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霍能下地了,此時距離他出院還有十天左右。
作為他的主治醫生,律嶼清對他的照顧可謂事無巨細。醫院里的人都知道,律醫生對他的第一個病人很是上心。
這天傍晚,律嶼清下手術下的晚,查房時院里已經沒有幾個人了。
這是他的習慣,臨下班前額外會再查一遍房,以防止有什么意外情況。
他推開病房的時候,橘色的夕陽軟軟地掛在窗沿上,像一條暖絨絨的毛毯。
秦霍則坐在窗邊的椅子上,戴著金絲框眼鏡,目光低垂,細細研讀著膝蓋上攤的書。
夕陽翻越過他的肩頭,眷戀地覆在他的側臉上,將他的側顏曲線勾勒得極盡柔和。
此后多年,不論何時回想起這一幕,律嶼清都會心跳加速。
一直以來,秦霍給他的感覺都是冷硬的,像一把裝在匣子里的鋒利的刀。
而此時,他的鋒利仍舊在,只是覆上了一層濃濃的書卷氣,這看似矛盾的氣質在他身上卻出奇的融合,讓律嶼清心動不已。
“在看什么書?”律嶼清走近溫聲問他。
秦霍抬頭,眼里有光,他將書本合上遞過去。
“艦載武器?”律嶼清有些詫異,據他所知秦霍的研究方向是輕型武器研發,更多的是在陸地使用。
秦霍點頭:“讓敵人突破海岸線是一件危險的事。”他沒打算往深處說,轉而問律嶼清:“今天有手術?”
“嗯,一個肺泡切除手術。”
“累嗎?”
“還好。”
秦霍指指旁邊的椅子,示意他坐下來。
律嶼清脫下身上的白大褂隨手搭在椅背上,揉著后頸坐下。
一直低頭做手術,頸椎的壓力是最大的,他將后脖頸抵在靠背上,仰著頭閉目養神。
秦霍看他一眼,撈起床上的一張薄毯輕輕蓋在他身上。
感受到身上的重量,律嶼清彎了彎嘴角,閉著眼睛問:“秦隊長這么貼心,你的對象有福了。”
他沒有直接用“男朋友”或是“女朋友”,可能心里也是存著僥幸,希望之前的猜測不會出錯。
“對象暫時沒有,不過你可以替我未來的男朋友先感受下。”秦霍沒繞彎子,他也不喜歡繞彎子。
“要是我不愿意呢?”
秦霍頓了一下,認真說:“我努力。”
律嶼清輕笑出聲,他睜開眼轉頭朝秦霍看過去,拎起身上的薄毯搖了搖說:“加油。”
秦霍眼帶笑意,伸手要去摘自己的眼鏡,卻在中途被律嶼清按住手說:“別摘,我喜歡看。”
秦霍順從地放下手,學著他的樣子靠在椅背上,靜了半晌問:“律醫生當初應該有很多選擇吧,從首都出來的時候,為什么是洺州?”
律嶼清把目光從他臉上挪開,其實,理由他跟老師說過,如今只是再重復一遍,可對著秦霍,他卻有些說不出口。
是啊,當初老師給了他好幾個選擇,有沿海的直轄市、有大省會,可他偏偏選了偏遠的內陸地級市洺州。
秦霍等了很久不見他開口,以為他不愿聊這個,便主動換話題道: “聊點別的。”
“不用,只是說出來可能要讓你失望了。”律嶼清還是選擇坦誠些,“說實話,我從首醫出來是因為一些上不得臺面的事,我不想輕易跟那幫人認輸,想做出點成績給他們看。選洺州是因為這里是西南三省的交界處,輻射范圍廣,胸外科建設落后,我有大把可發揮的空間。”
“包括救你,也不是毫無私心。研究所背景深,你的情況又復雜,只要救活你,我便算是在洺州市醫院站穩腳跟了。你瞧,我不是一個赤誠的只想治病救人的醫生,是不是很失望?”
律嶼清說這些話的時候,又恢復了之前閉目養神的模樣,語氣平淡疏離,似乎只是說著些無關緊要的話。
可在薄毯之下,他的手卻緊緊地攥著扶手,青筋暴起,他在等秦霍開口。
等了良久,秦霍才緩緩開口:“你知道我的工作,我每天都在研究如何讓武器的殺傷規模最大化,哪怕我很清楚將來某一天某一時刻會有人因此喪命。”
“但我同時也清楚,武器存在的意義是威懾,是以犧牲少部分人的代價來保護大多數人。所以,我習慣用結果來衡量一件事的好壞。”
聽到這里,律嶼清已經知道他要說什么了,他的心臟隨著秦霍的話鼓噪得越來越厲害,咚、咚、咚地敲著胸腔,很疼,也很爽。
“你救了我,你會帶動西南胸外科的建設,這是我能看到的結果。我沒有失望,你很好。”
這個社會錯綜復雜,容不下純粹的理想生根發芽,秦霍理解他,甚至心疼他,如果再早一點遇見,他絕不會讓律嶼清面對這樣的選擇。
律嶼清沒再說話,他抬起手臂捂住微微濕熱的眼睛,感受著炙熱的血液從心臟奔涌至四肢百骸。
浮在表面的激情褪去,觸及靈魂的交流才真正讓他心動。
這是盛夏的傍晚,暑熱已經漸漸散去,晚霞的余暉將天際染成濃郁的紫橘色,蟬鳴一聲躁過一聲,微涼的風吹著,三兩顆星、溫熱的茶和安靜的坐在窗邊的兩個人,歲月漫長且枯燥,這是為數不多的美好。
秦霍出院的那天,律嶼清去送他。
當時,秦霍站在一輛張牙舞爪的大G旁,戴著黑色墨鏡,穿著黑色襯衫,將大G的霸氣壓得死死的。
律嶼清遠遠看了好一會兒才走過去,快走近的時候,他吹了聲口哨,打趣道:“秦隊長不穿病號服,又帥上了一個新臺階。”
秦霍隔著墨鏡低頭看他,他身高187左右,比律嶼清高半個頭:“謝謝。”他說。
“實話。”律嶼清歪頭看向已經坐上駕駛位的喬白說,“看好你們隊長,復診之前不準他沾水、提重物,要忌辛辣油炸還有房事。”
“房......房事?”喬白臉色爆紅。
秦霍笑著摘下墨鏡:“你就別捉弄他了。”
律嶼清聳聳肩:“行吧。”
“咱倆加個微信,有醫囑直接跟我說。”秦霍掏出手機,調出微信二維碼遞給律嶼清。
律嶼清意味深長地看他一眼,拿出自己的手機把他添加上。
秦霍確認兩人已經加上好友后,便將手機收了起來說:“回見,律醫生。”
“律醫生再見。”喬白跟著告別。
“回見。”
目送車子開遠后,律嶼清折返回醫院,進到大堂,見黃禎禎隔著玻璃盯著越野車離開的方向出神。
他悄無聲息地站在她背后,認真跟著看了一會兒,才伸手在她耳邊打了個響指說:“回神了嘿!”
黃禎禎被嚇得心臟砰砰跳:“律醫生,你干嘛呀。”
律嶼清攤手:“舍不得小白?”
黃禎禎也不扭捏,大方承認說:“可不是么,也不知道下次見面是什么時候?他說他們工作性質特殊,進項目組的時候需要跟外界斷聯。”
律嶼清皺眉:“真的?”
“真的,喬白說最長的一次他家里人兩年沒聯系上他,差點以為他死了。”
“嘖,這倒是個難題。”
晚上下班,律嶼清洗漱完后,趴在床上擺弄手機,秦霍的微信名就是他的名字,朋友圈是空的,看樣子平常不怎么用微信。
自兩人加上微信后,律嶼清還沒主動給秦霍發過消息,他在等。
大概晚上十點半,秦霍發來了第一條信息:“律醫生,我是秦霍。”
律嶼清正坐在床上看書,微信提示音響后,他偏頭看了一眼信息,嘴角便挑上去再沒放下來。
“我知道。”他回。
“你在做什么?”對面緊接著問。
“在看書。”
律嶼清想,如果他問在看什么書的話,他就教教他怎么聊天。
結果對面回的是:“我在改進一個模型,有個參數總也算不對。”
緊接著他又發一條:“心不靜,所以算不對。”
律嶼清挑眉,回他:“那要不要我負責呢?”
對面停了一小會兒,回:“要的。”
話到此處,兩人并沒有再繼續進行下去,而是放下手機各自又繼續忙自己的去了。成年人說話不必說透,點到即止,懂的人自然懂。
時間一晃,半個月下去了。
期間兩人微信不斷,彼此都很默契地不在工作時間打擾對方,聊的話題天南海北從不見冷場,大有相見恨晚的意思。
秦霍復診那天,律嶼清早早就從宿舍出來了。
前一晚兩人約好上午十點見,結果律嶼清先見到的居然是喬白,還是在臨下班的時候。
喬白傷到了膝蓋,是邵令方送他過來的,掛了骨科,不歸律嶼清管。
律嶼清接到消息去看望他時,他已經在病房住下了。
“你主治醫生是怎么說的?”律嶼清摸摸他腫得像饅頭一樣的膝蓋問。
邵令方替他回答:“軟組織挫傷,律醫生。”
“拍片了嗎?”
“還沒。”
“那別拍了,拍了就得出院了。”律嶼清話里有話,“出什么事了?秦霍呢?”
喬白跟邵令方對視一眼,想必在權衡該不該說。
“挑能說的說。”律嶼清說。
喬白點頭:“就之前隊長受傷的事,是被人設計的,今天剛好收尾。我這傷不嚴重,主要是來避禍來了。”
“隊長被絆住了,今天出不來。”邵令方補上一句。
律嶼清輕“嘖”一聲:“他不會有什么危險吧?”
“不會不會,我們隊長很厲害的。”喬白說。
“行吧,那你好好休息。禎禎知道你受傷的事嗎?”
“她知道,我跟她講了。”
“喲,不錯,小伙子很上道嘛。我回去了,有事打招呼,知道嗎?”律嶼清交代。
“哎哎,謝謝律醫生。”
律嶼清從喬白病房里出來,走到連廊,掏出手機查看微信,確認一整天都沒有收到秦霍的消息后,抿緊唇角回了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