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文大吼大叫,如癡如狂的模樣,叫本是對他惱怒的弘治皇帝,竟不禁輕輕嘆了口氣。
這樣的讀書人,天下不知多少。
這又怪的了誰呢?
腐儒盛行至今,讀書人有責(zé)任,當(dāng)初指定了八股取士的人,難道沒有責(zé)任嗎?
只不過……當(dāng)初八股取士,是因為天下大亂之后,為了安定人心,而如今,卻變得越來越不合時宜起來。
天子變了,可讀書人們,卻來不及變。
誠如這江文一般,十年寒窗,數(shù)十年的苦讀,他所信奉的許多東西,一朝一夕之間,在他面前坍塌,這本就是可悲的事。
可悲卻又無能為力,這樣的滋味,任誰也一時無法接受吧。
弘治皇帝嘆口氣道:“此生員已是瘋了,讓人送去西山醫(yī)學(xué)院吧。”
方繼藩在一旁,看了弘治皇帝一眼,陛下明顯對于江文,沒有過多的憎惡,反而……略帶幾分憂心。
方繼藩便道:“陛下,根據(jù)兒臣久病成醫(yī)的經(jīng)驗,這只是輕微的腦疾之癥,倒不必就醫(yī)?!?br/>
弘治皇帝詫異的看著他。
輕微……
卻見方繼藩擼起袖子,走上前去,揚手便給瘋瘋癲癲的江文一個耳光,卻聽一聲啪的脆響,又聽方繼藩怒道:“狗一樣的東西,你吃錯藥了?”
這一耳光,將江文打了個踉蹌。
一下子,卻又仿佛魂兒游了回來。
他捂著臉,茫然的看著眼前的一切。
突然之間,身子萎靡起來,兩腿一軟,又跪了下去。
似乎……一下子回到了現(xiàn)實,他期期艾艾的道:“萬死,萬死,學(xué)生萬死。”
弘治皇帝的臉色,微微好看一些。
他走上前,凝視著江文:“似爾等腐儒,所學(xué)的經(jīng)義,并非沒有道理,只是正心,誠意,齊家,治國,平天下,這些學(xué)問,卻絕非是書本中能學(xué)來的,倘若讀書便能有此能,那么……這天底下的事,就太簡單了。”
江文沉默了很久,點點頭:“是,是?!?br/>
他心里悲涼,竟是有茫然之感。
“卿在想什么?”
弘治皇帝似乎很想洞察江文的內(nèi)心。
江文突又落淚,只是精神卻正常了許多,他悲涼的道:“陛下,學(xué)生已沒什么可想的了?!笨伤D了頓,卻又悲痛的道:“學(xué)生自幼,家貧,蓋因家祖曾讀過詩書,因而,倒有一些文友接濟,給了學(xué)生讀書的機會,學(xué)生自幼,便對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深以為然,因而,十?dāng)?shù)載苦讀,日夜不倦,總算蒙祖宗庇佑,學(xué)有小成,得了一個功名,可如今……”
他搖了搖頭,只是嘆息:“如今方知,原來這些年的苦學(xué),竟是水中之月,今見了這莊稼,方才知道,原來世間的道理,并不只四書五經(jīng)……”
弘治皇帝頷首:“來人,放他走吧,不必為難他了。”
江文聽罷,又拜,道了一聲謝恩,搖搖晃晃,只留下了一個背影,自是去了。
……
“這才是真正的豐收節(jié)啊?!焙胫位实垭S即露出了笑容,他四顧左右:“這何止是豐收,是大豐收,此節(jié)……明年,后年,都要過,不但西山來安排,宮里,往后也要關(guān)注?!闭f著他一雙炯炯發(fā)亮的眸子落在朱厚照身上。
“太子……”
朱厚照上前:“兒臣在?!?br/>
他喜滋滋的樣子,眉飛色舞。
弘治皇帝心里倒是很想說,此時此刻,你就不該謙虛一些嗎?
可細(xì)細(xì)一想,謙虛二字,本就是四書五經(jīng)之中的價值觀,人為何非要謙虛不可呢。
立下大功的人,明明為人所矚目,卻非要謙虛不可,這又是什么道理。
弘治皇帝道:“這些地,都是你耕出來的?”
朱厚照道:“是兒臣帶著人耕出來的。”他抬頭看了一眼方繼藩,稍一猶豫:“老方也出力不少?!?br/>
弘治皇帝見他膚色黑不溜秋的樣子:“上千畝的試驗田,還要記錄無數(shù)的數(shù)據(jù),朕還聽說,西山研究院,也有參與,想來,在實驗室里,也不知費了多少功夫。今日朕見到的,是畝產(chǎn)七百斤,可朕看不到的,卻不知是心血,太子從前頑劣,朕總是擔(dān)心,現(xiàn)如今,終于可以放心了,朕有此子,如獲至寶?!?br/>
朱厚照高興的納頭要拜,口里道:“父皇此言……兒臣……”
哐當(dāng)一下,卻有一枚印章因朱厚照動作幅度過大,竟是摔下來。
那一串印章,掛在腰間,掛著的繩子,不知磨損了多少,此時終于是承受不住了。
弘治皇帝看著那印,卻是上前,親自將印拿起。
這印再熟悉不過,印面上的‘皇帝之寶’四字,更是格外的醒目。
朱厚照有些尷尬。
弘治皇帝反反復(fù)復(fù)的將印端詳之后,便抿唇一笑:“還別說,朕竟是分不清真假了。此印,是你所刻吧,如何可以做到,以假亂真的地步?!?br/>
“這……”朱厚照小心翼翼的看了父皇一眼,心里卻想,這個怎么能說呢,這若是說了,那還了得,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將來父皇若是借此來防偽,豈不是吃飯的家伙沒了。
他期期艾艾的道:“這個……這個……”
弘治皇帝竟是沒責(zé)怪朱厚照,而是朝他莞爾一笑:“非常之秋,必有非常的太子,此印……還不錯,可惜……假的終究還是假的,那真品,遲早還是要傳給你,你也休要將心思,花費在這上頭。難道幾年功夫,也等待不急嗎?”
朱厚照:“……”
方繼藩在旁,卻是肅然:“陛下千秋萬代,萬歲,萬歲,萬萬歲。幾年功夫……此言實是……“
弘治皇帝朝方繼藩擺擺手:“朕的精力,大不如前,而今,見太子能體恤萬民,為這社稷,煞費苦心,其中的艱辛,想來也不為所知,令朕欣慰。朕后繼有人,可以高枕無憂了。繼藩的功勞,也是極為顯著?!?br/>
他深深的看了方繼藩一眼:“卿二人,如手足兄弟,他日,你們的成就,定會遠(yuǎn)超朕這平庸之人。”
方繼藩一愣:“兒臣豈敢……”
弘治皇帝拍拍他的肩:“世道變了,朕細(xì)細(xì)想來,和那江文,又有什么分別?只不過是他一朝醒悟,因此而癲狂,朕是一次次被你們推著走,比他好一些。來吧,咱們過節(jié)?!?br/>
“噢……”方繼藩再沒爭辯什么。
他很討厭這個世上,有些事突然講透了,這一講透,反而就沒什么意思了,完全不給自己發(fā)揮的空間。
弘治皇帝領(lǐng)著各懷心事的諸臣,隨即,入鎮(zhèn)國府高坐。
朱厚照和方繼藩作陪,劉健等人,也各自跪坐。
許多佳肴和美酒,統(tǒng)統(tǒng)的送了來,這鎮(zhèn)國府外頭,是歡聲笑語,等到天色漸漸的落幕,鎮(zhèn)國府外頭的廣場上,升起了一團團的篝火,游人們尚未盡興,依舊還在激動的議論著畝產(chǎn)七百斤之事。
同樣的地,可以耕出雙倍的糧食,這對于任何人而言,可是一件大事,尤其是家里有地的人家……心知他日米價在將來,勢必有下跌的可能,而一旦下跌,若自己的地里,收獲的糧食不足,便是虧了。只有趕緊想辦法,讓自己的地里的糧產(chǎn)提高,方能應(yīng)對接下來谷價下跌的危機。
弘治皇帝酒過正酣,將方繼藩招至身前:“繼藩,谷賤傷農(nóng),這個道理,想來你是懂得吧?”
方繼藩頷首點頭。
弘治皇帝側(cè)目看了朱厚照一眼。
他自是知道,朱厚照是個一根筋的人,讓他研究如何提高糧產(chǎn)倒是可以,可一旦糧產(chǎn)提高,給這天下帶來的得失,他卻是一概不喜歡去理。
這在弘治皇帝看來,自己的兒子和女婿,倒是相互彌補了彼此的缺陷。
弘治皇帝道:“糧產(chǎn)提高,這是天大的喜事,卻也難免可能引發(fā)一些問題,你想辦法,擬一道章程,送到內(nèi)閣,讓劉卿等人討論票擬之后,送至朕這里來。”
方繼藩道:“兒臣遵旨?!?br/>
弘治皇帝沉吟了片刻,似乎想到了什么,臉色微微一變,沉聲道:“朕腦子里,還是在想那個江文,八股之儒,深入人心,似江文這樣的人,不知凡幾,一個江文,尚且如此,那么這天下數(shù)十萬讀書人呢?這幾千的儒生,送去了奧斯曼,可畢竟,是杯水車薪,何況……將儒生送走,本是有些荒唐的事,朕思來想去,若是不改變?nèi)诵?,遲早,是要醞釀大禍的,新學(xué)想要深入人心,不易啊……”
方繼藩明白弘治皇帝的意思。
京師這里,已是新學(xué)開始占了主流,可天下有多少的儒生啊,多少人一輩子就靠讀四書五經(jīng)活著,這已經(jīng)不只是理念之爭了,而是最根本的利益之爭。
兩虎相斗,必有一傷,這是弘治皇帝不愿看到的。
方繼藩明白他的思想,不由的眨了眨眼。
“要不,送去黃金洲,黃金洲那兒,可是好地方,儒生們多迂腐,迂腐的原因,是因為有舒適的環(huán)境,把他們丟去那里,住個一年半載,或許就……”
弘治皇帝不禁失笑:“朕要的,是正經(jīng)的主意,可不是你這般的小機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