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戴著紫金冠,佩著七星劍的木真人,在燈光下看來,更顯得尊嚴高貴。
昔日那游戲風塵,落拓不羈的木道人根本已不存在了。
此刻站在這里的,是武當的第十四代掌門教主木真人,是絕不容任何人輕慢的。
陸小鳳在心里告訴自己,一定要記住這一點。
然后他就整肅衣冠,大步走上去,長揖到地:“恭喜道長榮登大位,陸小鳳特來賀喜。”
木真人微笑,扶住了他的臂,道:“陸大俠千萬不可多禮。”
陸小鳳也在微笑,道:“道長歷盡艱難,終于如愿以償,陸小鳳卻還是陸小鳳,不是陸大俠。”
他的態度雖恭謹客氣,言辭中卻帶著尖針般的譏誚之意。
尤其是“如愿以償”四個字。
他忍不住還是要讓木真人知道,他雖然敗了,卻不是呆子。
木真人微笑道:“既然陸小鳳還是陸小鳳,那么老道士也依舊還是老道士,所以我們還是朋友,是不是?”
他雖然在笑,目光中也露出了尖刀般的鋒芒。
陸小鳳忽然覺得有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從他手上傳了過來。
就在這一瞬間,尊貴榮華的武當掌門也不存在了,又已變成了陰鷙高傲,雄才大略的一代梟雄老刀把子。
他仿佛故意要告訴陸小鳳:“我就算讓你知道我是誰又何妨?你又能拿我怎么樣?”
他雙手扶在陸小鳳肘間,上托之勢忽然變成了下壓之力。
這一壓很可能造成兩種結果——雙臂的骨頭被壓斷,或者是被壓得跪下去。
陸小鳳寧可斷一百根骨頭,也不會在這個人面前下跪的。
幸好他的骨頭也沒有斷,他的兩臂上也早已貫注了真力。
以力抗力,力弱者敗,這其間已絕無取巧退讓的余地。
制敵取勝的武功也有很多種的,有的以“氣”勝,有的以“力”勝,有的以“勢”勝,有的以“巧”勝,陸小鳳的武功機變跳脫,不可捉摸,本來是屬于最后一種。
可是現在他的真力已發,就正如箭在弦上,人在虎背,再想撤回,已來不及了。
因為對方的力量實在太強,他的真力一撤,就難免要被壓得粉身碎骨。
“噗”的一響,他站著的石板已被壓碎,臉上也已沁出豆大的汗珠。
站在他們附近的人,臉色已變,卻只有眼睜睜地看著。
兩個人的力量已如針鋒相對,若是被第三者插入,力量只要有一點偏差,就可能害了他們其中一個人,也可能被他們反激的力量摧毀。
誰也不敢冒這種險。
其實陸小鳳也不必冒這種險的,在木真人力量將發未發的那一瞬間,他已感覺到,本來還有機會從容撤退。
可是他已退了一次,他不愿再退。
現在他只覺呼吸漸重,心跳加快,甚至連眼珠都似已漸漸凸
出。
唯一讓他支持下去的力量是,他看得出木道人也很不好受。
這一戰無論是誰勝,都必須付出慘痛的代價,木道人本來也不必這么做的。
也許他想不到陸小鳳會有這種寧折不曲的勇氣,也許他現在已開始后悔。
就在這時,大殿外忽然有個年輕的道人匆匆奔入,神色顯得很焦急,若沒有極嚴重的事發生,他絕不敢這么樣闖入大殿。
木真人忽然笑了笑,滑出兩步,陸小鳳臂上的千斤重擔竟似忽然就變得無影無蹤,這使得他整個人都像是要飛了起來。
他實在想不到他的對手在這種情況下還能從容撤回真力,看來這一戰他又敗了。
他還沒有完全喘過氣來,木真人已能開口說話,正在問那年輕的弟子:“什么事?”
“西門吹雪來了!”
“貴客光臨,為什么還不請上來?”
“他一定要帶劍上山。”年輕道人的手還在發抖,“弟子們無能要他解劍,留守在解劍巖的師兄們,已全都傷在他劍下。”
這的確是件很嚴重的事,數百年來,從來沒有人敢輕犯武當。
“他的人在哪里?”
“還在解劍池畔,八師叔正在想法子穩住他。”
木真人的手已握住劍柄。
他的手瘦削、干燥、穩定,手指長而有力。
——若是握住了一柄合手的劍,這只手是不是比西門吹雪更可怕?
他忽然大步走了出去。
看著他走出去,陸小鳳心里忽然有了種說不出的恐懼。
只有他看見過這個人的劍,如果世上還有一個能擊敗西門吹雪的人,無疑就是這個人。
解劍池中的水,立刻就要被鮮血染紅了。是誰的血?
陸小鳳沒有把握能確定,他絕不能再讓西門吹雪死在這個人手里。
他一定要想法子攔阻這一戰。
木道人已穿過廣闊的院子,走出了道觀的大門,陸小鳳立刻也趕出去。
道觀外佳木蔥蘢,春草已深,草木叢中,仿佛有雙發亮的眼睛。
陸小鳳的心一跳,一個穿著白麻孝服的人,忽然從草木叢中躥出來,手里提著出了鞘的劍,一劍向木真人心口刺了過去。
木真人的手握著劍柄,本來很容易就可以拔劍擊敗這刺客,很容易就可以要她死在劍下。
但是也不知為什么,他的劍竟沒有拔出來。
看見這穿著白麻孝服的女人,他竟似忽然被驚震。
就在這一剎那間,這白衣女子的劍,已毒蛇般刺入他的心。
他還沒有倒下,還在吃驚地看著她,好像還不相信這是真的。
他臉上的表情不僅是驚訝,還帶著種無法形容的悲哀和痛苦。
“你……你殺了我?”
“你殺了我父親,我當然要殺你!”
“你父親?”
“我
父親就是死在你劍下的老刀把子。”
木真人的臉突然扭曲,這句話就像是一根釘,又刺在他心上,甚至比那致命的一劍還鋒利。
他臉上忽然露出種無法形容的恐懼。那絕不是死的恐懼。
他恐懼,只因為天地間所有不可思議、不可解釋的事,在這一瞬間忽然全都有了答案,所有他本來絕不相信的事,在這一瞬間,都已令他不能不信。
他忽然嘆了口氣,喃喃道:“很好,很好……”
這就是他最后說出的四個字。
然后他就倒了下去。
陸小鳳看著那柄劍刺入他心臟,也看著他倒下去,只覺得全身冰冷,臉上也露出種無法形容的恐懼。
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冥冥中竟仿佛真的有種神秘的力量,在主宰著人類的命運,絕沒有任何一個應該受懲罰的人,能逃過“它”的制裁。
這種力量雖然是看不見、摸不到的,但是每個人都隨時感覺到“它”的存在。
木道人的恐懼,就因為已經感覺到“它”的存在。
現在陸小鳳也已感覺到,只覺得滿心敬畏,幾乎忍不住要跪下去,跪在這黑暗的穹蒼下。
別的人也都被驚震,過了很久之后,才有武當子弟沖過去圍住那白衣刺客。
她立刻大喝:“你們退下去,我自己做的事,我自己會解決。”
她蒼白的臉在夜色中看來顯得無比美麗莊嚴,就像是復仇的女神:“我叫葉雪,我就是老刀把子的女兒,若有人認為我不該替父親報仇的,盡管過來殺了我!”
她忽然撕開衣襟,露出晶瑩潔白的胸膛。
可是沒有人過去動手。每個人都似已被她那種神圣莊嚴的美麗所震懾,尤其是陸小鳳。
只有他才知道她真正的父親是誰,因為——
“木道人才是老刀把子。”
他不能說,不忍說,也不愿說——何況,他說出來也沒有人相信。
這結果本是木道人自己造成的,現在他已自食惡果,他的計劃雖周密,卻想不到還有張更密的天網在等著他。
“我本來已該死在沼澤里,可是我沒有死。”
她是個獵豹的女人,她遠比任何人都能忍耐痛苦和危難,她早已學會等待,所以才能等到最好的機會出手。
“我沒有死,只因為老天要留著我來復仇。”她的聲音冷靜而鎮定,“現在我心愿已了,我不會等你們來動手的,因為……”
直到現在,她才去看陸小鳳,眼睛里帶著種誰都無法解釋的表情,既不是悲傷,也沒有痛苦,可是無論誰看見她這種表情,心都會碎的。
陸小鳳的心已碎了。
她卻昂起頭,能再看他一眼,仿佛就已是她最后的心愿。
現在她心愿已了,她絕不會等別人動手。
“因為我這一生中,只有一個男人,除了他之外,誰也不能碰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