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志五人回到了方家，拜見了恩師，這一路，五人都是無話，各有心事。
    殿試的結(jié)果沒有出來，足以讓他們忐忑不安。
    見過了恩師，其實方繼藩也一直在焦灼地等待著他們，一看他們的表情，也看不出他們考的好不好，便問：“如何？”
    歐陽志先上前道：“恩師，今日的題，乃平米魯。”
    “平米魯？”方繼藩看了幾人一眼，而后道：“你們是如何答的？”
    歐陽志道：“恩師曾講過關(guān)于米魯?shù)呐褋y，所以學(xué)生就按著恩師平時的教誨，作了題。”
    方繼藩頷首點頭。
    唐寅等人也道：“學(xué)生人等，也是以此破題。”
    方繼藩噢了一聲。
    卻見徐經(jīng)低垂著頭，一副做賊心虛的樣子。
    方繼藩一眼便看透了他，凝視著他道：“小徐，你怎么答的？”
    徐經(jīng)跪下了，道：“學(xué)生覺得，恩師當(dāng)時的教誨，過重于術(shù)，只怕答出來，恐為陛下所不喜，因而……學(xué)生便開了宏論……”
    一聽宏論，方繼藩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讀書人這玩意，最喜歡做的事就是見微知著，比如下了一場雨，讓你來評論一下雨，這本來是極簡單的事，可是他們呢，覺得這樣答就沒意思了，于是便要上綱上線，要站在高處，從三皇五帝講起，然后論及這雨水對于農(nóng)耕的影響，接著再引經(jīng)據(jù)典，摘抄古時明君賢臣的議論，最終，再進(jìn)行收尾。
    明明是讓你寫一場雨，你則把前五百年，后五百年，統(tǒng)統(tǒng)都裝進(jìn)去。
    而這平米魯，徐經(jīng)大抵就是開始講歷朝歷代的叛亂，接著又開始議論，為什么會叛亂呢？這是因為教化沒有推及到土人的原因啊，所以到底怎么平定叛亂，是決口不講的，這就是術(shù)，太低端，得從文化和教育上著手，要治本。
    又如治病，有人得了風(fēng)寒，你不去開藥驅(qū)寒，卻說這病的根本原因是因為你體弱，你為何體弱呢，是因為你平時不注意鍛煉身體，你為何平時不鍛煉身體呢，是因為你懶，所以，驅(qū)寒的事先放一邊，先治一治你的懶病。
    方繼藩的臉不由自主的便拉了下來。
    徐經(jīng)跪著，低下了頭：“恩師，學(xué)生……學(xué)生……”
    方繼藩雖然也知道，說不定皇帝還真就喜歡這等‘高論’，可是……其他的門生，都乖乖的依著自己的想法答了題，你徐經(jīng)是什么意思，反了你還？
    徐經(jīng)一看恩師面上不喜，頓時落淚了。
    他嚎哭道：“恩師的教誨，學(xué)生是一句都不敢忘啊，只是學(xué)生又害怕考得差，到時被恩師責(zé)罰，學(xué)生會試和師兄們相比，實是不堪入目，給恩師丟人了，心里只想著，殿試上，無論如何也要給恩師爭一口氣，學(xué)生以為，恩師固然是見識廣博，非尋常人可比，可這畢竟只是考試，并非實際，所以……所以……”
    徐經(jīng)是個愛耍小聰明的人。
    這一點……方繼藩覺得并不太像老實本份的他，方繼藩掃了歐陽志等人一眼，歐陽志也拜下，道：“是啊，恩師，徐師弟也是為了給恩師爭一口氣，并沒有其他的意思。”
    “恩師……”唐寅等人一個個拜下。
    方繼藩不得不說，這家伙，拜入門墻之后，似乎幾個師兄都被他給籠絡(luò)了。
    此人的性格……方繼藩卻冷哼一聲，齜牙道：“在這跪著，跪三天三夜再說。”
    其實，最終殿試的成績，方繼藩也是拿不準(zhǔn)，可他不喜歡徐經(jīng)耍小聰明，雖然方繼藩是一副吊兒郎當(dāng)?shù)哪樱蓛?nèi)心深處，卻是三觀奇正，當(dāng)然，這或許也可能是徐經(jīng)的優(yōu)點，只是這又如何呢，我是你爹，啊，不，我是你的恩師，讓你跪，你就跪著。
    徐經(jīng)倒是不敢頂撞，悲憤地朝方繼藩磕了個頭：“學(xué)生……謹(jǐn)遵師命。”
    唐寅諸人，噤若寒蟬，倒不甘再求情。
    …………
    潼關(guān)，這里乃是關(guān)中的東大門，歷來乃是兵家必爭之地。
    不過而今大明一統(tǒng)，這潼關(guān)除了在明初時進(jìn)行了修葺之外，歷經(jīng)了百年之后，這里的關(guān)隘和建筑早已斑駁，不過因為經(jīng)常有商賈出入，因而沿街倒還算熱鬧。
    卻在此時，關(guān)門竟異常的開了。
    以往的時候，關(guān)門只開一個時辰，要出入關(guān)門的人，都需事先在關(guān)隘前等待。
    除非……遇到了特殊的情況。
    只見，今兒這關(guān)門一開，瞬間一匹飛馬入關(guān)，卻不停歇，而是直接沿著中道，筆直的穿越關(guān)城。
    與此同時，那馬上的人大喊：“大捷，大捷，貴州大捷……官軍殺賊五千余，拔寨無數(shù)……”
    這是自西南急遞鋪的快報。
    為了緊急傳遞消息，他們沿著驛道，自云貴入川，再出漢中，入關(guān)中，一路向著京師日夜不歇的狂奔。
    一般情況，尋常的捷報是不會如此大張旗鼓的，除非……事先有所交代。
    遠(yuǎn)在貴州的巡撫王軾早有交代，這一路，為了振奮軍心民氣，沿途若遇到集鎮(zhèn)，需唱報捷訊。
    “大捷了……”
    許多人聽罷，個個低聲議論起來。
    貴州的事，距離潼關(guān)實在太遠(yuǎn)，可這捷報傳來的訊息，卻還是足以在這里泛起一些浪花。
    而很快，那快馬卻已遠(yuǎn)去，消失不見蹤影。
    …………
    次日一早。
    弘治皇帝在卯時前，便已早起，今日他穿了朝服，擺駕暖閣，坐定之后，劉健三人便到了。
    三人向弘治皇帝行了禮，落座。
    弘治皇帝抖擻起精神道：“三百多個貢生，策問答卷俱都在此，朕與諸公同閱吧。”
    劉健頷首點頭：“陛下出此題，恐有什么深意吧？”
    弘治皇帝卻是苦笑搖頭道：“本來朕倒是想借此機(jī)會，問一問這干旱的事，不過朕所擔(dān)心的是，讓貢生們輕易猜出了考題，可思來想去，若是隨意出題，卻又不妥。眼下貴州的叛亂已持續(xù)了這么久，可謂是尾大不掉，朕心里也委實不安啊，這樣拖延下去，不但朝廷靡費無數(shù)錢糧，任由云貴糜爛，遲早怕會引出更大的麻煩……”
    弘治皇帝的擔(dān)憂不是沒有道理的，云貴的叛亂，對于朝廷而言，雖是麻煩，卻也并不致命。
    而致命之處就在于，貴州的叛亂需要彈壓的同時，卻因為冬季的漫長，以及各處的河水泛濫以及干旱所導(dǎo)致的糧食減產(chǎn)一同爆發(fā)，最終拖垮了朝廷的財政。
    弘治皇帝倒是又把話題轉(zhuǎn)到了正事上，道：“好好閱卷吧，倒要看看，這貢生之中，是否當(dāng)真有經(jīng)世之才。”
    劉健等人也不禁振奮起精神，對于晚生后輩，他們也有著極大的興趣。
    更何況，陛下提及到了云貴的叛亂，也令他們心里沉甸甸的。
    君憂臣辱啊。
    暖閣里安靜了下來，一封封的策論，由君臣們交叉的檢閱。
    不過……這些卷子，大多并不出奇。
    其實這也難怪，雖說秀才不出門，便知天下事，可實際上呢，絕大多數(shù)讀書人中的佼佼者們，卻將自己的半生都放在了八股上，畢竟，只有八股作的好，才有機(jī)會一路過關(guān)斬將，策論，這是殿試的事，其實太過遙遠(yuǎn)了。
    相比于會試時的八股文，這策論的答卷，許多的答案都是慘不忍睹，這些貢生，其實無一不是優(yōu)秀的讀書人，可因為思維的局限，平時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著圣賢書，所以除了賣弄文采之外，里頭的策問，多是假大空占了多數(shù)。
    因而，大家各自看了十幾篇策問，就有些提不起興趣了。
    其實歷來的策問，大多都是如此，弘治皇帝曾對此也不滿意，不過卻也知道，朝廷八股取士，導(dǎo)致這樣的后果，本就是理所當(dāng)然，所以他雖覺得有不妥之處，卻也沒有深究。
    且不說這是祖宗之法，而是八股取士，自然也有八股取士的用意。
    只是這些文章，看得實在是乏味，大多數(shù)人是侃侃而談、指點江山，卻連貴州地?zé)o三尺平，天無三日晴的實情都不了解，就更遑論用兵了。
    還有人，直接站在高處，居然從這平叛講到了之所以有叛亂，是因為朝廷吏事的問題，接著就圍繞著吏事，大發(fā)一番感慨。
    弘治皇帝看到這里，真真有點懵逼，這……過份了啊。
    卻在這時，另一邊的劉健處，傳出了一個略顯訝異的聲音：“咦……”
    在這乏味的暖閣里，一個發(fā)出驚奇的聲音，足以讓所有人打起一些精神。
    眾人便不約而同地看向了劉健。
    劉健笑了笑道：“這里有一篇文章，倒是有幾分意思，此人對馬政，竟看得甚是透徹。”
    弘治皇帝眼眸一抬，忍不住問道：“不知是誰？”
    殿試的答卷，是沒有糊名必要的。
    劉健光顧著看文章，倒是沒有注意考生的姓名，聽弘治皇帝如此問，直接將卷子交給了一旁的宦官：“陛下請看便是。”
    那宦官小心翼翼地將文章轉(zhuǎn)呈弘治皇帝，弘治皇帝先看名字，赫然，這卷首處，寫著‘浙江紹興府’貢生王守仁的名字。
    王守仁……
    “王守仁……是王卿家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