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岐張著嘴,說不出話，就像有人把韁繩塞進他嘴里，堅韌的麻莖勒住他的舌頭。</br> 思考讓位于情緒，并且完全失控,就好像醉漢駕駛著他破爛的小轎車高速飛馳。他沿河流疾奔。時間搏動著，一張一縮猶如呼吸著的宇宙。他回過神來，四周的一切都是靜止的,只有那張沉靜的睡臉在視網(wǎng)膜上不斷放大。</br> 過去三個月，周岐大量酗酒,清醒時就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海德利安療養(yǎng)院。</br> 對外,他把這次行動的具體目標設(shè)置成疑點重重的冷近。他也是這么對自己強調(diào)的。徐遲已經(jīng)死了，停止任何沒有意義的冒險與搜索。這些念頭每日在腦海里重復成千上萬遍，最終砌成高墻，把熱切的期冀圈.禁。</br> 出于自我保護的本能,通過日復一日的強化，周岐就這樣強迫自己把希望值降到最低。這點跟酗酒的本質(zhì)相同,都屬于一種懦弱的逃避，逃避那些預感自己不能承受的痛苦。</br> 他幾乎從來沒想過,徐遲可能還活著。</br> 或者說，他其實每天都在想，但拒絕承認。</br> 就像那股冥冥中把他往海德利安拉扯的力量，難道真就只是因為冷近嗎？還是,在心底深處,那團小小的諱莫如深的焰火一直沒有熄滅,一個他拒絕堅持但依舊在潛意識里砥礪堅持的信念從未冷卻——徐遲還會回來。</br> 現(xiàn)在，那人就在他眼前，完璧無損。</br> 周岐緩緩蹲下，抬手握住那根溫涼的脖子，大拇指推著下頜發(fā)力，轉(zhuǎn)過那張側(cè)對他的臉。他深深地凝視那張蒼白瘦削的臉。按著頸動脈的食指和中指指腹傳來輕微的跳動，很慢，很輕，幾乎感受不到。</br> 但足以令周岐狂喜。</br> “放開他！”冷近在旁呵斥，從他的角度，周岐幾乎是單手掐著徐遲的脖子，只要對方想，稍一用力就能扭斷徐遲的生命通道。</br> “冷元帥，容我提醒一句，您此時恐怕還沒清楚認識到自己窘迫的處境?！敝茚闪耸?，親自彎腰將人抱起，“現(xiàn)在不管是您，還是您的這位朋友，都將由我周岐接手。而您需要做的，只是把嘴巴乖乖閉上?！?lt;/br> 這話說的極為囂張。</br> 冷近面色鐵青，但連僅剩的兩名手下都被控制，優(yōu)劣形勢早就逆轉(zhuǎn)，他理性地壓下胸腔中的怒火。</br> 隨即，他意識到什么，古怪地撅起嘴：“周岐？”</br> “看來您還是聽過我的名字?！敝茚c范斯B3交換眼神，轉(zhuǎn)身往標記地點走，“但或許，您對我另一個名字更加熟悉?！?lt;/br> 他回頭看了眼冷近，意味深長，冷近猛地打了個哆嗦，怔在原地，又被身后架槍的B3推著往前走。</br> “走快點！”B3耐著性子催促。</br> 早年冷近在壹宮圍城戰(zhàn)中傷了一條腿，此后總不能像正常人那樣行走自如，此時一瘸一拐的，像足了因年邁力窮被驅(qū)逐出群體的獅王。</br> 他整理沾了灰塵的前襟，抬起下巴瞥向B3：“別推，你也會有老的一天?！?lt;/br> B3被他眼中爆出的精光所震懾，揚手做了個敷衍的請的姿勢。</br> 他們來到厚重的防火門，門后擺放著黑色垃圾桶，推開垃圾桶，露出底下一個不起眼的窨井蓋。范斯將井蓋挪開，率先跳下去。周岐先將懷里的徐遲遞給在下面接應(yīng)的范斯，然后也跳下去。</br> 一行人魚貫而入。</br> 這是一個新挖的地道，耗時三個月，地道從療養(yǎng)院停車場一直延伸到山坡后方。</br> 一刻鐘后，他們坐上在地道外等候多時的迷彩裝甲車。</br> 曹崇業(yè)發(fā)來外援開始清掃樓道里的殘余勢力，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nèi)，德爾塔小分隊聯(lián)合西南自衛(wèi)隊，陸續(xù)攜帶幾批被囚人員退出海德利安療養(yǎng)院。</br> 幾輛低調(diào)的裝甲車借著夜色掩護，沿著一開始規(guī)劃好的隱蔽小路朝城郊駛?cè)ァ?lt;/br> 顛簸的車廂中，明滅顫動的紅光在角落里持續(xù)燃燒。</br> “頭兒，想什么呢？”B3終于忍不住了，抽走那根燃到煙屁股的香煙，彈出窗外，“煙頭都燒著手了，不疼?。俊?lt;/br> 周岐搖頭，用沾有尼古丁的手指揉了揉眼睛，長時間枯坐著凝視徐遲使眼睛干澀。刺骨的寒風從車窗縫隙鉆進來，使混亂的神智短暫清醒了一瞬，他伸手把那條白色絨毯往上拉了拉，遮住徐遲的下巴。而后他又十指相抵，恢復到僵坐著一動不動的石化狀態(tài)。</br> 代號B3的年輕人原名申遠，有著黝黑的臉龐和璨白的牙，是最早一批跟著周岐上刀山下火海的兄弟，有著過命的交情。</br> 他從未見過周岐這么失魂落魄過。</br> “這誰啊？”</br> 終于，他忍不住用下巴指了指擔架上俊美但虛弱的男人，小聲問。</br> 周岐那一半被抽離的魂魄緩慢歸位，渙散的瞳孔重新聚焦。然后他慢吞吞地說了個陌生的名字：“徐遲。”</br> “徐遲？”申遠不記得他們認識這么一號人，撓頭，“哪個？”</br> 周岐：“我的人?！?lt;/br> 申遠：“……”</br> 雖然平日里兄弟之間小打小鬧說些沒臉沒皮的騷話是常事，但這時候冷不丁聽到這么一句，申遠還是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把這三個字自動理解成“老子最好的兄弟”，并在三秒里自然而然接受了徐遲在他們頭兒心目中超然的地位。</br> 這是毋庸置疑的。</br> 這會兒要是換他躺這兒，頭兒在確認他是不是徹底昏迷的時候會啪啪先抽他兩記耳光。而不是這么“含情脈脈”地守著。</br> 車廂內(nèi)兩隊人的氣氛有些僵持。</br> 冷近端坐在周岐對面，盡管老態(tài)龍鐘，失意狼狽，但他只是坐在這兒，散發(fā)出的威壓便使人不敢側(cè)目。</br> 長久的沉默后，他轉(zhuǎn)動著手里的拐杖，精明的目光釘在周岐臉上，問出那個在心中盤桓了一路的問題：“年輕人，你是袁啟？”</br> 周岐抬眼：“老元帥貴人多忘事，不記得我實屬正常，不必內(nèi)疚。”</br> “你還活著?！?lt;/br> “幸不辱命?！?lt;/br> “是誰救了你？”</br> “周行知中尉?！?lt;/br> “是他?！?lt;/br> 對話進行到這里，暫時告一段落，冷近的目光強度減弱，似是在回憶往昔。</br> 片刻后，他又輕聲嘟囔起來：“你們都活著，都活著，這是天意，是天意啊，天意終究站在了天合這一邊。你與當年……實在是不像。不像。”</br> 人老了，說話就喜歡無端重復某些字眼。</br> 周岐斜扯嘴角：“您與當年，也是大相徑庭?！?lt;/br> “我太老了?！崩浣鼫啙岬难劭艟闺x奇濕潤了，他堪稱慈祥地望著周岐，“哦，仔細看，你的眼睛像極了你杰出的父親?！?lt;/br> “杰出？”周岐皺眉，似乎不適應(yīng)這個形容詞，“人人都說袁百道是個暴君。”</br> “看來養(yǎng)育你的人給你灌輸了一些奇怪的思想?！崩浣毁澩負u頭，手杖敲擊鐵皮地面發(fā)出篤篤聲響，“暴君的定義是什么呢？這個國家一直以來都處于動蕩之中，沒有強硬的手腕配合令行禁止的高壓政策，它將永遠動蕩下去。你要知道，是你那偉大的父親最終確定了這個國家現(xiàn)有的版圖，在他有生之年的統(tǒng)治下，它穩(wěn)定富足和平，這些都是犧牲了那些反動派宣揚的所謂民主和所謂自由換來的。如今民主和自由倒是大行其道，但你再看看它現(xiàn)在的模樣，分裂、戰(zhàn)爭、饑荒，滿地瘡痍，我想你就是因為想改變這些，才站出來舉起反叛軍的大旗?！?lt;/br> “但我不會走袁百道的老路。”周岐說。</br> “哈?！崩浣p手搭在拐杖上，仰頭笑了一聲，“你還是太天真了孩子。你的人民正在渴望強權(quán)政府，渴望有人約束那些蠢蠢欲動的軍閥，但你居然對此不屑一顧。”</br> “放心，我們總能找出更合適的方法。”周岐聳肩，“政治永遠都是妥協(xié)與共贏的產(chǎn)物?！?lt;/br> “你錯了?！崩浣恍嫉睾咝?，“自古以來政治都是強者的武器，用來統(tǒng)治與奴役弱者的武器?！?lt;/br> “你的觀點若是對的，袁百道也不會失人心至此，政府被推翻后還落得個暴君的名號！”</br> “歷史總是交給后人來評判，正見證這段歷史的我們無人能做到理性客觀?！?lt;/br> 車廂內(nèi)一下子劍拔弩張。</br> 兩人各持己見，全然說不通，沉默半晌后，索性各自閉上眼，眼不見心不煩。</br> 但除了政治這件大而空的事，周岐還有更重要的問題要問冷近。</br> 他醞釀許久，冷近竟然比他更沉不住氣，率先開口：“你怎么認識K的？”</br> “既然我是袁啟，我為什么不能認識他？”周岐沒好氣地反問。</br> 冷近愣了愣，恍然：“噢，你小時候見過他，你竟然還記得?！?lt;/br> “當然記得。”周岐極快地強調(diào)，像是想證明什么，“可他……”</br> “可是為什么過去了二十年，他還是這么年輕？”冷近自問自答，“這都是曹崇業(yè)的杰作。當年兵敗如山倒，k在大殿上自戕，但超級戰(zhàn)士統(tǒng)一配置的毒藥早就過期，毒性只剩下一半，沒能徹底要了他的命。曹崇業(yè)歪打正著撿了半死不活的k，為保持他正當年的基因，把他冷凍封存。前些時重啟超級戰(zhàn)士計劃，k才得以重新解凍，但一直就這么處于昏迷狀態(tài)?！?lt;/br> “一直嗎？”周岐對冷近有所保留的態(tài)度不滿，嘲道，“您可別跟我說剛剛那一槍是您放的。”</br> “當然不是?！崩浣裾J得不假思索，但他臉上的表情是與周岐如出一轍的困惑，“k似乎在強烈刺激下會時不時短暫地蘇醒，隨后又重新陷入昏迷。就像現(xiàn)在這樣?？磥?，當年的毒素和二十年的冷凍期到底損耗了身體的根基。”</br> 說話間，二人的目光同時投注在那張被頭發(fā)掩去大半的臉上。</br> 冷近的目光變得柔和：“你知道嗎？k與你母親長得極為相似。我看著他時，總會想到美麗優(yōu)雅的先王后?！?lt;/br> 聞言，周岐驚訝抬頭，眼睛瞪得像銅鈴。</br> “可惜你從來沒見過先王后殿下。”冷近感慨萬千，“可見王這么做是對的。通過k，起碼能讓王子殿下您一窺當年您母親的風采?！?lt;/br> 周岐哽住，宛如吞了滿嘴的蒼蠅。</br> 什么意思？徐遲長得像他媽？</br> 人生頭一次，周岐慶幸他對他的生母全無印象，否則……周岐不敢想象那可怕的場景。</br>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把這個意外信息消化完畢，把身體坐直了一些，莊重道：“冷老，您能不能跟我說說，有關(guān)于‘超級戰(zhàn)士計劃’的始末？”</br> “這是你要問我的第一個問題嗎？”冷近問。</br> 周岐點頭。</br> 冷近捋了捋花白的頭發(fā)：“啊，這是一個很長的故事。”</br> 周岐：“您長話短說。”</br> 冷近沉吟一聲：“但我這會兒又渴又餓，這可能會影響我記憶的清晰度?！?lt;/br> 周岐嘴角抽搐，迅速從戰(zhàn)術(shù)背包里掏出壓縮餅干和一瓶礦泉水。</br> 但老人家屁事很多，大驚小怪：“你讓我一個沒牙的老人吃這個硬得掉牙的餅干嗎？還有，我的胃很差，喝不了涼水，會拉稀。等你老了，你會明白你此刻的舉動不啻于虐待?！?lt;/br> “……”周岐，“那你想怎么樣？”</br> “你們往哪里開？”冷近問。</br> “城郊反叛軍總部駐扎地?！?lt;/br> “好，到了地方之后給我準備一些能吃的食物，再讓我洗個熱水澡壓壓驚?！崩浣谜韵荆{(diào)整到一個舒服的坐姿閉眼假寐，“天亮后我會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你。”</br> 周岐陰沉著臉看他，如果不是申遠按著，他可能直接拔槍給那張不害臊的老臉開個花。</br> 車隊抵達總部，還沒停穩(wěn)，跟周岐私交甚好的秘書專員一溜小跑沖上來。</br> “小岐快跑！你爸扛著火箭筒來問罪了！”</br> “火箭筒？至于嘛，搞這么大動靜。”</br> “憤怒指數(shù)五顆星，危險指數(shù)五顆星。剩下的你看著辦吧?！?lt;/br> “淡定。不慌。”</br> 嘴里說著不慌的人下車抱了徐遲就往自己的宿舍狂奔。</br> 身后傳來周行知氣急敗壞的咆哮聲：“小兔崽子給我站??！喲呵，你還抱了個人回來？他娘的你不要命地跑去作死就為了泡個妞？”</br> 由于徐遲整個人被毯子罩著，周行知想當然地以為周岐抱著個女的，更加氣得跳腳。</br> 幾顆子彈從身側(cè)咻咻飛過，周岐顧不上解釋，邊跑邊回頭喊：“我先撤，等你氣消了我們再談！”</br> “談個屁，老子今天就崩了你！都別攔我！我倒要看看，今天誰敢攔我！”周行知怒不可遏地吼叫，但他確實多慮了，他身邊那一干旁觀者沒一個有插手勸架的意思。</br> 周行知：“說了，都別攔我！”</br> 眾人：“不攔不攔?！?lt;/br> 周行知：“小兔崽子，我斃了他！”</br> 眾人：“您開槍倒是有個準頭?！?lt;/br> 周行知：“……”</br> 獨角戲唱了半天，有點累，周行知罵罵咧咧地轉(zhuǎn)身，把嚴厲的目光投向了無辜的德爾塔小隊。</br> 深吸一口氣，正要訓斥，眼角余光觸到一個佝僂的身影，他頓了頓，緊跟著，下意識立正行了個舊軍禮。</br> “元帥！”</br> “別來無恙，周中尉。”</br> 冷近微笑著，朝周行知伸出枯柴似的手。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