</br> 哪怕如今他已成了沒了牙的虎,被困在這危機四伏的魔方,可但凡長了眼的人,也不來輕易招惹他。</br> 徐遲有時候會懷疑自己身上可能散發出寒氣、腐臭味或不祥的黑色光芒,使得人群遠離他。周岐卻逆流而上,捧著一顆熾熱的心企圖靠近他。挺有意思的,不是嗎?</br> “哦?比如?”徐上將勾出一抹玩味的笑,他收起拐杖,慢慢趴伏到周岐背上,兩條曾勒斷過無數敵人頸骨的胳膊輕輕搭上那副寬厚可靠的肩膀,他用冰涼的手摩挲周岐頸側繃起的青筋,聲音放得很輕,宛如誘哄,“說說看?!?lt;/br> 遍布槍繭的粗糙的指腹威脅著脆弱的大動脈,周岐有理由相信,只要他敢說錯一個字,立馬可能血濺當場。</br> 有點刺激。</br> 他動了動喉結,咽下已滾至舌尖的話,然后沉默地收攏手臂,雙手抓住徐遲的大腿根,背起人低頭往前走。</br> 耳邊,徐遲用低沉磁性的嗓音笑起來,他很少笑,笑起來也不怎么可親:“怎么,敢想敢做,就是不敢說?”</br> “我敢說。”周岐腳下頓了頓,胸膛高高抬起,似乎吸進了一大口混濁的空氣,只聽他問得短促,“我敢說,你敢聽么?”</br> 背上的人頓時無話。</br> 就是敢聽,聽了之后呢?</br> 想好如何回應了嗎?</br> 徐遲陷入沉思。</br> 這是個不可破的僵局。</br> 周岐哂笑,嘴角朝兩邊自嘲地扯開:“嘴巴長在我身上,說不說是我的事。但耳朵長在你身上,聽不聽卻由不得你。你要不想聽,我再強行擰著你耳朵扯著嗓子往里灌,不大好,這樣搞得我很沒面子,你也很煩。我不想你覺得我煩,更不想你避我躲我,尤其是后者,我對這個挺敏感的,你最好別戳我開關。至于那些我想說也敢說的,等你哪天真的想聽了,敢聽了,我再一字不落地說給你聽?!?lt;/br> “嘿嘿,沒想到吧?岐哥其實也可以很體貼的?!彼终f,“以后你就知道了?!?lt;/br> 他自顧自說了一長串,看似一直在妥協退讓,但態度很堅決。</br> 老子對你就是這么個想法,你暫時沒法接受,沒關系,遲早有你接受我的一天。</br> 自此,那層薄薄的窗戶紙將破不破,岌岌可危,成了兩人心照不宣的存在。</br> 徐遲也就是這時候才驚覺,周岐對他的想法不是尋常小年輕之間的小打小鬧,這人似乎有點認真。還很有點認真。</br> 徐上將第一次感覺有點無處下手,他活了這么些年,功勛卓著,戰績斐然,履歷表打印出來洋洋灑灑能出本書,但于感情那一欄上,幾近空白。</br> 他以擬定軍事作戰方案的思路嚴肅思索了半天,得出的結論不是周岐這孩子有病,就是周岐這孩子瘋了,可周岐既沒病也沒瘋,他好好兒的,他只是一時間哪根筋搭錯了……</br> 徐上將不免有些焦慮,因為事情的發展已經脫離了他的掌控,而且他無力往回拉扯。</br> 許多年前現實就給他上了寶貴的一課,妄圖掌控人心的統治者都將被人心顛覆。他不能重蹈前人覆轍。</br> “嗯?怎么不說話了?”長久的沉默讓周岐有點不安,他掂了掂肩,肩膀上的腦袋隨即跟著晃了晃,“嬌哥哥?睡著了?”</br> 徐遲沒應聲,他根本不知道說什么,只好假模假樣地維持高冷。</br> 但周岐真以為他睡著了,忿忿然嘟囔起來:“既然你睡了,那我就不忍了。剛我都看到了,你是不是拍小丫頭腦袋了?怎么著,還挺寵粉的唄?真不是我想太多,你也老大不小了,年紀拿出來一炫耀都能當爺爺的人了,能不能注意點兒行為舉止?是,你覺得你那是長輩對晚輩的呵護,但你也不想想,一沒有啥血緣關系的叔叔頂著張倍兒帥的臉成天在眼前晃悠,還牛逼哄哄的,本事大的不行,哪個少女不心動?別說少女了,少男我看都懸,別說少男了,就我這種……”</br> 話嚼到一半,可能是吵了徐遲的清凈,周岐感覺到一只手按在了他頭上。</br> 周岐頓時就如被掐住脖子的雞,慫得沒了聲兒。</br> 等了三秒,那只手動了,跟摸狗似的,捋了捋周岐的寸頭,撤走之前還特地拍了拍。</br> 這人肯定都聽見了,現在拍他頭補償呢。</br> 周岐有點沒臉,趕緊往回找補:“不是,先聲明啊,我不是嫉妒,我就是提醒你……”</br> 徐遲嫌聒噪,就又拍了拍他的頭。</br> 周岐于是滿足了,不鬧了,腳步都變輕快了。</br> 從西側小徑繞過佛堂,再穿過僧侶住的禪室,推開門是一條石子鋪成的彎曲下坡的小路,小路盡頭就是桑吉說的用來發愿的蓮花池。</br> 隔著老遠,周岐就聞到蓮花特有的清甜香氣,心中很是納罕,這地方海拔高,晝夜溫差大,按理說,不是蓮花這種嬌氣的水生類花卉的理想繁殖地。</br> 但話說回來,蓮花是佛教圣物,宗教色彩濃厚的地區想方設法要種出蓮花來,估計也不是什么難如登天的事。</br> “對了,你之前說話被我打斷了,你說你在壁畫上發現了什么?”周岐忽然記起這么一茬。</br> 他說話總是東一榔頭西一棒子,思維比較跳躍,徐遲早就習慣了,沒有什么障礙地順著話頭接下去:“壁畫上描繪的是雙生佛的傳說。”</br> “雙生佛?”周岐皺了皺眉,“你說掩面佛和狗頭嬰神啊?”</br> 徐遲:“不然呢?還能有誰?”</br> 周岐噢了一聲,問:“具體講的什么?”</br> “掩面佛和嬰神本來是一對連體雙胞胎,自降生起就共用一個心臟和一個頭顱,但二人卻有不同的思想和人格?;\統點來說就是,掩面佛比較善良,與人們相處很和諧,而嬰神比較壞,調皮搗蛋愛惡作劇,也把握不好分寸,闖了幾次禍后就慢慢被人嫌惡。長此以往,人心偏頗。某一天,村里鬧瘟疫,來了一位高僧,高僧的道行無法祛除瘟疫,卻能用法術將連體的兩人分開,但如若分開,心臟和頭顱只有一個,兩人中也就只能活一個。當時,兄弟中的一個正巧染上瘟疫,奄奄一息,不分開,感染之后兩個都得死,分開了,起碼還能活一個。所以村民們就擅作主張,求高僧將兄弟倆分開了。不難猜,被奪走心臟和頭顱的是嬰神。”</br> 徐遲實在不是個稱職的講故事的人,說話一板一眼的,連個聲調起伏也欠奉,但周岐還就挺愛聽,果然加了層濾鏡,對方不管干什么都像戳在心窩上,只想引得對方多說幾句。</br> “唔,村民的選擇倒也無可厚非。”周岐沉吟,“畢竟嬰神已經染上了瘟疫……”</br> “世上哪有這么巧的事?”徐遲打斷他,“兄弟中染上瘟疫的是掩面佛,村民寧愿把心臟給了病入膏肓的掩面佛,也不愿給健康的嬰神。”</br> 周岐愣住了:“什……什么?”</br> “掩面佛得到了完整的屬于自己的心臟和臉,瘟疫也奇跡般的好了,他師從高僧,慈悲為懷,從此成為民眾口口相傳的活佛。而嬰神被剝離,四肢和身體都被丟棄在深山老林,成為了野狗的果腹之物。但他愿力極強,進了野狗的肚子,就寄生在野狗身上,甚至奪了野狗的頭和心臟,在此基礎上重新生出人類的軀干與四肢。他最終也成了佛,不是靠普度眾生,而是靠吃掉所有能吃的邪魔,也算間接地拯救了生靈。”</br> 周岐聽得咂舌:“所以,這他媽其實是個勵志傳奇?”</br> “一開始算是吧。”徐遲把下巴磕在周岐肩窩里,說話時一動一動的,周岐被他的下頜骨戳得有點疼,心想徐遲還是太瘦了,瘦得下巴都尖成錐子了。</br> 出了魔方,得好好給他補補。</br> 但也不能補過了頭,免得虛不受補,弄巧成拙。</br> 嘶,扯遠了……周岐拉回自己的注意力:“一開始?”</br> “嗯,后來村民們把掩面佛和狗頭嬰神放在一起供奉,問題就來了?!毙爝t閉著眼睛,似乎很享受被背著時一顛一顛的感覺。</br> “嘖,這幫村民是腦子有坑還是怎么的?真不是故意挑事兒嗎?這種情況下把兄弟倆放一起,狗頭能不氣?每天看哥哥揣著自個兒心臟頂著自個兒臉,哥哥還是正面佛,他就是個附帶的,要是我,氣也氣死了。”周岐反應有點大。</br> “嗯,狗頭也很生氣?!毙爝t邊說,邊就勢順了順周岐炸開的頭毛。周岐的頭發短且硬,摸起來有點扎手,手感有點像他之前養的那條雪狼。</br> 怎么說,竟然有點懷念?</br> “警告你,別在說狗頭的時候摸我頭?!敝茚b著牙森然道。</br> 徐遲清咳一聲,訕訕地收回手,繼續說:“狗頭很生氣,開始為非作歹,殺了很多信眾,取了他們的心臟,安在自己身上,發現都不合適。嘗試了無數遍后,他想挑戰哥哥要回自己的心臟。一場大戰后,他贏了,控訴哥哥奪他心奪他臉面,哥哥此時才發現弟弟原來對此事耿耿于懷,怨氣深重,搞不好將永墮阿鼻地獄,為了拖他出泥潭,哥哥決定自此以雙手掩面,并剖心斷念,還弟弟這個人情。”</br> “原來掩面佛是這樣成的掩面佛啊。”周岐有點感慨,“他倒是兄弟情深?!?lt;/br> “是嗎?”徐遲冷笑一聲,“掩面佛剖了心,自己不要,卻也沒給狗頭嬰神,他說這是禍心,貽害無窮,就將心藏了起來?,F在的問題是,狗頭嬰神勝也勝了,氣也出了,如今為什么還在為惡鄉里,濫殺無辜?”</br> 周岐隨即眼神一凜:“等等,他是不是故意做給掩面佛看的?為的就是逼掩面佛交出藏起來的心臟?”</br> “只能說,這是一種可能性,也許還有別的什么我們不知道的內情?!毙爝t抬起頭,望向前方,“蓮花池到了,放我下來吧?!?br/>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