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一玫漸漸發現,博士生涯雖然枯燥,但時間卻過得很快。接下來的那個冬天,煩瑣之事接踵而來,期末考試和論文堆積如山,趙一玫忙得無暇他顧。
許多個夜晚,她頂著亂吹的狂風在露天停車場上一遍遍地找自己的車。她還開著當初那輛銀色小跑車,只是它再沒有了當初的酷炫,即使砸再多的錢保養,也擋不住時光的流逝。
有些時候趙一玫自己也不懂,她喜新,追趕潮流和時尚,永遠都是走在流行前沿的那一個。可她又戀舊,屬于她的東西,她一樣都舍不得丟下。
那天夜里,趙一玫跟往常一樣開著車行駛在無人的街道上,突然聽到“砰”的一聲,不知道是車輪碾到了什么利器。她蹙眉,準備開門下車看個仔細。才剛推開門,就感覺一陣冷風灌進來,她的潛意識里覺得不對勁。
然后她忽地反應過來,立馬關上車門,扣上車窗鎖。果不其然,下一秒,幾個身形高大肥胖的墨西哥人就從暗處的角落里走了出來。他們手持利器,迅速將趙一玫的跑車圍住,然后一步步走過來。
想起不久前南加州發生的中國留學生被搶劫并中槍死亡的消息,趙一玫渾身都在顫抖。她的跑車并不防彈,在絕對的力量和恐嚇面前,脆弱得不堪一擊。
趙一玫在心中深呼吸,在對方圍上來以前,一腳油門踩到底,從最近的一名大漢身前飛奔而過。
小區的停車場也是露天的,下車以后距離她的宿舍還需要步行六七分鐘。趙一玫拿出手機撥了“999”,又將手機緊緊握在左手中,手指隨時準備按下撥打鍵,右手則拿著何惜惜離開時送給自己的噴霧。她脫下腳上的高跟鞋,光著雙腳,用牙齒咬住鑰匙,心里做好完全充分的準備,打開車門就一路狂奔。
小區里是鵝卵石鋪成的路,冬天踩起來又冷又疼。趙一玫顧不得那么多,心“怦怦”直跳,聽到任何風吹草動都會讓她想要尖叫。
她總覺得身后有什么在追趕著,跑到最后,她哆哆嗦嗦地插進一把鑰匙,一腳踢開房門進去后關上,才終于在黑暗中得到安全感。
趙一玫就是在這個時候接到沈釗的電話的,尖銳的手機鈴聲響起,她手忙腳亂,不小心摁了掛斷,又趕緊重新撥打過去。沈釗在電話中告訴趙一玫,趙清彤病重住院了,大概時日無多。
趙一玫愣怔地接著電話,深藍色的光從遠處照入房間,有一種安靜的美。她神情恍惚,似是漫不經心,然后她微笑著問:“沈叔叔,您說什么,我沒有聽清。”
“你媽媽她……她不想讓我告訴你,知道你還在生她的氣。”
趙一玫覺得像是聽到什么天大的笑話一樣,她一只手握著電話,一只手一下一下地扯著地毯上的毛,過了很久才“哦”了一聲。
沈釗在電話那頭聲音沙啞地說:“一玫,對于這件事,我很抱歉。”
趙一玫卻還是保持著原來的動作,不停地扯著地毯上的毛,問:“是什么病?”
“肺癌。”
“怎么可能?”趙一玫頓了頓,終于笑起來,“我媽媽這個人,既不抽煙又不喝酒,睡得比誰都早,最注重養生了。沈叔叔,你們就別合起伙來騙我了,就算是騙我,也要編個好一點的理由啊。”
沈釗沒再說話。
兩個人就這樣沉默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趙一玫心中涌起無數怨恨,紅著眼眶,突然對著電話大吼:“你們非要用這樣的理由騙我回去嗎!你幫我轉告她!我不會相信的!我不會回去的!我根本就沒有原諒她!”
然后她就像是發瘋的野獸一樣,歇斯底里地尖叫起來:“啊——”
趙一玫一直尖叫到聲嘶力竭,電話那頭才終于換了人,是沈放的聲音。他靜靜地叫她的名字:“趙一玫。”
連名帶姓,絕不拖泥帶水。可就是這樣一道冰冷的聲音,將趙一玫從崩潰的邊緣拉了回來,她終于停止了無意義的哭喊。
她問:“沈放,是你嗎?”
“是我。”
“沈放……我想回家。”
他說:“好,回來吧。”
其實心底明明知道沈釗不會騙她,驕傲如趙清彤,也不會再用同樣笨拙的手法來向她低頭。
這一切都是真的。
所以她才不愿意相信,才會崩潰,才會悔恨,才會絕望。
為什么命運要這樣對她?
淚水再一次控制不住地充盈了趙一玫的眼眶,像是有一雙無形的手掐得她五臟六腑生疼。
三室一廳的房間,所有的燈都被她打開。
姜河常常寫實驗報告到深夜,回到家就直接倒在客廳的地毯上呼呼大睡。何惜惜總是把廚房收拾得井井有條,每周換一次桌布,冬天的時候會把客廳的壁爐點燃。趙一玫會放CD來聽,她喜歡聽王菲的歌,聽了許多年。姜河偶爾也會跟著哼,但她唱歌走調太厲害,總是讓何惜惜和趙一玫倒在沙發上哈哈大笑。
曾經那樣熱鬧的房間,那樣溫暖的冬天,如今變得空空蕩蕩的。
趙一玫終于忍不住,坐在地毯上放聲大哭起來。她覺得自己變得越來越軟弱,她懷念自己的朋友們,懷念過去的好時光。
在這樣絕望的夜里,她不可避免地想起了沈放。
她多么想念他,多么希望他能陪在自己身旁,多么希望讓他看一看自己在異國他鄉的生活。他會不會心疼,會不會難過,會不會后悔當初親手將她逼出國?
趙一玫無知無覺地在客廳坐了一夜,第二天,當遠方有微光亮起時,她才站起身,開車去了機場。飛機在跑道上緩緩滑行,沖上天空的時候,趙一玫透過機窗向下望去,蔚藍色的海洋,一如從前那樣波光粼粼。
下了飛機以后,趙一玫立刻趕往了醫院。她見到趙清彤的時候,她已經非常虛弱了。肺癌晚期,癌細胞擴散得非常迅速。最初醫生說治療理想的話能夠再支撐一年,但幾次化療下來,沒有人敢再去問醫生還剩下多少時日。
上一次見到趙清彤,趙一玫只是看到她鬢角處的幾縷白發就已經難過得不能自已。
而這一次見面,她瘦了許多,褪去了精致隆重的妝容。
她還處在年輕貌美的青春期,而她的母親,卻已經那樣老了。甚至等不及再老一點,就要被剝奪活下去的權利。
那天夜里,趙清彤吃了藥后,終于緩緩睡去。趙一玫睡在套房隔壁的床上,深夜突然聽到趙清彤翻身的聲音。過了一會兒,她疼得大汗淋漓,身體幾乎不能承受。趙清彤擔心被趙一玫聽到,強忍著痛苦,不敢呻吟出聲,只能不停地抓著空氣。
趙一玫知道趙清彤是害怕自己難過,她沉默著起身,走到通宵值班的醫生辦公室,幾乎要給他們跪下:“求求你們,有沒有什么辦法能讓她好受一點點?”
醫生和護士趕往病房,趙一玫跌坐在醫院冰冷的地上,哆哆嗦嗦地掏出手機給姜河打電話。她從見到趙清彤的那一刻起就克制不住的眼淚傾盆而下:“我好害怕啊姜河,你不知道,我真的好害怕……”
“我現在特別痛恨自己,我以前老是惹她生氣,不肯對她好一點,只顧自己活得痛快開心……我好后悔……”
兒時背過一首古詩: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孝而親不待。
沈釗將辦公室直接搬到了病房里,幾乎不接電話和出門談事情,所有的事務都留在趙清彤進行治療不在場的時候。
趙清彤清醒的時間變得越來越少,說話和進食對她來說也成了一件很困難的事。于是就演變成沈釗一個人說。沈釗的記憶力好,翻出兩個人的年少往事來講,講第一次相見,講第一次寫情書,講第一次約會去看電影……有些時候講到和趙清彤回憶不相符的地方,她就輕輕地搖頭,沈釗便笑起來,說:“好好好,是我錯了。”
趙一玫回來的第二天,就在醫院的走廊上見到了沈放。
他買了許多水果和保健品,又從家中帶來了趙一玫的衣物,放在趙清彤的病房門口,敲了敲門,也不進去,便轉身離開。正好遇到趙一玫從醫院食堂吃飯回來,她默默拎起他放在門口的東西,推門而入。趙清彤剛吃了藥睡過去,趙一玫則輕手輕腳地將水果放在她的床頭。
等她再走出病房,發現沈放還站在原地。
趙一玫笑了笑,說:“陪我出去抽支煙吧。”
兩個人沉默著并肩走出醫院。醫院大門口永遠熱鬧非凡,便利店、餐館、鮮花店、水果店,擠滿了雜亂無章停放的車輛,似乎無時無刻不塞車。
沈放自入伍以后身上就不再帶煙,趙一玫在便利店買了一包,兩個人站在樹下,背對著背,不說話。
沈放低下頭,看著手中的煙一點點燃盡,積了長長的煙灰。他輕輕一彈,盡數落在地上。而樹的背面,趙一玫用牙齒輕輕咬著濾嘴,也一口都沒吸。她望著頭頂灰蒙蒙的天空,還有光禿禿的樹干,冬天總是這樣蕭條。
這是什么樹?像梧桐,又似乎不是,她這才想起來,自己離開北京已經太多年了。
“那我回去了。”她說。
“好。”
他點點頭,遠遠地看著她的身影淹沒在醫院大門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第二次見到沈放是在三天以后,趙一玫知道他的假期不多,大概這兩天就要回去了。他似乎是有事來找沈釗,在護士站旁邊等著。趙一玫經過的時候,值班護士正好跟她打招呼,說:“剛剛去你媽的病房看過了,今天她的狀態挺好的。”
“是啊,”趙一玫笑著說,“難得出太陽了,大概她的心情也好吧。”
“是你爸的功勞吧,一直在旁邊說話逗她開心。真羨慕他們倆,患難見真情。在醫院待久了,像你爸這樣的男人,真的太難得了。”
護士沒有察覺到氣氛一下子變得不對勁,嘴里還在說著羨慕的話。
沈放面色僵硬,趙一玫一臉尷尬。
見趙一玫一直不搭腔,護士這才發覺不對勁,停下來頓了頓:“怎么了?”
“沒什么。”趙一玫扯著嘴角笑了笑。
護士大概是猜到了什么,看看沈放,又看看趙一玫,找了個借口匆匆離去。
等護士走開以后,趙一玫才猶豫著開口:“想起伯母也住在這家醫院,如果方便的話,我可以去看看她嗎?”
“不方便。”沈放冷冷地回答。
“我沒有別的意思,”趙一玫說,“我媽媽現在都已經這樣了……也沒……沒多少日子了……我希望,你母親能夠……能夠原諒她。”
沈放冷淡地笑了笑,問:“有什么需要原諒的呢?”
趙一玫一愣,囁嚅道:“我……”
沈放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轉身離開。等沈釗處理完手中的事情來到護士站時,他已經走了。
“他有說什么事嗎?”
趙一玫搖搖頭,然后想了想,試探著問:“沈叔叔,您知道沈放的母親也在這家醫院嗎?”
“知道。”
“那您去看過她嗎?”
沈釗看著趙一玫,說:“沒有看過。因為這對你的母親來說,是一種傷害。”
“有些時候,我們選擇了一些,就必須放棄一些。”沈釗說,“無論你說我冷酷還是無情都好,但如果是不可能的事,還是不要再給對方希望比較好。”
“我沒有,”趙一玫搖搖頭,“我其實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如果您去看望她,我一定會指責你,覺得對我母親不公平,所以我也能理解沈放的憤怒。”
因為他和他的母親,是被拋棄的那一方。
那么他呢?
這些年來,他又可曾給過她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