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西門吹雪沒有動,沒有開口,沒有拔劍,他身上根本沒有劍!
陸小鳳在微笑。
孤松忍不住問道:“你幾時去找他來的?”
陸小鳳道:“我沒有去找,只不過我的朋友中,湊巧還有一兩個人會替我去找人。”
孤松道:“你總算找對人了。”
枯竹冷冷道:“我們早已想看看‘月明夜,紫禁巔,一劍破飛仙’的西門吹雪。”
西門吹雪冷冷道:“你說錯了。”
枯竹道:“錯在哪里?”
西門吹雪道:“白云城主的劍法,已如青天白云無瑕無垢,沒有人能破得了他那一著天外飛仙。”
枯竹道:“你也不能?”
西門吹雪道:“不能。”
枯竹道:“可是你破了。”
西門吹雪道:“破了那一著天外飛仙的人,并不是我。”
枯竹道:“不是你是誰?”
西門吹雪道:“是他自己。”
枯竹不懂,孤松也不懂,西門吹雪的話,世上沒有幾個人能懂。
西門吹雪道:“他的劍法雖已無垢,他的心中卻有垢。”
他的眼睛發(fā)光,慢慢地接著道:“劍道的精義,就在于‘誠心正意’,一個人的心中若有垢,又豈能不敗?”
枯竹忽然又覺得有股劍氣逼來,這些話仿佛也比劍更鋒銳。
這是不是因為他的心中也有垢?
西門吹雪道:“心中有垢,其劍必弱……”
枯竹終于忍不住打斷了他的話,厲聲道:“你的劍呢?”
西門吹雪道:“劍在!”
枯竹道:“在哪里?”
西門吹雪道:“到處都在!”
這也是很難聽懂的話,枯竹卻懂了,孤松也懂了。
——他的人已與劍融為一體,他的人就是劍,只要他的人在,天地萬物,都是他的劍。
——這正是劍法中最高深的境界。
陸小鳳微笑道:“看來你與葉孤城一戰(zhàn)之后,劍法又精進了一層。”
西門吹雪沉默著,過了很久,才緩緩道:“還有一點你不明白。”
陸小鳳道:“哦?”
西門吹雪發(fā)亮的眼睛,忽然又變得霧一般空蒙憂郁,道:“我用那柄劍擊敗了白云城主,普天之下,還有誰配讓我再用那柄劍?”
枯竹冷笑道:“我……”
西門吹雪不讓他開口,冷冷道:“你更不配,若要靠雙劍聯(lián)手才能破敵制勝,這種劍只配去剪花裁布。”
忽然間,“鏘”一聲,劍已出鞘。
枯竹的劍!
劍光破空,一飛十丈。
這一劍的氣勢,雖不如“天外飛仙”,可是孤峭奇拔,正如寒山頂上的一根萬年枯竹。
西門吹雪還是沒有動,沒有拔劍。
他手中根本無劍可拔,他的劍在哪里?
忽然間,又是“鏘”的一聲清吟,劍光亂閃,人影乍合又分。
霧更濃,更冷。
兩個人面對面地站著,枯竹的劍尖上正在滴著血……
他自己的劍,他自己的血。
劍已不在他手上,這柄劍已由他自己的前心穿入,后背穿出。
他吃驚地看著西門吹雪,仿佛還不能相信這是真的。
西門吹雪冷冷道:“現(xiàn)在你想必已該知道我的劍在哪里。”
枯竹想開口,卻只能咳嗽。
西門吹雪冷冷道:“我的劍就在你手里,你的劍就是我的劍。”
枯竹狂吼,再拔劍。
劍鋒從他胸膛上拔出來,鮮血也像是箭一般飛激而出。
西門吹雪還是沒有動。
鮮血飛濺到他面前,就雨點般落下,劍鋒到了他面前,也已垂落。
枯竹倒下去時,他甚至連看都沒有去看一眼。
他在看著陸小鳳。
陸小鳳不禁嘆息,孤松卻已連呼吸都停頓。
西門吹雪道:“你找人叫我來,我來了!”
陸小鳳道:“我知道你會來。”
西門吹雪道:“因為我欠你的情。”
陸小鳳道:“因為你是我的朋友。”
西門吹雪道:“縱然我們是朋友,這也是我最后一次。”
陸小鳳道:“最后一次?”
西門吹雪冷冷道:“我已還清了你的債,既不想再欠你,也不想你欠我,所以……”
陸小鳳苦笑道:“所以下次你就算眼見著我要死在別人手里,也絕不會再出手?”
西門吹雪冷冷地看著他,并沒有否認。
然后他的人就忽然消失,消失在風里,就像是他來的時候那么神秘而突然。
孤松沒有動,很久很久都沒有動,就像是真的變成了一株古松。
冷霧迷漫,漸漸連十丈外枯竹的尸身都看不見了,西門吹雪更早已不見蹤影。
孤松忽然長長嘆息,道:“這個人不是人,絕不是。”
陸小鳳雖然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
——一個人的劍法若已通神,他的人是不是也已接近神?
——他的人就是他的劍,他的劍就是他的神!
陸小鳳的眼睛里忽然露出種說不出的同情和憂郁。
孤松居然看出來了,冷冷地問道:“你同情他?”
陸小鳳道:“我同情的不是他。”
孤松道:“不是?”
陸小鳳道
:“他已娶妻生子,我本來認為他已能變成真正的一個人。”
孤松道:“可是他沒有變。”
陸小鳳道:“他沒有。”
孤松道:“劍本就是永恒不變的,他的人就是劍,怎么會變?”
陸小鳳黯然嘆息。
——劍永恒不變,劍永能傷人。
孤松道:“一個女人若是做了劍的妻子,當然很不好受。”
陸小鳳道:“當然。”
孤松道:“所以你同情他的妻子?”
陸小鳳又不禁嘆息。
孤松凝視著他,緩緩道:“你們之間,一定有很多悲傷的往事,他的妻子很可能也是你的朋友,往事不堪回首,你……”
“你”字剛說出口,他的劍已出手。
劍光如電,直刺陸小鳳的咽喉!
咽喉是最致命的要害,現(xiàn)在正是陸小鳳心靈最脆弱的時候。
不堪回首的往事,豈非總是能令人變得悲傷軟弱?
孤松選擇了最好的機會出手!
他的劍比枯竹更快,他與陸小鳳的距離,只不過近在咫尺。
這一劍無疑是致命的一擊,他出手時已有了十分把握。
只可惜他忽略了一點——
他的對手不是別人,是陸小鳳!
劍刺出,寒光動。
就在這同一剎那間,陸小鳳也已出手——只伸出了兩根手指,輕輕一夾!
沒有人能形容這一夾的神奇和速度,這一夾表現(xiàn)出的力量,幾乎已突破了人類潛能的極限。
寒光凝結,劍也凝結,劍鋒忽然間就已被陸小鳳兩根手指夾住。
孤松拔劍,再拔劍!
劍不動!
孤松的整個人已恐懼而顫動,突然撒手,凌空倒掠,掠出五丈。
這一掠的力量和速度,也是令人不可想象的,因為他知道這已是他的生死關頭。
人類為了求生而發(fā)出的潛力,本就是別人很難想象的。
陸小鳳沒有追。
就在這時,他忽然發(fā)覺濃霧中又出現(xiàn)了一條人影。
一條淡淡的人影,仿佛比霧更淡,比霧更虛幻,更不可捉摸。
就算你親眼看見這個人出現(xiàn),也很難相信他真的是從大地上出現(xiàn)的,就算你明知他不是幽靈、鬼魂,也很難相信他真的是個人。
孤松夭矯如龍的身形突然停頓,墜下,他的力量就好像已在這一瞬間突然崩潰,完全崩潰。
因為他看見了這個人,這個似人非人,似鬼非鬼的人。
“砰”的一聲,這輕功妙絕的武林高手,竟像是石塊般跌落在地上,就動也不再動。
看來非但他的力量完全崩潰,就連他的生命也完全崩潰。
這突然的崩潰,難道只不過因為他看見了這個人?
這個人身上難道帶著種可以令人死亡崩潰的力量?難道他本身就是死亡?
霧未散,人也沒有走。
霧中人仿佛正在遠遠地看著陸小鳳,陸小鳳也在看著他,看見了他的眼睛。
沒有人能形容那是雙什么樣的眼睛。
他的眼睛當然是長在臉上的,可是他的臉已融在霧里,他的眼睛雖然有光,可是連這種光也仿佛與霧融為一體。
陸小鳳雖然看見他的眼睛,看見的卻好像只不過還是一片霧。
霧中人忽然道:“陸小鳳?”
陸小鳳道:“你認得我?”
霧中人道:“非但認得,而且感激。”
陸小鳳道:“感激?”
霧中人道:“感激兩件事。”
陸小鳳道:“哦?”
霧中人道:“感激你為我除去了門下敗類和門外仇敵,也感激你不是我的仇敵。”
陸小鳳深深吸了口氣,道:“你就是……”
霧中人道:“我姓玉。”
陸小鳳輕輕地將一口氣吐出來,道:“玉?寶玉的玉?”
霧中人道:“寶玉無瑕,寶玉不敗。”
陸小鳳道:“不敗也不死?”
霧中人道:“西方之玉,永存天地。”
陸小鳳再吐出一口氣,道:“你就是西方玉羅剎?”
霧中人道:“我就是。”
霧是灰白色的,他的人也是灰白色的,煙霧迷漫,他的人看來也同樣迷迷蒙蒙,若有若無。
他究竟是人?還是鬼魂?
陸小鳳忽然笑了,微笑著搖頭,道:“其實我早就該想得到的。”
西方玉羅剎道:“想到什么?”
陸小鳳道:“我早就該想到,你的死只不過是一種手段。”
玉羅剎道:“我為什么要用這種手段?”
陸小鳳道:“因為西方羅剎教是你一手創(chuàng)立的,你當然希望它能永存天地。”
玉羅剎承認。
陸小鳳道:“可是西方羅剎教的組織實在太龐大,分子實在太復雜,你活著的時候,雖然沒有人敢背叛你,等你死了之后,這些人是不是會繼續(xù)效忠你的子孫呢?”
玉羅剎淡淡道:“連最純的黃金里,也難免有雜質,何況人?”
陸小鳳道:“你早就知道你教下一定會有對你不忠的人,你想要替你的子孫保留這份基業(yè),就得先把這些人找出來。”
玉羅剎道:“你想煮飯的時候,是不是也得先把米里的稗子剔出來?”
陸小鳳道:“可是你也知道這并不是容易事,有些稗子天生就是白的,混在白米里,任何人都
很難分辨出來,除非等到他們對你已全無顧忌的時候,否則他們也絕不會自己現(xiàn)出原形。”
玉羅剎道:“除非我死,否則他們就不敢!”
陸小鳳道:“只可惜要你死也很不容易,所以只有用詐死這種手段。”
玉羅剎道:“這是種很古老的計謀,它能留存到現(xiàn)在,就因為它永遠有效。”
陸小鳳微笑道:“現(xiàn)在看起來,你這計謀無疑是成功了,你是不是真的覺得很愉快?”
他雖然在笑,聲音里卻仿佛帶著種說不出的譏誚之意。
玉羅剎當然聽得出來,立刻反問道:“我為什么不愉快?”
陸小鳳道:“就算你已替你的子孫們保留了永存天地,萬世不變的基業(yè),可是你的兒子呢?”
玉羅剎忽然笑了。
他的笑聲也像他的人一樣,陰森縹緲,不可捉摸,笑聲中仿佛也充滿了一種說不出的譏誚。
陸小鳳實在不懂他怎么還能笑得出。
玉羅剎還在笑,帶著笑道:“你若以為死在他們手里的真的是我兒子,你也未免太低估了我。”
陸小鳳道:“死在他們手里那個人,難道不是真的玉天寶?”
玉羅剎道:“是真的玉天寶,玉天寶卻不是我的兒子。”
陸小鳳道:“他們都已跟隨你多年,難道連你的兒子是誰都不知道?”
玉羅剎悠然道:“我的兒子在他出生的那一天,就不是我的兒子了。”
陸小鳳更不懂。
玉羅剎道:“這種事我也知道你絕不會懂的,因為你不是西方羅剎教的教主。”
陸小鳳道:“如果我是呢?”
玉羅剎道:“如果你是,你就會知道,一個人到了這種地位,是絕對沒法子管教自己的兒子,因為你要管的事太多。”
他的聲音忽然又變得有些傷感:“為我生兒子的那個女人,在她生產的那一天就已死了,假如一個孩子一生下來就是西方羅剎教未來的教主,又沒有父母的管教,他將來會變成一個什么樣的人?”
陸小鳳道:“當然是像玉天寶那樣的人。”
玉羅剎道:“你愿不愿意那樣的人來繼承你的事業(yè)?”
陸小鳳在搖頭,也在嘆息。
他忽然發(fā)現(xiàn)要做西方羅剎教的教主固然不容易,要將自己的兒子教養(yǎng)成人也很不容易。
玉羅剎道:“所以我在他出世后的第七天,就將他交給一個我最信任的人去管教,也就在那一天起,我收養(yǎng)了別人的兒子作為我的兒子,這秘密至今還沒有別人知道。”
陸小鳳道:“現(xiàn)在你為什么要告訴我?”
玉羅剎道:“因為我信任你。”
陸小鳳道:“我們并不是朋友。”
玉羅剎道:“就因為我們既不是仇敵,也不是朋友,所以我才信任你。”
他眼睛里又露出那種譏誚的笑意:“如果你是西方羅剎教的教主,就會明白我這是什么意思了。”
陸小鳳已明白。有些朋友往往遠比仇敵更可怕。
只不過他雖然也有過這種痛苦的經(jīng)驗,卻從來也沒有對朋友失去過信心。
因為他并不是西方羅剎教的教主。
他也不想做,不管什么教的教主,他都不想做,就算有人用大轎子來抬他,他也絕不會去的。
陸小鳳就是陸小鳳。
玉羅剎的目光仿佛已穿過了迷霧,看透了他的心,忽又笑道:“你雖然不是羅剎教的教主,可是我知道你已很了解我,就等于我雖然不是陸小鳳,也已經(jīng)很了解你。”
陸小鳳不能不承認。
他雖然還是看不清這個人的臉,可是在他們之間卻無疑已有種別人永遠無法明白的了解和尊敬。
一種互相的尊敬。
他知道玉羅剎思慮之周密,眼光之深遠,都是他自己永遠做不到的。
玉羅剎仿佛又觸及了他的思想,慢慢地接著道:“我感激你不是我的仇敵,只因為我發(fā)現(xiàn)了一件很可怕的事。”
陸小鳳道:“什么事?”
玉羅剎道:“你是我這一生中所遇見過最可怕的人,你能做的事,有很多都是我做不到的,所以我這次來,本想殺了你。”
陸小鳳道:“現(xiàn)在呢?”
玉羅剎道:“現(xiàn)在我只想問你一件事。”
陸小鳳道:“你問。”
玉羅剎道:“現(xiàn)在我們既非朋友,也非仇敵,以后呢?”
陸小鳳道:“但愿以后也一樣。”
玉羅剎道:“你真的希望如此?”
陸小鳳道:“真的。”
玉羅剎道:“可是要保持這種關系并不容易。”
陸小鳳道:“我知道。”
玉羅剎道:“你不后悔?”
陸小鳳笑了笑,道:“我也希望你能明白一件事。”
玉羅剎道:“你說。”
陸小鳳道:“我這一生中,也曾遇見過很多可怕的人,也沒有一個比你更可怕的!”
玉羅剎笑了,他開始笑的時候,人還在霧里,等到陸小鳳聽到他笑聲時,卻已看不見他的人了。
在這迷夢般的迷霧里,遇見了這么樣一個迷霧般的人,又看著他迷夢般消失。
陸小鳳忽然覺得連自己都已迷失在霧里。
這件事他做得究竟是成功?還是失敗?連他自己也都分不清了……
《陸小鳳傳奇4:銀鉤賭坊》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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