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將軍站在高臺(tái)上。
    他身高八尺八寸，重一百七十三斤，寬肩，厚胸，雙腿粗如樹干，手掌伸開時(shí)大如蒲扇，掌心的老繭厚達(dá)一寸，無論多鋒利的刀劍，被他的手一握，立刻拗?jǐn)唷?br/>     他面前居然真的有口大鐵鍋。
    鐵鍋擺在火爐上，火爐擺在高臺(tái)前，高臺(tái)就在大廳里。
    大廳高四丈，石臺(tái)高七尺，鐵鍋也有三尺多高。
    爐火正旺，鍋里煮著熱氣騰騰的一鍋肉，香得簡(jiǎn)直可以把十里之內(nèi)的人和狗都引來。
    陸小鳳進(jìn)來的時(shí)候，將軍正用一支大木勺在攪動(dòng)鍋里的肉。
    看見陸小鳳，他立刻放下木勺，瞪起了眼，大喝一聲：“陸小鳳？”
    喝聲如晴空霹靂，陸小鳳連眼睛都沒有眨一眨，也喝了一聲：“將軍？”
    將軍道：“你來不來？”
    陸小鳳道：“我來。”
    他真的走過去，步子邁得比平常還要大得多。
    將軍瞪著他，道：“鍋里是肉?！?br/>     陸小鳳道：“是肉。”
    將軍道：“你吃肉？”
    陸小鳳道：“吃?！?br/>     將軍道：“吃得很多？”
    陸小鳳道：“多?！?br/>     將軍道：“好，你吃！”
    他將手里的大木勺交給陸小鳳，陸小鳳接過來就滿滿盛了一勺。
    一勺肉就有一碗肉，滾燙的肉。
    陸小鳳不怕燙，吃得快，一勺肉吃完，他才吐一口氣，道：“好肉?！?br/>     將軍道：“本就是好肉?！?br/>     陸小鳳道：“你也吃肉？”
    將軍道：“吃。”
    陸小鳳道：“也吃得多？”
    將軍一把奪過他手里的木勺，也滿滿地吃了一勺，仰面長(zhǎng)吁：“好肉?！?br/>     陸小鳳道：“是好肉?！?br/>     將軍道：“你知道這是什么肉？”
    陸小鳳道：“不知道?！?br/>     將軍道：“你不怕這是人肉？”
    陸小鳳道：“怕?！?br/>     將軍道：“怕也要吃？”
    陸小鳳道：“吃人總比被人吃好。”
    將軍又瞪著他看了很久，道：“好，你吃！”
    一勺肉就是一碗肉，一碗肉就有一斤，陸小鳳又吃了一勺。
    將軍也吃了一勺，他再吃一勺。
    片刻之間，至少有五斤滾燙的肉下了他的肚。
    吃到第六勺時(shí)，將軍才問：“你還能吃？”
    陸小鳳不開口，卻忽然翻起跟斗來，一口氣翻了三百六十個(gè)跟斗，站起來回答：“我還能吃?！?br/>     將軍道：“好，再吃?！?br/>     再吃就再吃，吃一勺，翻三百六十個(gè)跟斗，兩千個(gè)跟斗翻過，陸小鳳還是面不改色。
    將軍卻不禁動(dòng)容，道：“好跟斗。”
    三個(gè)字剛出口，“噗”的一聲響，他肚子的皮帶已斷成兩截。
    陸小鳳道：“你還能吃？”
    將軍也不答話，卻跳下高臺(tái)，一把抄住了火爐的腳。
    火爐是生銅打成的，再加上爐上的鐵鍋，少說也有六七百斤。
    他用一只手就舉起來，再放下，又舉起，一口氣做了三百六十次，才放下火爐，奪過木勺，厲聲道：“你看著?！?br/>     這次他吃了兩勺。
    陸小鳳看著他手里的木勺，連眼睛都似已看得發(fā)直，忽然也抄起火爐，舉高放下，一口氣做了三百六十次，奪過木勺，吃了兩勺。
    將軍的眼睛也已看得發(fā)直。
    陸小鳳喘著氣，道：“再吃？”
    將軍咬了咬牙，道：“再吃！”
    他接過木勺，一勺子勺下去，只聽又是“噗”的一響。這次并不是皮帶斷了，而是木勺已碰到鍋底。
    一勺肉就是一斤，一鍋肉總有三五十勺，完全都被他們吃得干干凈凈。
    陸小鳳長(zhǎng)長(zhǎng)吐出口氣，摸著已凸起來的肚子，道：“好肉?！?br/>     將軍道：“本就是好肉。”
    陸小鳳道：“只不過沒有肉比有肉還好?！?br/>     將軍瞪著他，忽然大笑，道：“好得多了?！?br/>     兩個(gè)人一起大笑，忽然又一起倒了下去，躺在石臺(tái)上，躺著還在笑。
    臺(tái)下當(dāng)然還有人，所有的人早已全都瞪大了眼睛，張大了嘴，面面相覷
    ，說不出話來。
    將軍忽然又道：“你的肚子還沒有破？”
    陸小鳳道：“沒有?！?br/>     將軍道：“倒看不出你這小小的肚子里，能裝得下如此多肉。”
    陸小鳳道：“我還比你多吃了一勺?！?br/>     將軍道：“我每勺肉都比你多?！?br/>     陸小鳳道：“未必?！?br/>     將軍突又跳起來，瞪著他。
    陸小鳳卻還是四平八穩(wěn)地躺著。
    將軍道：“站起來，再煮一鍋肉來比過。”
    陸小鳳道：“不比了。”
    將軍道：“你認(rèn)輸？”
    陸小鳳道：“我本來已勝了，為什么還要比？我本來已贏了，為什么要認(rèn)輸？”
    將軍瞪著他，額上青筋一根根凸起，每根筋都比別人的手指還粗。
    陸小鳳淡淡道：“原來你不但肚子發(fā)脹，頭也在發(fā)脹?！?br/>     將軍雙拳忽然握緊，全身骨節(jié)立刻發(fā)出一連串爆竹的聲音，本來已有八尺八寸高的身材，好像又增長(zhǎng)了半尺。
    看來這個(gè)人不但天生神力，一身硬功，也已練到巔峰。
    陸小鳳卻笑了：“你想打架？”
    將軍閉著嘴。
    現(xiàn)在他已將全身力量集中，一開口說話，氣力就分散了。
    陸小鳳道：“吃肉我雖然已沒有興趣，打架我倒可以奉陪。”
    將軍突然大喝，吐氣開聲，一拳擊出。
    他蓄勢(shì)已久，正如強(qiáng)弓引滿，這一拳之威，幾乎已令人無法想象。
    只聽“嘩啦啦，叮叮當(dāng)”一片響，鐵鍋銅爐翻倒，連一丈外的桌椅也被震倒，桌上的杯盤碗盞，有的掉在地上跌碎，有的在桌上已被震碎。
    陸小鳳的人居然也被拳風(fēng)打得飛了出去，飄飄蕩蕩地飛過三四張長(zhǎng)桌，飛過十來個(gè)人的頭頂，飛過十多丈長(zhǎng)的大廳，就像是只斷了線的風(fēng)箏。
    大廳里立刻響起一陣喝彩聲，將軍獨(dú)立高臺(tái)，看來更威風(fēng)凜凜，不可一世。
    誰知就在這時(shí)，只聽“呼”的一聲風(fēng)聲，陸小鳳忽然又回到了他的面前，臉上居然還帶著微笑，道：“你這一拳打得我好涼快，再來一拳如何？”
    將軍怒吼，連擊三拳。
    他的拳法絕無花俏，但每一拳擊出，都確實(shí)而有效。
    這三拳的力量雖然已不如第一拳威猛，卻遠(yuǎn)比第一拳快得多。
    陸小鳳又被打得飛起，只不過這一次并沒有飛出去，突然凌空翻身，落到將軍身后。
    將軍身子雖魁偉，反應(yīng)卻極靈活，動(dòng)作更快，坐馬擰腰，霸王卸甲，將軍脫袍，回弓射月，連消帶打，又是三招擊出。
    這本是拳法中最基本普通的招式，可是在他手上使出來，就絕不是普通人能招架抵擋的。
    幸好陸小鳳不是普通人，這世上根本就再也找不出第二個(gè)陸小鳳。
    他身子一閃，突然從將軍脅下鉆過去，突然伸手，托住了將軍的肘，一頭撞在將軍的肋骨上。
    將軍一百七十三斤重的身子，竟被他撞得踉蹌后退，幾乎跌下高臺(tái)。
    可是陸小鳳更吃驚。
    他忽然發(fā)現(xiàn)這個(gè)人竟有一身橫練功夫，他一頭撞上去，就像撞在石頭墻上，撞得頭都發(fā)了暈。
    就因?yàn)樾捏@頭暈，所以他笑的聲音更大，大笑道：“你又輸了。”
    將軍怒道：“放屁！”
    陸小鳳道：“我一拳就幾乎把你打倒，你還不認(rèn)輸？”
    將軍道：“你用的什么拳？”
    陸小鳳道：“頭拳?！?br/>     將軍道：“這算是哪門功夫？”
    陸小鳳道：“這就是打架的功夫，只要能把對(duì)方打倒，隨便什么都可以用。”
    將軍笑道：“我倒要看看你還能用什么？”
    他沉腰坐馬，再次出手，拳式更密，出手更快，存心要先立于不敗之地。
    這一次他拳法施展開，才看得出他的真功夫。
    陸小鳳根本攻不進(jìn)去。
    這趟拳法展開，天下絕沒有任何人能攻進(jìn)去。
    陸小鳳好像也想通了這一點(diǎn)，索性放棄了攻勢(shì)，遠(yuǎn)遠(yuǎn)地退到石臺(tái)的角落上，忽然彎下腰，抱起了肚子：“不行，我的肚子痛得要命?！?br/>     其實(shí)他自己當(dāng)然也知道，就算他肚子痛死，也沒有人管的。
    將軍一個(gè)箭步躥過來，陸小鳳已游魚
    般貼著石臺(tái)，從將軍腳底滑過，突然雙手按地，一個(gè)鯉魚打挺，一屁股撞在將軍的屁股上。
    將軍本就在全力進(jìn)擊，哪里能收得住勢(shì)？這一次竟真的被他撞下石臺(tái)，幾乎一跤跌倒。
    陸小鳳拍掌大笑，道：“你又輸了！”
    將軍的臉發(fā)青，嘴唇發(fā)抖。
    陸小鳳道：“這一次你為何不問我用的是什么拳？”
    將軍不問，不開口。
    陸小鳳道：“我用的是股拳。”他微笑著，又道：“下次你若再見到連屁股都能打人的角色，最好躲得遠(yuǎn)些，因?yàn)槟阋欢ú皇撬臄呈?。?br/>     將軍突又大吼，一拳擊出，這次他打的不是人，是石臺(tái)。
    用青石砌成的高臺(tái)，竟被他打塌了一角，碎石亂箭般飛出。
    他身子也跟著飛躍而起，人還在空中，就已擊出了第二拳。
    凌空下?lián)舻恼惺?，威?shì)雖猛，卻最易暴露自己的弱點(diǎn)，本來只能用于以強(qiáng)擊弱。
    陸小鳳絕不比他弱，他這一招實(shí)在用得極險(xiǎn)，因?yàn)樗缫阉銣?zhǔn)了陸小鳳站不穩(wěn)。
    無論誰都沒法子在崩裂的石臺(tái)上、亂箭般的碎石中站穩(wěn)的。
    站不穩(wěn)就無法還擊，不能還擊就只有退讓閃避，無論怎么閃避，都難免要被他拳風(fēng)掃及。
    他這一招用得雖險(xiǎn)，卻正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殺手。
    陸小鳳的傷還沒有好，身子還很弱，以將軍拳風(fēng)之強(qiáng)，他絕對(duì)挨不起。
    他沒有挨。
    他居然還能反擊，在絕對(duì)不可能反擊的情況下出手反擊。
    將軍身經(jīng)百戰(zhàn)，決勝于瞬息之間，他本已算無遺策。
    只可惜這次他算錯(cuò)了一著。
    陸小鳳做的事，本就有很多都是別人認(rèn)為絕不可能做到的。
    這一次他用的既不是頭拳，也不是股拳，而是他的手，他的手指。
    獨(dú)一無二的陸小鳳，獨(dú)一無二的“靈犀指”。
    他身子忽然斜斜飛起，伸出兩根手指來輕輕一彈，食指彈中了將軍的拳頭，中指彈著了將軍的胸膛。
    一擊就可以擊碎石臺(tái)的鐵拳，連鋼刀都砍不開的胸膛，他兩根手指彈上去，有什么用？
    有用！
    沒有人能想象他這兩指一彈的力量。
    將軍狂吼，飛出，跌下，重重地跌在碎石堆上。
    大廳里還有三十六個(gè)人，卻沒有一點(diǎn)聲音，甚至連呼吸的聲音都沒有。
    三十六個(gè)人的眼睛，都在瞪著陸小鳳，眼睛里都帶著種奇怪的表情。
    陸小鳳在苦笑。
    他只有苦笑，因?yàn)樗肋@些人縱然不是將軍的朋友，現(xiàn)在也已變成了他的對(duì)頭。
    一個(gè)人剛到了一個(gè)陌生的地方，忽然間就結(jié)下了三十六個(gè)對(duì)頭，無論對(duì)誰說來，都絕不是件很愉快的事。
    他只希望將軍傷得不太重。
    等他轉(zhuǎn)頭去看時(shí)，本來倒在碎石堆上的將軍，竟已不見了。
    他再回頭，就看見一個(gè)灰衣人慢慢地在往門外走，將軍就在這個(gè)人的懷抱里。
    以陸小鳳耳目之靈，居然沒有發(fā)覺這個(gè)人是從哪里來的，更沒有發(fā)覺他怎么能抱走將軍，忽然間就已到了門口。
    陸小鳳怔住。
    灰衣人已走出了門。
    大廳里三十六個(gè)人也全都站起來，跟著他慢慢地走了出去，沒有一個(gè)人回頭再看陸小鳳一眼，就好像已經(jīng)將陸小鳳當(dāng)作個(gè)死人。
    無論多好看的死人，也沒有人愿意多看一眼的。
    陸小鳳自己也忽然覺得自己好像站在一座墳?zāi)估?，沒有人、沒有聲音，燈光雖然還亮著，卻仿佛已變得比黑暗還黑暗。
    如果你什么都看不見，連一點(diǎn)希望都看不見，燈光對(duì)你又有什么用？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還是呆呆地站在那里，動(dòng)都沒有動(dòng)。
    這里本就是個(gè)完全陌生的地方，他能到哪里去？
    他本已走入了絕路，還能往哪里走？
    就在這時(shí)，他看見了一雙眼睛，一只手。
    一只又白又小的手，一雙帶著笑的眼睛，葉靈正在門外向他招手。
    陸小鳳立刻走過去。
    就算門外有一百個(gè)陷阱、一萬種埋伏在等著他，他也會(huì)毫不遲疑地走出去。
    因?yàn)樗鋈话l(fā)覺，那種絕望而無助的孤獨(dú)，遠(yuǎn)比死還可怕得多。</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