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帝王，沒有一個(gè)，不希望走出宮去，看一看自己的如畫江山的。
    這就如一個(gè)地主，總是希望能巡視自家的田地，看看自己的莊稼一般。
    此去昌平，顯然就是最正當(dāng)?shù)睦碛伞?br/>     弘治皇帝展現(xiàn)出了自己的寬容和大度。
    令他欣慰的是，連自己的女婿方繼藩，都展現(xiàn)出了難以置信的格局。
    格局，很重要。
    方繼藩就有。
    弘治皇帝道：“既如此，傳旨，今歲沐休之前，朕巡昌平，百官同往。”
    …………
    京師震動(dòng)。
    當(dāng)旨意傳出來，士林就如過年一般。
    無數(shù)的讀書人，為之歡呼雀躍。
    都察院和翰林院像沸開的鍋。
    春天來了，萬物復(fù)蘇，仿佛又到了動(dòng)物們……不，是翰林和御史們的春天到了。
    人們對(duì)于這一次的昌平之行，充斥了期待。
    這無疑是大明重新走到了一個(gè)新的十字路口，清流們本著自己崇高的使命感，連拉帶拽的，希望將陛下拉到自己想要走的正確道路上。
    七日之后，浩浩蕩蕩的軍馬擁簇著百官和弘治皇帝出發(fā)。
    弘治皇帝坐在車中，出了新城，隨后……他看到的，便是無盡的田野和一路行來，數(shù)之不盡的村落。
    似乎……除了京師，一切都沒有改變。
    弘治皇帝皺眉。
    他本以為，天下各處，都會(huì)發(fā)生可喜的變化。
    畢竟，新政已經(jīng)開始，保定府和通州的新政甚是可喜，京師就不必說了，無論是新城還是舊城，又或者是西山，都有了新氣象。
    可昌平在北。
    出了新城地界，這里哪怕只是和京師一步之遙，可改變，也是有限的很。
    弘治皇帝不露聲色。
    車外，寒風(fēng)驟起，飄起了雪絮。
    陛下坐車，許多人，只好步行。
    這漫天的雪絮，還有那凜冽的寒風(fēng)，讓不少隨駕的文武大臣們皺眉。
    造孽啊這是……
    他們有人咳嗽，有人將腦袋縮進(jìn)脖子里，有人腿腳實(shí)在是酸麻了，有人攙扶。
    這才走出了新城一個(gè)多時(shí)辰，他們就開始懷念起京師了，想著那熱乎乎的暖氣，那種從腳底冒出來的溫?zé)嶙涛叮幌伦幼屗腥碎_始懷念起來。
    偶爾，隊(duì)伍歇下，弘治皇帝不愿擾民，早已下旨，地方官吏，不得來參拜，一切給養(yǎng)，循軍中之例就可。
    然后……弘治皇帝舒服愜意的在馬車?yán)铮戎捑磶淼臒釡灾嚼^藩帶來的熟食。
    方繼藩用小刀子，撬開自己的罐頭，招呼自己的徒子徒孫們來，劉文善、江臣、沈傲等人，躲在一起，升起篝火，將鐵皮盒子里凍肉架在篝火上，燒熱了，沈傲用鐵鉤子勾下食盒，將這香氣四溢的肉先勻出最大份的來，送到方繼藩的面前。
    而后，再均分了肉，送給師叔和師兄弟們。
    一群人圍著篝火，大快朵頤，方繼藩吃飽喝足，早有人給方繼藩煮了茶水，送到方繼藩的手邊，方繼藩不禁感慨：“真的很討厭啊，肉吃多了，會(huì)膩的，不健康。”
    “師公，我去給您挖一點(diǎn)野菜。”一個(gè)陌生的青年翰林湊上來，主動(dòng)請(qǐng)纓。
    方繼藩含笑不語，良久：“你是誰的弟子，師公說話，不要隨意插口，一點(diǎn)規(guī)矩都沒有，來，再開幾個(gè)罐頭，我要吃金湯肥牛，加辣的。”
    ………………
    另一邊，百官們圍在一起，啃著干糧。
    軍中的干糧，幾乎是可以想象的。
    難以下咽啊。
    眾人一個(gè)個(gè)縮在地上，身子蜷縮著，凍得瑟瑟發(fā)抖。
    陛下說，不得勞民傷財(cái)，頓時(shí)獲得了百官數(shù)不清的贊譽(yù)。
    不錯(cuò)，雖是出巡，可若是因此而叨嘮了地方百姓，這還了得。
    現(xiàn)在好了，圣旨一出，令行禁止，果然……沿途沒有地方招待了，就在這大雪紛飛的荒野上，前不著村，后不著店，慘啊，太慘啦。
    然后，他們聞到了一股肉香。
    忍不住，看到齊國(guó)公帶著徒子徒孫們，吃著肉，一面聽到方繼藩科普著吃肉的壞處。
    真香。
    都察院右都御史陳豐站起來，呼喚遠(yuǎn)處的禁衛(wèi)：“何以他們有肉吃，我們沒有肉吃，軍中難道沒有肉嗎？”
    這都察院右都御史，從二品，非同小可。
    軍官聽罷，哪里敢怠慢，忙是上前，笑嘻嘻的道：“陳公，軍中帶來的，只有干糧，他們吃的肉罐頭，一般只有下海的水手，或是飛球營(yíng)才有供應(yīng)，咱們雖是禁軍，可用的，還是兵部制定的軍中口糧。”
    陳豐：“……”
    他忍不住罵：“兵部真是……真是……”
    馬文升凍得厲害。
    躲在角落里，幸好有個(gè)年輕的兵部官員給他加了一件外衫，他覺得自己的眉毛已結(jié)了冰，噴嚏連連，一聽陳豐要罵兵部，不禁道：“這怪不得兵部，當(dāng)初，兵部要銀子，都察院，可沒少說浪費(fèi)公帑，還說將士們已能吃飽喝足，哪里有這么多講究。”
    陳豐：“……”
    寒風(fēng)依然在嚎叫。
    有人道：“呀，王學(xué)士也有肉吃，他哪里來的肉。”
    頓時(shí)，這些平日里清高無比的翰林和御史們，紛紛義正言辭的站起來，果然，王不仕在吃肉，吃的很開心。
    他戴著墨鏡和大金鏈子，手里拿著早已有人熱好瓷盤，不只如此，他所坐的地方，還有人給他撐了傘。
    地上，是一個(gè)厚重的毯子。
    王不仕盤膝坐在毯上，無懼風(fēng)雪，手中的瓷盤里，是香氣四溢的湯汁和一塊塊已熱好的鹵牛肉。
    “老夫買的。”王不仕一面將肉送進(jìn)自己的嘴里，一面朝方繼藩的方向努努嘴：“不貴，此時(shí)此地，這樣熱好送來的牛肉，不過五百兩銀子一斤。”
    五百兩……
    不如去搶。
    王不仕只吃了幾塊肉，就覺得飽了，餐盤放在一邊：“鄧健。”
    撐傘的鄧健道：“老爺有什么吩咐。”
    “這肉不好吃，你吃了罷。”
    鄧健已拋了傘，餓虎撲羊一般，將那五百兩銀子的肉端起來，拼命的往口里塞。
    ……
    一雙雙慘綠慘綠的眼睛，看著大快朵頤的鄧健。
    有人發(fā)出咆哮，罵罵咧咧，不知在說些什么。
    ………
    弘治皇帝坐在馬車?yán)铮牭今R車外的喧嘩。
    此時(shí)他已吃飽喝足，拉扯了車中的鈴鐺。
    蕭敬在車外，聽到鈴響，立即將車門開了一個(gè)角，鉆入了車中：“陛下。”
    “外頭何故喧嘩？”
    “百官們沒肉吃，有些不滿。又聽說齊國(guó)公帶了許多肉來，到處兜售呢。”
    弘治皇帝繃著臉：“不像話。”
    頓了頓。
    似乎弘治皇帝還是頗為體諒百官們的處境，便道：“你去，將肉買下，分賜諸官。”
    蕭敬一臉難以啟齒的樣子。
    弘治皇帝皺眉：“又怎么了？”
    “齊國(guó)公說他這肉不一般，是什么西山雪花牛肉，那些牛，都是聽四書五經(jīng)長(zhǎng)大的，每日還要讓它們保持愉悅的心情……總而言之，一斤肉，五百兩！”
    弘治皇帝沉默了。
    他噢了一聲：“朕有些乏了，明日還要趕路，伺候朕就寢吧。”
    “奴婢遵旨。”
    這馬車寬敞，將沙發(fā)折了，便是一張軟床，蕭敬勾著身，收拾起來。
    ……
    大楊山下，是連片的草廬。
    毛紀(jì)自搬來此，講學(xué)已有三年。
    三年之間，從默默無聞，到如今，桃李滿天下。
    越來越多的讀書人，在附近結(jié)了草廬，來此讀書。
    掛冠而去，并非毛紀(jì)所愿。
    毛紀(jì)所想的，依舊還是儒家的入世之心。
    可他很清楚，他已難有作為了。
    與其厚顏在翰林，不如……有所為。
    他的手里，拿著的乃是一個(gè)名敕。
    這名敕，有些嚇人，乃是太子殿下邀他去軍中赴宴的帖子。
    幾個(gè)弟子，盤膝坐在下頭，毛紀(jì)嘆了口氣：“太子殿下少年時(shí)，也是極聰明的，可越大，卻越是荒唐了。”
    他流露出了痛苦之色：“終究，還是被小人所誤啊，以利誘人，非君子之道也，所謂的新學(xué)，口口聲聲，說是繼承了圣人之道，破舊立新。可實(shí)際上，卻是離經(jīng)叛道，罷罷……不說這些，方信，你去回稟太子，就說，老夫身體有所不便，不能赴約，還請(qǐng)?zhí)拥钕乱娬彙！?br/>     “是，先生。不過……先生，學(xué)生聽說太子殿下，脾氣不好。”
    毛紀(jì)微笑：“若是因?yàn)樘悠庠愀猓悴桓也蝗ィ敲矗泻物L(fēng)骨可言。老夫無欲無求，不過是希望代圣人立言，傳授平身所學(xué)而已，太子若因此而怒，又有何妨呢？”
    學(xué)生們一個(gè)個(gè)激動(dòng)的看著毛紀(jì)。
    毛紀(jì)又道：“何況，陛下要來了，帶著百官而來，昌平縣令已修書來通了氣，此番，是因?yàn)楸菹乱猜劦美戏蛟诖私袒墓冢仡I(lǐng)百官來此，看一看這昌平。”
    說到此處。
    毛紀(jì)不禁眉飛色舞。
    前來投奔的讀書人越來越多，學(xué)習(xí)的風(fēng)氣，也越來越濃，昌平縣令，也是幾次三番，說起昌平有了巨大的變化，這都是自己的功勞。
    看來……世上的任何事，都是可通過教化來解決的。
    陛下御駕來此，看來……是朝中的風(fēng)向，有所改變了。
    “爾等，好好準(zhǔn)備，預(yù)備接駕吧，迎駕才是最要緊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