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響了兩聲,被程遠帆掛斷了。
程馳不死心,接著再撥,這回響了一聲就斷了,再打過去,對方已經關機。
程遠帆大約是真的不打算再管他的事了,可是他不能放著蘇淼不管,她當著他的面只哭過那一次,可他經常看見她的眼睛是紅的,他也看得出她的笑容越來越吃力,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第二天,程馳打電話向班主任請了一天假,搭最早的一班火車去了程遠帆所在的城市。
他沒告訴蘇淼實情,只說是秦箏有事找他,蘇淼有些不解,但是沒有懷疑,程馳從來沒騙過她。
程馳按著保姆給的地址找到了程遠帆的公司新址。
程遠帆的公司去年搬進了這棟新寫字樓,好幾次說要帶他來看看,不知不覺就拖了大半年。
程馳上了28樓,找到了程遠帆的公司,對前臺說明了來意。
程遠帆并沒有馬上見他,把他晾了近一個小時,這才放下手里的合同,對助理點點頭:“叫他進來吧。”
程馳走進辦公室,低低地叫了一聲“爸”,像是有人卡著他喉嚨逼他叫出來的。
這里的裝潢陳設都很是程遠帆一貫的審美,低調奢華得很高調,全套從意大利進口的全手工家具,身后兩個大書柜里塞滿了原版精裝書,其中不乏一些文史類學術專著,書本擺放順序很隨意,辦公桌上也散落著幾本,顯示出主人并非虛有其表地裝裝樣子,而是實實在在保持著閱讀的習慣。
程遠帆從一張寬闊得有點夸張的意大利手工辦公桌前抬起頭來,撫了撫腕上的手表,好整以暇地看著兒子:“走的時候不是很有骨氣嗎?怎么又回來找我?”
程馳抿了抿唇:“對不起。”
程遠帆盯著他看了很久,然后露出個高原空氣般稀薄的笑容:“什么事?說吧。”
程馳幾乎可以確定他知道前因后果,但是他還是把始末講了一遍——他是來求人的,不是來吵架的。
程遠帆聽完拿指尖依次敲了敲桌面,沉吟道:“已經鬧到這么大了,這事情不好辦啊蘇老師是個好人,我也挺同情他們家遭遇,但是畢竟只是鄰居,你看,蘇老師自己就是幫人幫出來的麻煩,我為什么要往自己身上攬這種事?”
“爸,你幫幫我吧,”程馳咬咬牙道,“我放棄高考,馬上開始申請美國的大學。”
程遠帆噗嗤一聲笑出來:“程馳,你這個邏輯好像有點問題,我苦口婆心地勸你出國是為了你的前途著想,不是對我有什么好處,明白嗎?我已經說了以后你的事一概不過問,你已經決定跟你媽過了,以后出國讀名校也好,上清北也好,哪怕考個三本,都是你自己的事,你沒把我當過你爹,現在又撒什么嬌?”
程馳來時已經作好了最壞的打算,程遠帆沒把他拒之門外,至少這條路沒堵死,他用力咬了咬嘴唇:“我會跟法官說不跟我媽,爸,求你了。”
程遠帆的臉色這才緩和了些,考慮了好一會兒,這才慢慢道:“既然你都開口求我了,他們家的事我能幫就幫一把,小馳,我們是父子,你不要老把我當仇人。”
“對不起。”程馳低下頭。
“還有一個,”程遠帆交叉著手指擱在桌上,“美國排名前三十的學校不是那么好申的,三十名以外的話也就沒什么意義了,人家有的從初中就開始準備了,你現在開始太晚了,我會請專業的人幫你,你有沒有用全力我能看得出來,明白嗎?”
程馳點點頭:“我說了申請出國,就會盡力的。”
程遠帆看了看兒子,心里有些自豪,又糅雜了些鄙夷,這孩子倔歸倔,很信守承諾。
“既然打算出國,留在一中也沒什么意義了,”程遠帆打開抽屜,拿出一份印刷精美的折頁廣告扔給他,“這里的國際學校比恒育還好,往屆申到常春藤的不少,老師也有經驗。我下禮拜去南林跑一趟,幫你把轉學手續辦了。”
“爸!”程馳睜大了眼睛。
程遠帆嘲諷地一扯嘴角,“你有什么不同意見嗎?”
“能不能讓我把這個學期讀完?”程馳懇求道。
程遠帆皺了皺眉,顯示他的耐心正在耗盡:“沒問題,等你讀完這學期我再幫老蘇家處理這爛攤子怎么樣?”
“我知道了。”程馳嘴唇顫了顫,終于認命地點點頭,“盡快辦轉學手續吧。”
程遠帆看著曾經桀驁不馴的兒子低眉順眼的樣子,生出一種難以言喻的成就感,好心情讓他變得慷慨起來:“也沒那么急,你先看看學校和專業,托福可以自己先準備起來,我再給你一個月時間吧。”
程馳眼里閃過一絲驚喜,程遠帆嘴角一翹:“一個月時間,也夠你把事情處理好了吧?”
程馳反應過來他說的事情是指什么,臉色刷地變白了,良久才道:“好的。”
“那就好,”程遠帆拎起桌上的電話,“進來一下。”
他的私人助理小郭快步走進來,對程馳笑了笑,然后對程遠帆道:“程總,您找我?”
“上次我們請的那個EPR公司,你幫我聯系一下,對,北京那家,”程遠帆輕描淡寫把蘇家的事說了說,“你把要求跟他們說清楚,他們知道怎么操作,預算先讓他們做個計劃,出個報價,再砍砍,估計二十來萬差不多夠了預算二十五萬吧,叫他們做漂亮點。
“下午提醒我打個電話給季書記,”程遠帆一邊思忖一邊道,“對了,去香港訂個Kelly,快年底的時候再找個理由送過去。”
“知道了,程總,還有別的事嗎?”助理畢恭畢敬地問道。
“啊對了,”程遠帆又道,“還有那個網上造謠的,找人給他點教訓,別弄殘了,兩天之內讓他把道歉聲明發出來。”
程遠帆看著助理的身影消失在門外,這才轉頭看兒子,眼神里滿是得意:“看著很容易吧?”
程馳輕輕搖搖頭:“謝謝。”
程遠帆看著兒子還有些稚氣的臉,心底里有些羨慕,這是一張從小沒缺過錢受過苦的臉。
程馳不吭聲,程遠帆當他默認了,繼續道:“確實挺容易的,對老蘇來說是個過不了的坎,對我來說就是幾頓飯兩個電話的事,程馳,錢不能解決所有問題,但是有錢總比沒錢好,對不對?老蘇家條件也不算差吧?勉強能算小康吧?有什么用?說到底還是升斗小民,抗風險能力幾乎沒有,生場病出點事就是傾家蕩產,可憐。”
程遠帆嘴上說著可憐,卻沒什么憐憫的表情。
“好了,”他掃了一眼手表,“我要去開會了,你早點回去吧,等聯系好留學咨詢我叫小郭通知你。”
小郭辦事穩妥,效率很高。
造謠的博主第二天就發了封聲淚俱下的辟謠兼道歉聲明,表示自己受了女生家長的蒙蔽,因為義憤聽信他們的一面之詞,沒有小心查證就寫了這篇博文,雖然本意并非針對文中的物理老師,但是確實對當事人造成了困擾,在此鄭重道歉云云。
關注這件事的網民傻了眼,短短幾天前這博主還挑釁一般貼出律師函照片,表示堅決不低頭,沒想到說道歉就道歉,那些跟著他沖鋒陷陣的網民頓時落入了兩難境地,這時候掉轉槍口不就是承認自己傻被人當槍使嗎?可不罵又憋屈,便紛紛向博主發泄怒火。
這個公知博主時不時跟別的博主打嘴仗,這時候少不了樂見其成落井下石的人,又有熱心網友把他的真實信息和現在的工作單位爆了出來,反過來成了眾網民人肉的對象。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頗有影響力的新聞博主評論了這一事件,并貼出知情人的爆料,稱自殺女生的父親賭博成癮,欠了許多外債,文中雖然沒有明說女生家長利用女兒的死訛詐善良無辜的老師,但是充滿傾向和暗示,使用的手法與原博如出一轍。
這突如其來的反轉太富有戲劇性,又和那博主的道歉聲明相互印證,“受害者”搖身一變成了加害者,先前發聲支持他們的網友感到被嚴重欺騙和愚弄了感情,開始不遺余力地謾罵女生家長,這時候再有人沒眼色地說什么“死者為大”,立即遭到眾人圍攻。
有專業公司在背后運作,怎么引導輿情,怎么控制節奏都有條有理,事件的熱度漸漸下降時,后一個博主又抖出第一個博主的許多黑料,包括他和幾個網友的聊天記錄,向當事人索取金錢的證據,又掀起了新的一波熱潮。
最懵的無疑是蘇家人,他們莫名被人冤枉,又莫名平反,像是隨波逐流的浮木,幾乎失去了真實感。
蘇益民作為冤大頭,當然也受到了不少關注,不知道網友怎么找到了他的新手機號,一時間道歉和支持打氣安慰的信息、電話紛至沓來,很快擠爆了他的收件箱,為了免于打擾,他只能又換了個號碼。
道歉聲明發出的當天,校長就打電話來讓他回學校上課,客氣得簡直有點誠惶誠恐,連連承諾今年高級職稱一定能評下來,倒讓蘇益民納悶了好久。
事情一反轉,網友對蘇家的熱情遠不如對陶家人,蘇淼一家的生活漸漸復歸平靜。
程馳靜靜地看著事態慢慢發展,一天天地數著日子,他忍不住想多見見蘇淼,可隨著分別的臨近,他也越來越怕面對她,每當她一無所覺地憧憬兩個人的未來,他只能勉強笑著附和。
就在這時候,理A班出了件奇事。
周恬恬的男朋友楊翊倫突然大義滅親,向班主任薛芳“自首”,稱自己上學期期末考時黑進教務處系統篡改考試座位表,并且在考試中幫助周恬恬作弊。
薛芳從沒帶過這么能惹事的理A班,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有心袒護楊翊倫,可這個班的學生一個比一個厲害,楊翊倫根本沒給她包庇的機會,直接把學校官網主頁改成了周恬恬的大字報,除了她作弊的證據,還有她在八中物理老師事件中公開蘇淼身份信息和照片,在評論里煽風點火的事跡。
楊翊倫求仁得仁地吃了處分,周恬恬被記了大過,期末考成績作廢,從理A班轉到理C班,這些還是其次,她背地里的那些小動作讓她徹底遭到所有人的唾棄,連為數不多幾個關系和她還可以的同學也立即和她劃清了界限。
這段時間的事對蘇淼來說可算是否極泰來,可她隱隱有種不安,總覺得走了那么久背字,突然時來運轉有點沒道理。
她盡力向程馳描述這種感覺,程馳刮刮她的鼻子,輕描淡寫地道:“胡思亂想什么呢,傻不傻。”
蘇淼捶了他一下,然后順理成章地與他十指相扣:“程老師我跟你說,你別笑我自不量力啊,我覺得我還有潛力可以挖一挖,一年半時間,我要拼一把,和你一起上清北。”
程馳想說聲“嗯”,可喉間像堵了團棉絮,無論如何發不出聲音,他用力攢了攢她的手,感覺有什么東西像水一樣從指縫間溜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