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元宵節,最后一場雪落完以后,北國漸漸迎來春天。
趙一玫深愛著四月,早些的玫瑰已經開了,她就出生在四月。
事故發生的那天清晨,趙一玫像是有什么預感似的,一連拉斷了三根皮筋才把頭發扎好。
第一節是英語課,老師慣例發報紙進行周考。第二節課語文老師請了假,由數學老師連上接下來的三堂課,全班同學一振哀號。
趙一玫十分清楚地記得,那天她一連錯做了三道數學選擇題,都是很簡單的題目,可她的心思有些飄忽不定,便按照直覺隨便選了。
老師講到第一個排列組合的時候,沈放出現在教室外的窗戶邊上。
窗上凝結了厚厚的一層霧,他用手擦掉,露出影影綽綽的人影,并敲了敲窗戶。趙一玫正好坐在窗邊,轉過頭看到他,心里不知為何“咯噔”了一下。
趙一玫走出去,沈放沒說話,一直帶著她走到學校門口,司機已經把車停在了那里。
“你媽讓你回去一趟。”他說。
“出什么事了?”
沈放也不拐彎抹角,直直地看著趙一玫,說:“你爸的飛機出事了。”
沈放一路沉默,陪著趙一玫回了家。趙一玫渾身都在顫抖,臉色蒼白得可怕,不哭不鬧,如墜冰窖。
趙清彤和沈釗就站在門口,趙清彤眼眶通紅,趙清彤的臉上帶著妝,可即使再濃的妝也掩蓋不住她的憔悴。
趙一玫還算鎮定:“出什么事了?”
問完她自己都忍不住自嘲地笑了,飛機出事,還能有什么事?
沒有人回答她,趙一玫在北京的春天里不知道站了多久,突然一陣風過,她才覺得心中空空蕩蕩的,似乎缺少了很重要的一塊。
她頓了半天才開口說:“媽,你不要難過。”
話音剛落,站在她身后的沈放猛地抬起頭,仔細地凝視她。女孩身材高挑,頭發扎成利落的丸子頭。她的背挺得很直,在他的印象里,她似乎一直都是這樣筆直的背脊,無論發生什么事。
趙清彤看著眼前的女兒,心中五味陳雜,她是什么時候出落成這樣亭亭玉立的女孩的?女孩像她這樣堅強,也不知道是好還是不好。
趙清彤在心底對自己發誓,趙一玫將永遠也不會知道,董齊這次坐飛機回國,是專程來給她慶祝這一年的生日的。
飛機沒有人員幸存的消息很快就在新聞中得到了證實。
趙一玫坐在沙發上看電視,聽到新聞后,她面無表情地換了臺,切到一檔電視購物節目,看到主持人表情十分夸張地說著:“哇!這樣便宜的價格只在二十四小時內有效,心動不如行動……”
下一秒,趙一玫就丟下遙控器,沖到衛生間里嘔吐起來。
她想起自己最后一次見到董齊是在上一年的冬天。在人來人往的首都國際機場,他還試圖帶她走,跟她描繪美國有多么美好。
她一心想要氣他,還說什么“一路順風”。那時的她并不知道,坐飛機的人,最忌諱的就是順風了。
董齊和趙清彤是在她很小的時候離的異,趙一玫跟了母親,和董齊的關系疏遠冷淡。可這樣的別扭和冷漠,只是因她不知該如何和他相處。
于是她只能用一種最笨拙、最差勁的方法去愛自己的父親,因為她已經失去了擁有他的資格。
在董齊告訴她自己不打算再結婚生子,會把所有家產都留給她的時候,趙一玫心中所想的卻是,只要有他的這句話在,等到有一天董齊老了,白發蒼蒼,牙齒掉光,病痛纏身的時候,她就能跪在病床前照顧他。
他給予了她生命,即使不能在一起生活,他也是她的父親。是除了趙清彤以外,她在這個世界上最親的人。她身體里有一半的血是他的,自她呱呱落地那天,從的就是父姓董。
可現在,這一切都破碎了。
十六歲這年,趙一玫黑發人送白發人,對象是她那總共見面次數還沒有學校小賣部老板多的父親。整整十六年,每一次的相見歷歷在目,屈指可數。
她徹底失去了那個她不曾擁有過的父親。
親生父親。
人和人之間的緣分竟能薄寡至此,她想起自己那些自以為是,一口一個“董先生”,耍著小聰明,假裝成年人的樣子,以及倔強到毫無禮貌的“不去”。
“爸爸。”
趙一玫痛苦地捂住眼睛,跪倒在地,熱淚滾滾而下。
同學A沒有她那雙漂亮的小紅鞋,沒關系,賺錢以后自然能買得起;
同學B沒有她好看,沒關系,女大十八變,好好愛惜自己,總不會太丑;
同學C沒有她聰明,沒關系,勤能補拙,考試分數不是全部;
同學D沒有她受老師喜歡,沒關系,人人都會從校園畢業。
可是她沒有父親,以前沒有,現在沒有,將來也不會再有了。
永遠都不會有了。
趙一玫跪在靈堂里,看著眼前飛舞的火焰,一張一張地燒著紙錢。黃色的紙在一瞬間化為黑色的灰,漫天飛舞,越飄越遠,最后在漆著朱紅色的棺材上輕輕落下。
每個人都來對她說“節哀”,可她有什么哀可以節的?
趙一玫在心底對自己說,就當董齊是去了美國,和她斷了聯系,他們這么多年來不都是這樣過的嗎?
一切都沒有改變。
靈堂里吵吵鬧鬧,耳邊響起哀樂,趙一玫終于燒盡了手中最后一沓紙錢。道士在靈堂中央作法,打開董齊的棺材,盡管里面什么都沒有,可還是要一道程序一道程序地做。
趙清彤將黑白的相框放入棺材里,對趙一玫說:“過來,看你爸最后一面。”
趙一玫從墊子上站起來,愣怔地走了兩步,突然眼前一黑,整個人昏厥過去。
哪里有什么最后一面?
真正的最后一面,已經過去了。她的親生父親已經身化煙灰,消失在茫茫大海上。
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趙一玫都不能聽到“飛機”兩個字。
她會崩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