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但陸小鳳走入這個小鎮時,并沒有看到這種熱情和興奮。他第一眼看見的,只不過是一條貧窮的街道和一個窮得要死的人。
其實這個人還不能算是一個人,只不過是一個半大不小的孩子。穿一身已經不能算衣服的破衣服,用一種懶得要命的姿勢,坐在街角的一家屋檐下。
其實他也不能算是坐在那里,他是縮在那里,像是一條小毛蟲一樣縮在那里,又好像一個小烏龜縮在殼子里一樣。他沒有錢,沒有親人,沒有朋友也沒有前途。他什么都沒有。
他怕。
什么他都怕,所以他只有縮著。縮成一團,縮在自己的殼子里,來躲避他最怕的貧窮、饑餓、輕蔑和打擊。
因為他是個孩子,所以他不知道他所害怕的這些事,無論縮在一個什么樣的殼子里,都躲避不了的。
可是他看到陸小鳳的時候,他眼睛忽然亮了,他這雙發亮的眼睛,居然是一雙很可愛的大眼睛。
這雙眼睛看到陸小鳳的時候,簡直就好像一條餓狗看見一堆狗屎,一個王八看見一顆綠豆一樣。
幸好陸小鳳既不是綠豆,也不是狗屎。陸小鳳走到他面前來,只不過想問他一件事而已。
一個人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而且打算在這個地方逗留一段日子,他第一件想問的事情,當然是想問這個地方的客棧在哪里,先解決他最基本的食宿問題。
“客棧?”這個小孩
笑得連鼻子都皺了起來,“你要問客棧在哪里?這里窮得連兔子都不會來拉屎,窮得連蒼蠅和老鼠都快要餓死了,怎么會有客棧?”
“這里連一家客棧都沒有?”
“連半家都沒有。”
“那么,從這里路過的人,晚上要投宿的時候要怎么辦?”
“不怎么辦。”小叫花說,“因為根本就沒有人愿意從這里路過。就算多走幾十里路,也沒有人愿意從這條路上走。”
陸小鳳盯著這個看起來又骯臟又討厭又懶又多嘴的小叫花看了半天,忍不住問:“這個地方真的這么窮?”
小叫花嘆了口氣:“不但窮,而且簡直要把人都窮死。不但我要窮死了,別的人就算還沒有窮死,最少也已經窮得半死不活。”
“可是你好像還沒有死。”陸小鳳說。
“那只不過我還有一點本事可以活下去。”
“什么本事?”
“我是個小叫花,是個小要飯的。像我這種人雖然窮,可是無論在什么地方都可以活下去的。”
陸小鳳笑了。
“我記得你剛剛好像說過這地方的人自己都好像窮得快要死了,哪里還有什么閑錢剩飯可以接濟你?”
小叫花也笑了。
“大少爺,看起來你真的是位大少爺。小叫花的事,你當然不會懂的。”
“哦?”
“像我這么樣一個小叫花,在這么樣一個窮得
幾乎快要被別人殺掉煮成人肉湯的地方,我居然還能夠活下去,我當然還另有副業。”
“副業?”陸小鳳問,“什么副業?”
“要講起這一類的事,可就是件很大的學問了。”小叫花忽然挺起了胸坐起來,“在這一方面,我可真的可以算是個專家。”
陸小鳳對這個小叫花,好像愈來愈感興趣了。
小叫花又說:“老實告訴你,我的副業還不止一種哩。只可惜在我七八十種副業中,真正能夠賺錢的只有兩種。”
“哪兩種?”
“第一種,最賺錢的就是碰上你們這種從外地來的冤大頭。”他指著陸小鳳說,“像你們這種冤大頭的錢不賺也白不賺,賺了也是白賺。”
陸小鳳苦笑:“你說的真他媽的對極了,我現在簡直好像漸漸有一點快要佩服你了。”
他又問這個小叫花:“可是如果沒有我這樣的冤大頭來的時候,你怎么辦呢?”
“那只有靠我第二種副業了。”小叫花說,“我第二種副業就是偷,有機會就偷,見錢就偷,六親不認,能偷多少就偷多少,偷光為止。”
這就是這個小叫花生存的原則。
可是陸小鳳對他并沒有一點輕視的意思,也沒有想要把一個大巴掌摑到他的臉上去,反而心里覺得有一種深沉的悲哀。
——這個世界上豈非有很多很有面子的人,生存的原則和這個不要臉的小叫花一樣。</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