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死人當(dāng)然已不能動,活人居然也動不了。死人是張英風(fēng),活人竟是嚴(yán)人英。這心高氣傲的少年,此刻也像是死人般躺在爐子旁邊,好像也在等著被焚化。
陸小鳳扶起了他,看出他并沒有死,只不過被人點住了穴道。
西門吹雪一揮手,就替他解開了,冷冷地看著他。
他也看見了西門吹雪蒼白冷酷的臉,掙扎著想站起來:“你是誰?”
“西門吹雪。”
嚴(yán)人英的臉一陣扭曲,又倒下,長長嘆了口氣,道:“你殺了我吧!”
西門吹雪冷笑。
嚴(yán)人英咬著牙,道:“你為什么不殺我,反而救了我?”
陸小鳳也嘆了口氣,道:“因為他本就不想殺你,是你想殺他!”
嚴(yán)人英垂下了頭,看樣子就好像比死還難受。
西門吹雪忽然道:“點穴的手法,用的也是海南手法。”
陸小鳳皺眉道:“他們本是他請來的幫手,為什么反而出手對付他?”
西門吹雪冷冷道:“這句話你也應(yīng)該問他自己的!”
陸小鳳還沒有問,嚴(yán)人英已說了出來。
“他們不是我請來的。”他咬著牙道,“是他們自己找上了我。”
“他們自告奮勇,要幫你復(fù)仇?”
嚴(yán)人英點點頭:“他們自己說他們?nèi)际窍葞煹墓视选!?br/>
陸小鳳道:“你就相信了?”
嚴(yán)人英又垂下了頭。他實在還太年輕,江湖中的詭譎,他根本還不懂。
陸小鳳只有苦笑:“你知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匆獨(dú)⒛悖俊?br/>
嚴(yán)人英遲疑著,道:“他們一到這里,就出手暗算我,我好像聽到他們說了句話。”
“什么話?”
“不是我們要?dú)⒛悖悄侨齻€蠟像害死了你。”這就是他們在嚴(yán)人英倒下去時說的話!
“什么蠟像?”
嚴(yán)人英道:“是我大師兄捏的蠟像。”
“我們同門七個人,他是最聰明的一個,而且還有雙巧手。”他又解釋著道,“他看著你的臉,手藏在衣袖里,很快就能把你的像捏出來,而且跟你的人完全一模一樣。”
“莫非他本是京城‘泥人張’家里的人?”
“京城本是他的老家。”嚴(yán)人英道,“地面上的人他都很熟。”
所以他才會認(rèn)得麻六哥。
“他跟我分手的時候,身上并沒有蠟像的,可是我裝殮他尸身時,卻有三個蠟像從他懷里掉了出來。”
“現(xiàn)在這三個蠟像呢?”陸小鳳立刻追問。
“就在我身上。”嚴(yán)人英道,“可是他捏的這三個人我卻全不認(rèn)得。”
陸小鳳卻認(rèn)得,至少可以認(rèn)出其中兩個,他幾乎一眼就看出來:“這是王總管和麻六哥。”
張英風(fēng)的確有一雙巧手,只可惜第三個蠟像已被壓扁了。
陸小鳳道:“這三個蠟像,一定是他在臨死前捏的,因為他已知道這三個人要?dú)⑺!?br/>
西門吹雪道:“你認(rèn)為這三個人就是殺他的真兇?”
陸小鳳道:“一定是。”
西門吹雪道:“他臨死前,還想他師弟替他報仇,所以就捏出了兇手的真面目。”
陸小鳳道:“不錯。”
西門吹雪道:“可是在那種生死關(guān)頭,他到哪里去找蠟來捏像?”
“他用不著找。”嚴(yán)人英答復(fù)了這問題,“他身上總是帶著一大團(tuán)蠟的,沒事的時候,就拿在手里捏著玩。”
陸小鳳道:“看來他這雙巧手并不是天生的,而是練出來的。”
其實那不但要苦練,還得要有一種別人無法了解的狂熱與愛好。無論什么事都一樣,你要求的若是完美,就得先對它有一種狂熱的愛好。就像西門吹雪對劍的熱愛一樣。
西門吹雪臉上也不禁露出種被感動的表情,因為他了解。對這種感情,沒有人比他了解得更清楚的了。他少年時,甚至在洗澡、睡覺的時候,手里都在抱著他的劍。
陸小鳳道:“張英風(fēng)要麻六哥帶他去那太監(jiān)窩,本是為了去找你的!”
西門吹雪道:“但是他卻在無意間撞破了王總管和麻六哥的秘密!”
陸小鳳道:“所以他們要?dú)⒘怂麥缈凇!?br/>
西門吹雪道:“王總管和麻六哥雖無能,第三個人卻是高手。”
陸小鳳道:“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絕不是這人的敵手,自知必死無疑,所以他就把他們的像偷偷捏了出來,好讓人替他報仇!”因為他已斷定別人絕不會想到這三個人會是兇手。由此可見,這三個人在商議著的秘密,一定是個很驚人的秘密。
陸小鳳道:“那里房屋狹窄,人又特別多,他們找不到可以藏尸之處,在倉促間又沒法子毀尸滅跡。”
西門吹雪道:“所以他們就將尸身馱在馬背上運(yùn)出來。”
陸小鳳道:“他們本來是想嫁禍給你的,讓你來跟峨嵋派的人火并,這本是個一石二鳥之計。”
現(xiàn)在真相雖已大白,可是最重要的一件事,他們卻還是不知道——第三個蠟像已被壓扁了。
這“第三個人”是誰?他到那太監(jiān)窩去找王總管,要商議的究竟是什么秘密?這秘密是不是也跟明天晚上那一戰(zhàn)有關(guān)系?
西門吹雪凝視著這個被壓扁了的蠟像,道:“無論如何,這人絕不是老實和尚!”
這人有頭發(fā)。張英風(fēng)非但能捏出一個人的容貌,甚至連這人的發(fā)髻都捏了出來。
“這人好像很胖。”
“并不胖,他的臉被壓扁了,所以才顯得胖。”
“他有胡子,卻不太長。”
“看來年紀(jì)也不太大。”
“他的臉色好像發(fā)青。”
“這不是他本來的臉色,是蠟的顏色。”
陸小鳳嘆了口氣,苦笑著道:“看來我們現(xiàn)在只知道他是個有胡子的中年人,既不太胖,也不太瘦。”這種人京城里也不知有幾千幾萬個,卻叫他到哪里去找?
爐子里火已燃起。喇嘛們想必已準(zhǔn)備將嚴(yán)人英和張英風(fēng)一起焚化。
“他們顯然也是王總管派出來的,為的就是準(zhǔn)備要將嚴(yán)人英殺了滅口,想不到我們也趕來了
。”
“也許不是王總管派出來的,那‘第三個人’才是真正的主謀。”
“不管怎么樣,喇嘛也是出家人,穿的也是白襪子。”
“海南派中的道士也很多。”
火光閃動,照著張英風(fēng)的臉,也照著他咽喉上那個致命的傷口。
“你看得出這是誰的劍?”
“我看不出。”西門吹雪道,“只不過,世上能使出這種劍法殺人的,并不止我一個!”
“除了你之外,還有幾個?”
“也不多,活著的絕不會超出五個。”
“哪五個?”
“葉孤城、木道人,還有兩三個我說出名字來你也不知道的劍客,其中有一個就是隱居在圣母之水峰上的。”
“你知道那個人?”
西門吹雪冷笑,道:“我就算不知道他的人,至少也知道他的劍。”
陸小鳳道:“瀟湘劍客魏子云呢?”
西門吹雪搖搖頭,道:“他的劍法沉穩(wěn)有余,鋒銳不足,殷羨更不足論。”
陸小鳳沉吟著,道:“說不定還有些人劍法雖高,平時卻不用劍的!”
西門吹雪道:“這種可能雖不大,卻也并不是完全沒有可能。”
陸小鳳道:“老實和尚若是用劍,就一定是高手,我一向總認(rèn)為他的武功是深藏不露,深不可測的。”
西門吹雪道:“老實和尚沒有頭發(fā),也沒有胡子。”
陸小鳳笑了笑,道:“連人都有假的,何況頭發(fā)胡子?”他好像已認(rèn)定了老實和尚。
嚴(yán)人英一直站在旁邊發(fā)怔,忽然走過來,向西門吹雪當(dāng)頭一揖。
西門吹雪冷冷道:“你不必謝我,救你的人不是我,是陸小鳳。”
嚴(yán)人英道:“我并不是謝你,救命之恩,也無法謝。”他臉上帶著種很奇怪的表情,在閃動的火光中看來,也不知是想笑?還是想哭?“我這一揖,是要你帶回去給我?guī)熋玫摹!?br/>
“為的是什么?”
“因為我一直誤解了她,一直看不起她,覺得她不該和師門的仇人在一起。”嚴(yán)人英遲疑著,終于鼓足勇氣說出來,“可是我現(xiàn)在已懂得,仇恨并不是我以前想象中那么重要的事……”
——仇恨也并不是非報不可的,世上有很多種情感,都遠(yuǎn)比仇恨更強(qiáng)烈、更高貴。這些話他并沒有說出來,他說不出。可是他心里已了解,因為現(xiàn)在他心里的仇恨,就已遠(yuǎn)不如感激強(qiáng)烈。
他忽然抱起他師兄的尸體,邁開大步走了,遠(yuǎn)方雖仍是一片黑暗,光明卻已在望。
陸小鳳目送他遠(yuǎn)去,嘆息著道:“他畢竟是個年輕人,我每次看到這種年輕人時,總會覺得這世界還是蠻不錯的,能活著也不錯。”
生命本就是可愛的。人生本就充滿了希望。西門吹雪的眼睛里,又露出那種溫暖之意。這并不是因為火光在他眼睛里閃動,而是因為他心里的冰雪已融化。
陸小鳳看著他,忽然拍了拍他的肩,道:“今天你總算已救了一個人,救人的滋味怎么樣?”
西門吹雪道:“比殺人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