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陸小鳳的手已放松了沙曼。
小玉也沒有再看他們。
此刻在他們眼前發生的事不但緊張刺激,而且很神秘,他們已完全被吸引。
現在,那武官幾乎已快進到狐貍窩的后門,另外的騎士也開始悄悄地策著馬走過來。
墻角后又閃出個黑衣人,武官正在向他招呼,也不知說了句什么話。
黑衣人立刻一個箭步躥了過去,武官手里忽然又有刀光一閃,又刺入了這人的腰。
這一刀出手更準更快,黑衣人連哼都沒有哼就倒了下去。
看來這七品武官不但是個武功高手,殺人的經驗似極豐富。
可是這里已到了禁區,四周埋伏的暗卡都已被驚動。
十來個裝束打扮完全一樣的黑衣人都已現了身,亮出了兵刃。
遠處的騎士也揮鞭打馬,沖了過來,前面的一排人,使的是大槍長戟,騎術精純,顯然都是久經戰陣的沙場老將。
后面的一排人用的卻是江湖常見的短兵刃,有的還亮出了腰際的暗器囊。
那武官已將黑衣人的尸身用力掄了出去,厲聲道:“我們是奉王爺之命拿人的,若有人敢抗命,一律格殺勿論。”
黑衣人中也有人厲聲道:“我們才是王府的侍衛,你們算什么東西?”兩句話說完,戰馬已沖了過來,前面的一排人長槍大戟飛舞,聲勢十足驚人,后面的一排騎士卻忽然從馬鞍上飛身而起,找機會要沖進狐貍窩去,一個個輕功都不弱,出手的暗器更狠毒。“天龍南宗”也正是以輕功和暗器知名的,雙方針鋒相對,出手也絕不留情。
陸小鳳看傻了,他實在不懂這是怎么回事。
可是他已看出了另外一件事——天龍南宗門下弟子的武功,并沒有江湖傳說中那么高明,那些穿著七品官服色的騎士卻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因為就在這一瞬間,黑衣人已倒下五六個,狐貍窩的窗戶已被撞碎了三四扇,已經有七八個人闖了進去。
剛才在一瞬間就已手刃了兩個黑衣人的武官,現在又殺了兩個。
第一個闖進去的就是他。
看到了這個人殺人,陸小鳳就想起了他家里的廚子。
他小時候常常溜到廚房去,看那個廚子削黃瓜、切白菜。
這個人殺人,就好像那個廚子斬瓜切菜一樣。
他的刀絕不會落空的。
——屋子里究竟有些什么人?
至少有老狐貍和鷹眼老七,陸小鳳總不能不承認他們是他的朋友。
——朋友,多可愛的兩字,一個人能不能沒有朋友?
不能。
——一個人能不能看著朋友像黃瓜白菜一樣被砍斷?
不能。
——一個人能不能在聽見朋友的慘呼聲時裝作聽不見?
不能。
至少陸小鳳不能。
他已經聽見了老狐貍的慘呼聲。
那是種很奇怪的聲音,就好像一個小女孩被人強奸時發出來的一樣。
一個很小很小的女孩子。
陸小鳳很想裝作聽不見,可是他不能。
沙曼看著他,忽然問道:“老狐貍是不是你的朋友?”
陸小鳳道:“不是。”
沙曼道:“你想不想去救他?”
陸小鳳道:“不想。”
他真的不想,因為他實在沒有把握對付那絕不是真武官的武官。
可是他的人已沖了出去。
如果你心里有痛苦,喝醉了是不是就會忘記?
不是!
——為什么?
因為你清醒后更痛苦。
——所以喝醉了對你并沒有好處。
絕沒有。
——那么你為什么要醉?
我不知道。
一個人為什么總是常常要去做自己并不想做的事?
我不知道。
屋子里的情況很慘,本來那些趾高氣揚的黑衣人,現在大多數已倒了下去,有的倒在自己的血泊中,有的死魚般掛在窗欞上。武官們的刀鋒上都有血。
三柄帶血的刀鋒架住了老狐貍的脖子,另外四柄逼住了鷹眼老七的咽喉,他們看見陸小鳳沖進來的時候,就好像看見了天降的救星,武官們看著他沖進來,卻像是在看著只自投羅網的笨鳥。
只有陸小鳳心里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
——陸小鳳就是陸小鳳,一個既不能算太好,也不能算太壞的人,有時很聰明,有時很笨,有時很沖動,有時很冷靜。
一進了這屋子,他就忽然變得很冷靜,因為他畢竟是來救人的,不是來送死的。
陸小鳳先替自己留了條路——救不了別人時,只有先救自己。
武官們冷眼看著他。
他在笑,客客氣氣地拱著手笑道:“各位勞師動眾,遠道而來,為的就是來抓這兩個人的?”
沒有人回答,沒有反應。
陸小鳳道:“他們犯了什么罪?”
還是沒有人回答,沒有反應。
陸小鳳忽然覺得自己的胃在收縮,就像狂醉后的第二天早上又被人在胃上踢了一腳。
倒在血泊中的人忽然已站起來,掛在窗欞上的死魚忽然又變得生龍活虎。
陸小鳳變成了條魚,一條網中魚。
魚在落入網中時,會掙扎、會擺動,想沖出網去。
陸小鳳不是魚。
所以他一動也沒有動。
——只要動一下,架在他胸膛和咽喉上的七把刀就會要去他的命。
——他怎么能動?
他忽然變得更冷靜,冷靜地站著,像一座山那樣屹立。
陸小鳳在遇到危機時,能夠冷靜,有一個人卻不能。
——誰?
沙曼。
陸小鳳已經進去很久了,他怎么還不出來?
沙曼看到過黑衣人和大內侍衛的武功,她相信,陸小鳳絕對可以勝過他們。
——然而,陸小鳳怎么還不出來?
一定是遇到了什么。
“什么”有很多解釋。
對戀愛中的沙曼來說,“什么”的解釋只有一種,那就是危機。
所以她一點也冷靜不起來。
她站起就要往里面沖。
有一個人卻不想她沖進去。
——誰?
老實和尚。
所以老實和尚就拉住沙曼的衣袖。
沙曼絕不會讓老實和尚拉住她的衣袖。
所以老實和尚只好擋在沙曼的面前。
沙曼道:“你為什么要攔住我?”
老實和尚道:“不是我攔住你。”
沙曼指著老實和尚道:“難道站在我面前的人,不是你?”
老實和尚道:“這只是我的身體。”
沙曼道:“你是說,有人要你攔住我?”
老實和尚點頭。
沙曼道:“誰?”
老實和尚道:“陸小鳳。”
沙曼道:“我不懂。他什么時候要你攔住我?”
老實和尚道:“他并沒有要我攔住你。”
沙曼詫異地看著老實和尚。
老實和尚道:“我知道他一定不希望你進去。”
沙曼道:“為什么?”
老實和尚道:“因為他們在里面,一定是談一件極機密的事。”
沙曼道:“你怎么知道?”
老實和尚道:“我就是知道。”
沙曼道:“萬一——”
老實和尚道:“你放心,我保證陸小鳳絕不會有危險。”
陸小鳳真的沒有危險嗎?
難道架在他胸膛和咽喉上的七把刀,不是真刀?
刀當然是真刀,只不過架在陸小鳳胸膛和咽喉上沒有多久,忽然就全都撤去而已。
鷹眼老七忽然大笑道:“陸小鳳果然是陸小鳳,在最危險的時候,依然是那么鎮靜。”
老狐貍也笑道:“陸小鳳在水里鎮靜,在陸地更鎮靜,佩服!佩服!”
陸小鳳道:“兩位的玩笑,也未免開得太大了,如果我不鎮靜,豈非早就喪生在你們的刀下?”
鷹眼老七道:“不這樣做,他們就不相信陸小鳳的獨到功夫,情非得已,還請多多包涵。”
陸小鳳道:“為什么要他們相信我的功夫?”
鷹眼老七道:“因為我要請你幫我一個忙。”
陸小鳳道:“幫忙也用得著這樣嗎?”
鷹眼老七道:“這件事不但離奇,而且神秘,不但神秘,而且充滿了危機。”
陸小鳳道:“哦?”
鷹眼老七道:“這件事牽涉到三千五百萬兩的金珠珍寶。”
陸小鳳道:“還有呢?”
鷹眼老七道:“還有一百零三個精明干練的武林好手,都在一夜之間失蹤了。”
陸小鳳的眼睛已經張大,因為這么龐大的財寶,這么多位武林好手,竟然在一夜失蹤,這件事一定很神秘、很危險,也一定很好玩。
神秘、危險、好玩,三樣之中只要有一樣,陸小鳳就會被吸引,更何況三種都有的事?
所以陸小鳳就靜靜聽著鷹眼老七報告整個事件的經過。
說到最后,鷹眼老七加上一句:“這件事,不但關系中
原十三家最大鏢局的存亡榮辱,而且江湖中至少有七十八位知名之士,眼看就要因此而身敗名裂、家破人亡。”
陸小鳳聽完整個故事,一言不發。所有人都沒有發出聲音,一點也沒有。
因為他們怕一點聲音,也會影響陸小鳳的沉思。
所以他們都屏息靜氣,看著有四條眉毛的陸小鳳。
陸小鳳看著鷹眼老七道:“三批人查訪都毫無結果?”
鷹眼老七道:“沒有,一點也沒有。”
陸小鳳道:“一點可疑的地方也沒有查獲?”
鷹眼老七道:“有一個可疑的地方,就是出事前那天早上,有一批木匠到過那里,帶著幾大車木材,據說是為了要做佛像和木魚用的。”
陸小鳳的眼睛亮了起來,追問道:“做佛像和木魚?”
鷹眼老七道:“是的。”
陸小鳳道:“你們為什么不繼續追查?”
鷹眼老七道:“查過了,那批人在當天晚上就離開,而且我們發現,他們都是太平王府的木匠,一點可疑的地方也沒有。”
陸小鳳道:“哦?”
陸小鳳的四條眉毛仿佛要皺在一起,這是他沉思的樣子。
陸小鳳抬頭,看著圍在四周的黑衣人和武官,對鷹眼老七道:“這些都是負責辦案的人?”
鷹眼老七道:“是的,假如再也查不出消息,我們都只有一條路走。”
老狐貍道:“死路。”
陸小鳳道:“這件事與你有什么關系?”
老狐貍道:“本來一點也沒有,只可惜我的狐貍窩忽然來了一個人。”
陸小鳳道:“誰?”
老狐貍道:“你。”
陸小鳳道:“我?”
老狐貍道:“因為我沒有死,所以鷹眼老七就認為你也應該活著,所以我們就在這里等了你五天。”
陸小鳳道:“你們等到了。”
等是等到了,可是有用嗎?
六月十五就是太平王的世子所給的限期了,而現在已經是六月十四日。
所以鷹眼老七的臉色也并沒有多好看。
陸小鳳道:“太平王的世子是個講道理的人物?”
鷹眼老七道:“絕對是。”
陸小鳳道:“那你轉告他,說有人看到過那一百零三個人里的一個,而且,也看過那批失落的珠寶。”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陸小鳳臉上。
鷹眼老七的眼瞪得最大。
“真的?”這是大家異口同聲的問話,聲音里有著興奮和緊張。
“陸小鳳畢竟是陸小鳳!”
這是鷹眼老七的贊嘆。
他卻不知道,陸小鳳看到那一百多尊佛像時,已經歷了多么險惡的暴風雨和驚濤駭浪。
陸小鳳幾乎喪生在大海里。陸小鳳幾乎死在牛肉湯的一句話里。陸小鳳幾乎被賀尚書殺死。
但他都化險為夷,而且在那間密室中看到那些木魚、木魚里的珠寶,還有“住在”佛像里的“大力神鷹”葛通。
陸小鳳忽然想起了他被暴風雨打落海中時,看到的一種魚。
——木魚。
那時他正坐在一尊佛像上。
所以陸小鳳就對老狐貍道:“東西是你運走的。”
吃驚的當然不止老狐貍而已。
——還有鷹眼老七和那批黑衣人及武官。
他們忽然圍住老狐貍。
老狐貍想苦笑,但是連一點凄慘的笑容都擠不出來。
陸小鳳道:“但是你卻一點也不知道內情。”
老狐貍長長地舒了口氣。
鷹眼老七道:“那批東西現在在哪里?”
陸小鳳道:“你信任我?”
鷹眼老七道:“這件案子一發生,我就想到只有你能破案,便專程來找你,你想,我對你會不信任嗎?”
陸小鳳道:“好,那你就去回復太平王的世子,請他再給你十五天的期限。十五天之內,我一定給你找回來。”
鷹眼老七道:“我能不能跟你一起去?”
陸小鳳道:“不能。”
鷹眼老七道:“為什么?”
陸小鳳道:“因為那里實在太危險了。”
陸小鳳絕不讓別人去涉險。危難的事,他只會奮不顧身地自己去解決,這是陸小鳳的脾氣。
鷹眼老七了解陸小鳳的脾氣。所以他沒有堅持。
陸小鳳道:“現在我只需要一條大船,和老狐貍的幫忙。”
老狐貍忽然覺得很愉快。
連鷹眼老七都不能參與的事,他老狐貍竟然能夠,這豈非是人生一大樂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