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恐怕這輩子也沒親眼目睹過真的人心長成何樣,此時面對這許多懸吊著的心臟,不啻于直面尸林血池,眾人先是驚駭怖異,緊接著就胃內翻騰,惡心作嘔。</br> 姜聿嗓子眼淺,跟冷湫吐完一頓互相攙扶著回來,就看見任思緲正炯炯有神地盯著那些心臟,疑似還舔了舔嘴角。</br> 姜聿:“???”</br> “哦,不好意思。”任思緲注意到姜聿迷惑的小眼睛,嫣然一笑,“老毛病犯了,當醫生當久了,看到腎就聯想到腰花湯,看到心臟就聯想到烤雞心,已經條件反射了……這會兒眼前飄著一排排烤雞心,我有點饞,還有點餓?!?lt;/br> 她說完,肚子應景地叫了兩聲,剎那間,其周圍半徑一米內,刷地沒了人。</br> 冷湫按捺著胃里的酸水??嘈Γ骸叭谓阄缚谡婧?,哈哈?!?lt;/br> 姜聿則虛弱地豎起大拇指:“果然是學醫的女人,永遠站在食物鏈的頂端?!?lt;/br> 這時,空蕩蕩的蓮花池出來嘩嘩的水流激蕩聲。眾人探頭去看,只見池中央形成了一個巨大的黑色漩渦。未幾,漩渦中緩緩升起一把累累白骨堆成的寶座,寶座邊緣鑲嵌著一圈骷髏頭,座上則盤腿坐著一具完整的骷髏。</br> 周岐的嘴角抽了抽:“這位仁兄有點眼熟?!?lt;/br> “?”徐遲投去詢問的眼神。</br> “天葬那次,趴我身上管我要心臟的尸陀林主?!敝茚吐曊f,“聯系上下文,合著人家集郵集硬幣集電影院,它老人家的愛好是集心!看看這滿空血糊拉嘰的,也不知道多少倒霉人在它這兒枉送了性命……”</br> 話說一半,骷髏主咔咔動著下頜骨,口吐人言:“嘻嘻,今日的祭品質量挺不賴嘛嘻嘻?!?lt;/br> 女人俏皮的語調令所有人頭皮發麻,恐懼如爬滿全身的螞蟻,無孔不鉆,腳下卻像是生了根,寸步不能挪。</br> “哦,對了,這貨還是個嘻嘻怪?!敝茚M行補充說明,“它每嘻嘻一下,我都想打爆它的天靈蓋?!?lt;/br> 徐遲面無表情地點頭,說:“能理解。”</br> 周岐說完打爆天靈蓋,那骷髏好像畏縮了一下,雙手交叉護住腦門,笨拙中透出點滑稽:“你們不是要找被掩面佛藏起來的心臟嗎嘻嘻?找吧,我這里有一百單八顆心,其中有一顆便屬于那對雙生佛。這顆心是佛心,也是禍心,找到了則生,找不到……嘻嘻。”</br> “找不到怎樣?”有人抖著嗓子斗膽詢問。</br> “找不到,就把你們的心都留下,與我這一百單八顆孤獨寂寞的心作伴解悶兒。嘻嘻,嘻嘻?!?lt;/br> 一句話令眾人心生絕望,開什么玩笑,這些心臟長得都大同小異,哪怕是正主來了,也未必能一眼挑出屬于自己的那顆來,這他媽讓人怎么找?</br> “啊,我感覺我心臟有點疼?!苯驳菚r捂起心口,吸了口涼氣,“它這會兒跳得好快,有點激動,它在抗議,它說它寧愿被學醫的怪姐姐吃了,也不想委身骷髏慘淡度日?!?lt;/br> “呸!誰吃你的心!”任思緲笑罵著啐了一口,但她這會兒怕得小臉煞白,說話很沒有威懾力,聽著竟有點像嬌嗔。</br> 姜聿心神一蕩,傻兮兮地癡笑起來。</br> “說吧,要走什么流程?”滿眼都是高懸的心,就是周岐,也覺得希望渺茫,十分棘手,“是讓我們這就動手還是……”</br> “嘻嘻,掩面那小子的心可不容易找?!笔恿种鞯纳ひ糇兊每~緲游離,音色在男聲女聲間反復橫跳,它空空如也的眼窩里忽然燃起兩簇綠瑩瑩的鬼火。鬼火跳躍著,舞動著,蔓延至它的骨座。那些枯槁泛黃的骷髏頭瞬間被賦予了生命力,皆齊整整地咔咔抖動起牙口,坐地起跳,猛然朝他們彈射而來。</br> “小心!”</br> 徐遲伸手推開周岐,一只骷髏頭從他二人之間穿過,一口咬在身后吳黃河的臉上。</br> 吳黃河欸欸叫喚著,疼倒不疼,是被嚇的。怪的是,那骷髏頭一碰到人就融化成一灘綠水,吳黃河頂著一腦門兒黏糊糊的綠鼻涕樣的液體,整個人都不好了,掐著脖子一陣干嘔。</br> “他奶奶的,什么東西……”他伸手去抹臉,卻是什么也沒摸著,整個人都有點懵。</br> 原來只不過短短一句話的功夫,那綠色液體就鉆進了皮膚的毛孔里,消失不見了。而吳黃河壓根兒都沒意識到發生了什么,就兩眼一黑,栽倒在地,不知是死是活。</br> 眾人瞬間亂了陣腳,競相奔命。</br> 然而骷髏頭數量之多,多如牛毛,且一沾就倒,連留句遺言的機會都不給。這種無差別的密集掃射,效果跟直接丟過來一顆原/子彈的威力差不多,饒是周岐跑得再快,也躲不過。</br> 倒地之前,他喘著氣問背上的徐遲:“我發的愿就簡簡單單兩個字,你怎么不問是哪兩個字?”</br> 徐遲在他耳邊笑了,說:“何必?!?lt;/br> 你知我知,何必說,何必問。</br> ————</br> 黑暗漸退,意識復蘇。</br> 徐遲撩開眼簾,長條餐桌旁,四人沉默地用著餐,冬天的風把薄窗吹得不斷嘶叫。</br> 餐后甜點是千層酥,三層咖色的千層酥皮夾兩層卡仕達醬。徐遲不喜甜食,習慣性地把精致的小碟子推給明玨。女孩子好像都喜歡吃甜甜的點心。起碼明玨很喜歡。</br> 這是徐遲受邀在冷家度過的第十個圣誕夜。</br> 平時嘰嘰喳喳的冷明玨今天顯得格外安靜,面對平時愛不釋手的點心也興致缺缺。</br> 空氣中涌動著一股暗流,這股暗流從若干年前開始聚積,此刻正處于沖破堤壩的黑暗前夜。</br> “誰能想到,我們這一桌子,四個人,持三種不同的政見呢?”不日將光榮退休的老元帥清了清喉嚨,撤下餐巾,他仍然那么威嚴,矍鑠,高風亮節,使人知敬畏,“但不管外面鬧成什么樣,明錚明玨還有徐,歸根結底,我們是一家人,凡事都得顧念著點情面。”</br> “是,元帥?!毙爝t聽到自己比外面寒風還要冷上幾分的嗓音。</br> 早知后事,他想,當時他該多說點什么,什么都好。</br> 冷明錚冷笑了一聲,他所支持的滿月政變此前剛被徐遲以鐵血手腕強力鎮壓,逮捕或清除了不少相關人士,他作為幕后策劃者,此時此刻怕是對桌對面的徐上將恨之入骨,恨不得啖其肉,飲其血。</br> 情面?呵。</br> “明錚,獵鷹現在內部混亂不堪,新舊勢力的爭斗已近白熱化,你還是少跟曹崇飛曹崇業兄弟倆來往,免得引火燒身。”老元帥嚴厲的目光刺向自己唯一的兒子,出言敲打。</br> “什么叫引火燒身?”冷明錚重重放下手中刀叉,站起身,雙手撐著桌面,逼視徐遲,“爸,你把某些不知感恩的豺狼培養長大,帶在身邊,才叫引火燒身!”</br> “明錚!”</br> “哥!”</br> 元帥跟明玨同時出聲。</br> 餐廳內的氣氛一下子降至冰點。</br> 徐遲輕輕放下湯匙,往后靠在柔軟的椅背上,微抬下巴,與冷明錚兩相對峙,劍拔弩張。</br> 他漆黑的瞳孔深處倒映出冷明錚熊熊燃燒的怒火,他盡量放松上唇肌肉,緩緩開口:“明錚哥……”</br> 冷明錚卻倏地仰頭,截了他的話頭,大笑兩聲:“徐,我可不是說你,你千萬別代號入座。更別因此也把我逮進去。你們兵團的那什么尖叫屋,嘖嘖嘖,光聽名字就夠我哆嗦一陣子的了。”</br> 徐遲勉強擠出一個無奈的笑來:“明錚哥說笑。”</br> 冷明錚退回自己的座位,旁若無人地享用起美味的千層酥。</br> 身邊的明玨忽然打了個冷噤,她攏了攏肩上毛茸茸的披風,在桌底下輕輕拉了拉徐遲的軍裝下擺,徐遲借著喝水的動作低頭看過去。</br> 明玨用半截眉筆在雪白的餐巾上寫字。</br> 她時常有這些小動作,從小到大她總有許多悄悄話要對徐遲講,沒話講也要偷偷畫個俏皮的鬼臉來打發冷家嚴肅無聊的進餐時間。</br> 這次她用顫抖的手,寫下一個變了形的字——“走”。</br> 徐遲揚了揚眉。</br> 接下來的事況,每一個步驟都像深刻在大腦皮層。</br> 毫無征兆地,冷明錚從腰帶里拔出槍來,越過餐桌瞄準,扣下扳機。槍聲冰冷短促。他的身體猛然抖動,右肩吃進子彈。椅子腿摩擦著地面,發出刺耳的聲響,鮮血在白色餐巾上開出一朵紅花。他這才拔槍。按理說他早該拔槍,但他猶豫了。直到今夜的最后一秒,他仍在猶豫。</br> 他低頭看向明玨,明玨雙目圓睜,花容失色,臉頰上劃過一條紅線。她撲向自己。</br> 他又看向老元帥。老元帥仍正襟危坐,但從老人臉上一閃即逝的錯愕中,他明白冷明錚瘋狂的舉動并非出自老人的授意。</br> 第二槍瞄準的是他的額頭。</br> 得益于出色的動態實力,他偏頭,險伶伶地避了開,子彈射穿了可憐的窗玻璃。</br> 側廳里涌出幾個全副武裝的黑衣人。</br> 而徐上將候在門廳外的兩位副手也聞訊趕來。</br> 自此,這場圣誕夜晚的鴻門宴徹底撕開溫情的面紗,露出猙獰血腥的底色。</br> 冷明錚人多勢眾,卻沒有因此占到多少好處。論槍法和身手,他從來比不上徐遲。徐遲是他父親嘔心瀝血培養出的殺人機器,冷明錚還是個人,人在某些程序化的事情方面,永遠無法趕超機器。最后他的刺殺小組再次敗北,都死了。</br> 除了他。</br> 徐遲的槍永遠不會對準他。</br> 冷明錚意識到這一點。</br> 這意味著,能殺掉徐遲的人,只有他。</br> 那一刻,冷明錚的胸膛中燃燒起蓬勃的火焰,再來一槍,只要再一槍,不可一世的帝國上將,他政治生涯里最大的一只絆腳石就將被徹底清除,從此一路平坦,風光無限。</br> 他摸到腳邊一具尸體手里的槍,從背后瞄準了那道挺拔頎長的身影。</br> 徐遲正在與他那同樣是冷血動物的父親進行著和平對話。徐遲身邊,站著他可愛可親的妹妹。</br> 他的手在抖,這一槍的準頭如果不行,可能會誤傷明玨。</br> 但那又怎樣呢?</br> 他的妹妹早就被愛情蒙蔽了雙眼,成了不知廉恥的蕩.婦。</br> 食指搭上扳機。</br> 砰地一聲巨響。</br> 徐遲怔了怔,抬頭,看到明玨手中冒著硝煙的槍口。身后傳來肉.體倒地的聲響,他猝然轉身,冷明錚睜著雙眼,眉心出現一個黑洞。</br> 之后一切失聲。</br> 明玨搖晃著腦袋,后退著扔了手中的兇器,大張著嘴巴,似乎在尖聲哭嚎。</br> 這一刻,徐遲感到尖銳的痛楚直達心底,他知道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是一直以來困擾他的心障,但他同樣也明白,他的感知和他的情感,都很清晰真實,真實得可怕。</br> 如果回到那個圣誕夜,徐遲蹲下來,艱難地把十指插進頭發。如果重新給他選擇……</br> 如同聽到他的心聲,倒下的冷明錚又掙扎著爬起,他頂著眉心可怖的黑洞復舉起手中的槍——這一幕是徐遲午夜夢回常做的噩夢之一。</br> 徐遲望著冷明錚,神情復雜,他閉了閉眼,然后在死而復生的冷明錚開槍之前,率先擊出槍膛中的子彈。</br> “如果重新給我選擇?!毙爝t只身屹立在混沌的迷霧中,低著頭,看不清眉眼,“我當然會用自己的手殺了你。”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