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依舊是高原黃土風(fēng)沙。
黃石鎮(zhèn)似乎是一個被時間遺忘了的地方,也或許是黃石鎮(zhèn)的人故意把時間給遺忘了。
不管是被時間遺忘,抑或是遺忘了時間,兩者之間都有一個共同的特征——不變。
黃石鎮(zhèn)一點也沒有變。
西門吹雪走入黃石鎮(zhèn)的時候,也跟陸小鳳一樣,第一眼看見的,是一條貧窮的街道和一個窮得要死的人。
這個窮得要死的人當(dāng)然就是那個自稱是丐幫第二十三代弟子的黃小蟲。
黃小蟲看到西門吹雪,眼睛居然也亮得一如看見陸小鳳時一個模樣。
只可惜西門吹雪不是陸小鳳。
陸小鳳會向他打聽客棧在哪里,西門吹雪則冷冷地盯著他看。
冷冷的眼神仿佛一雙利箭,穿透了黃小蟲的心坎。他畏畏縮縮地問:“你要找客棧?”
西門吹雪沒有回答。不過,有時候沉默也是一種回答。起碼對黃小蟲這種時常看慣別人臉色的人來說,西門吹雪的沉默就是一種回答。
“大眼”雜貨店后院的小木屋也沒有改變,還是一張木板床,木板床上依舊鋪著一張白床單。唯一不同的是,這張白床單卻是嶄新亮麗的,干凈得一如西門吹雪身上的衣服。
黃小蟲的目光看著西門吹雪的雙目,西門吹雪的目光則盯著木板床上的紅紙,就是那張上面寫著住宿和食膳費用的紅紙。
黃小蟲很想從西門吹雪的表情中看出一些什么,然而,西門吹雪的表情仿佛千年寒冰一樣,既冷又硬,好像用劍都穿不透,何況是一雙人眼?
所以黃小蟲只好自己堆起笑容,說:“這是黃石鎮(zhèn)唯一可以住宿的地方,公子還滿意吧?”
“當(dāng)然滿意,這里管吃管住之外,什么事都可以把你伺候得好好的,怎么會不滿意?”
答話的人當(dāng)然不是西門吹雪,因為答話的聲音既清且脆,明顯地表示是女人的聲音。
隨著答話的聲音,“大眼”雜貨店的老板娘,一直扭著腰肢走了進(jìn)來。
她臉上堆著風(fēng)騷之至的笑容,款擺著身軀走到西門吹雪的面前,說:“公子……”
老板娘的話不但沒有說下去,甚至連臉上的笑容也消失不見了。
雪,遇到溫暖的陽光,當(dāng)然會融化,然而,一塊千年寒冰卻不會融化,不但不融化,反而會使陽光變冷,變得黯然失色。
西門吹雪冰冷的臉容,已經(jīng)夠令老板娘難受的了,他連正眼也沒看一看老板娘,便轉(zhuǎn)身走了開去,老板娘的話,怎么能接得下去?她的笑容怎么能不消失?
“公子……公子……”
黃小蟲跟在西門吹雪身后,不停地呼叫。
西門吹雪像一個聾子似的,只是直直地往雜貨店門前走出去。
對黃小蟲來說,這無異也是一種回答。
黃小蟲失望極了,他對著王大眼和老板娘做了一個無奈的表情,張嘴正想大罵西門吹雪一頓。
他的嘴張開,整個人就愣住,兩眼瞪大地看著門口。
王大眼和老板娘禁不住也往門口看過去。
——西門吹雪。
走出門口的西門吹雪,忽然來了個大轉(zhuǎn)身,又跨了進(jìn)來。
老板娘的臉,馬上又如春花般綻開了。
可惜西門吹雪就是西門吹雪,他還是連正眼也沒瞧老板娘一眼。他的眼光,看的不是人,是東西。
他的手,同時也伸向他看到的東西那里。
那是一個火折子和一支煙火。
他左手拿起火折子和煙火,右手一彈,一個元寶就落在柜臺上。
西門吹雪的舉動,自然吸引了老板娘他們的好奇心。他們情不自禁地跟出門口。
西門吹雪買煙火和火折子干什么?
這個問題馬上就有了答案。
因為西門吹雪的腳一踏在黃石鎮(zhèn)的泥沙路上,手上的煙火便“咻”的一聲,飛上了黃石鎮(zhèn)的上空。
煙火在天空爆出了剎那間明亮的火花,就被風(fēng)吹得不知去向了。
不過,西門吹雪的去向,卻是老板娘他們知道的。因為他并沒有離開黃石鎮(zhèn)。
他不但沒有離開黃石鎮(zhèn),而且還在街道上的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像一個入定的老僧,又像一塊終年不見日光的寒冰那樣,坐了下來。
太陽已經(jīng)落下了,西天抹起了一片紅霞。紅霞映著西門吹雪身上的白衣,仿佛也披上了霞光。
風(fēng)吹得更大了。但是,大風(fēng)的聲響卻掩蓋不住急馳的馬蹄聲響。
隨著急驟的蹄聲,二十四騎快馬的形象馬上便出現(xiàn)在黃石鎮(zhèn)外的黃土路上。
快馬奔馳得快,停得也快。
一到了黃石鎮(zhèn)外二十丈的地方,二十四匹快馬一起停了下來。
馬上人一聲不響便跳下馬,二十四匹馬圍成一個長方形。
——他們是什么人?他們來做什么?
這是浮現(xiàn)在老板娘他們腦中的問題。
那二十四個從馬上下來的人,以非常純熟快速的動作來進(jìn)行他們的工作,其純熟的程度,就好像他們從小到大都在做這件工作似的。
因此,老板娘心中的問題,在一
盞茶還不到的時間,就有了答案。
答案并不復(fù)雜。
——他們是來搭一座帳篷的。
帳篷布其白如雪,比西門吹雪身上的衣服還白。因為西門吹雪的衣服,已經(jīng)在黃石鎮(zhèn)上吹了好幾個時辰的風(fēng)沙了。
帳篷一搭好,又傳來了馬蹄聲。
這次的馬蹄聲,只是一匹馬的滴滴答答而已。
那二十四個人,把帳篷搭好,一聲不響地飛身上馬,奔馳而去。
在二十四匹馬揚起的飛揚塵沙中,一輛馬車緩緩馳近。駕駛馬車的人,身上所穿的衣服,和搭帳篷的人一模一樣,是一身純黑勁裝。
馬車馳至帳篷前停下,馬車后馬上跳下四個也是身穿黑衣勁裝的漢子,四個漢子落地的步伐非常一致,因為他們身上挑著兩根擔(dān)挑。
擔(dān)挑上是一個大木桶,木桶上面冒著熱氣的白煙。
他們就挑著大木桶走進(jìn)帳篷里面。
四個大漢再出來的時候,手上只剩下兩根擔(dān)挑。他們也是一言不發(fā)進(jìn)入馬車,馬車夫一提馬頭,馬就滴溜溜地轉(zhuǎn)身,往來路回去。
就在這時,怪現(xiàn)象產(chǎn)生了。
明明是一輛馬車往回走的聲音,卻忽然變成了兩輛馬車的聲音。
“他們在變什么戲法?”黃小蟲這個小叫花實在憋不住心里的疑問了。
“你問我?”老板娘看著小叫花,道,“那我問誰去?”
老板娘誰也不必問,因為她已經(jīng)看到了兩輛馬車交馳而來。
所謂怪現(xiàn)象,只不過是又有一輛馬車往黃石鎮(zhèn)的方向奔來而已。
來車的車夫裝束,和離去的車夫一樣,顯然仍然是同一撥人馬。
這輛馬車停的位置,也正好就是剛走那輛馬車停的位置。
“你猜這次下來的是什么?”小叫花看了看老板娘,問道。他的表情,好像他知道了車?yán)锩孑d著什么東西似的。
“你以為還是木桶嗎?你以為你是千里眼還是諸葛再生?”老板娘道。
“你怎么知道我會猜里面還是木桶?”小叫花道。
“因為我跟你一樣笨?!崩习迥镎f。
老板娘說自己笨是有原因的,因為她已經(jīng)看到了從馬車上下來的是什么人。
不是黑衣人,是白衣人。不是勁裝大漢,是婀娜多姿的少女。
四個少女。兩個雙手各拿一根火把,一個雙手捧著一套純白的衣衫,另一個雙手捧的卻是一條大浴巾。
四個少女一進(jìn)帳篷,馬車就離去了。
而帳篷馬上明亮起來。
——任何一個帳篷,只要插上四根火把,都會明亮起來的,何況是潔白得近乎透明的帳篷?
“我知道這批人是來干什么的?!毙〗谢ㄓ煤艿靡獾目跉庹f。
“你知道?你真的知道?”老板娘說。
“我知道,我真的知道。”
“他們是來干什么的?”
“他們是來送洗澡水的?!?br/>
老板娘舉起了手,揮向小叫花的頭,但是她的手并沒有打到小叫花的頭,不是小叫花躲了過去,而是老板娘忽然想通了。
她想通了小叫花不是消遣她。這批人真的是送洗澡水來的。于是,她瞪大眼睛,張大嘴巴道:“他真的就是西門吹雪?”
“廢話,除了西門吹雪,還有人一言不發(fā)地進(jìn)入黃石鎮(zhèn)嗎?”小叫花道。
“對,除了西門吹雪,還有人會那么愛干凈,不住在黃石鎮(zhèn)唯一的豪華旅館——我的雜貨店嗎?”雜貨店的老板娘一下子,似乎又變得聰明起來了。
“來到黃石鎮(zhèn),吹了一天的黃沙,除了西門吹雪,誰還會想到要洗澡,要換衣服?”小叫花的表情更得意了。
老板娘的雙眉忽然皺了起來。
“你怎么啦?”小叫花問。
“怎么啦!你沒有看到西門吹雪帶了多少人馬來黃石鎮(zhèn)嗎?”
小叫花笑了,他道:“你放心,西門吹雪假如靠人多取勝,他早就不是西門吹雪了。西門吹雪之所以是西門吹雪,就是因為他一向都是獨自行事的?!?br/>
“可是這些黑衣人你怎么解釋?”
“這只是侍候他的傭人而已。在這方面,西門吹雪的表現(xiàn),一如豪門公子,而不是劍俠?!?br/>
于是,老板娘的雙眉又舒展起來了。
那批黑衣人果然是替西門吹雪送洗澡水來的,因為等一切都準(zhǔn)備好之后,西門吹雪便從石上站起,走向了帳篷。
“我們走吧?!彪s貨店老板看到西門吹雪進(jìn)入帳篷,便轉(zhuǎn)身欲返店里。
“走?要走你們先走?!崩习迥锏馈?br/>
“為什么?難道你想看西門吹雪洗澡?”小叫花瞪大了眼睛道。
“你真聰明,”老板娘嬌笑道,“一猜就中了。”
“洗澡也好看嗎?”雜貨店老板說。
“別人洗澡不好看,一代劍客西門吹雪洗澡,卻是千載難逢的好戲?!?br/>
雜貨店老板皺了皺眉,轉(zhuǎn)身離去。
“慢著!”小叫花忽然叫了起來。
“干什么?難道你也想看西門吹雪洗澡?”
“噓,你聽。”小叫花道。
馬蹄聲。一匹馬的
馬蹄聲。
雜貨店老板看著小叫花,小叫花看老板娘,老板娘看著雜貨店老板。
也難怪他們面面相覷的,帳篷搭好了,洗澡水抬來了,更換的衣服也送來了,四個侍浴的女子也來了,這匹馬是來干什么的?
很快地,就看到了馬,也看到了馬上人。
馬上的人,這次不是穿著黑衣的大漢,而是身穿碎花布衣的女子。
這個女子策馬奔近帳篷,飛身下馬,人就往帳篷里面沖。
她只進(jìn)入帳篷里一下子,人就退了出來。退出之后,她并沒有上馬,反而牽著馬向著老板娘的方向走了過來。
“你的生意上門了?!毙〗谢▽χs貨店老板說。
“什么生意?”
“你后面的破房子,今天晚上有人來投宿了?!?br/>
“你怎么知道?”
“你沒看到這個女子只進(jìn)去一下就出來了嗎?她一定想跟西門吹雪借宿在帳篷一角,卻被趕了出來。西門吹雪一定對她推薦黃石鎮(zhèn)獨一無二的豪華旅館——你的雜貨店?!?br/>
“從你看到西門吹雪起,他一共跟你說過幾句話?”雜貨店老板問。
“一句也沒有?!?br/>
“那你以為西門吹雪會大費唇舌,對這個女子推薦我的豪華旅館嗎?”
小叫花搔了搔頭,道:“不推薦也無所謂,反正黃石鎮(zhèn)只有你那里可以投宿,她只要想過夜,你的生意一定上門的?!?br/>
雜貨店老板沒有回答他,因為這個女子已經(jīng)走近他們身邊了。
“要投宿嗎?”小叫花一看到這個美貌的女人,眼睛就亮了起來。
“是要投宿,不過這是第二件事。”
“我知道你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小叫花臉上的笑容更明亮了。
“你真的知道?”
“當(dāng)然,投宿的人通常都是趕了很久的路,肚子一定餓了,他的第一件事一定是想吃東西,所以你的第一件事一定是想知道哪里有東西吃,對不對?”
“錯了?!?br/>
“哦?”
“第一,假如我要吃東西,我也只吃我自己做的東西;第二,我來這里以前,已經(jīng)吃得飽飽的?!?br/>
“那你……”
“我是來傳話的。”
“傳話?傳什么話?”
“傳西門吹雪的話?!?br/>
“……”小叫花說不出話了,他只是張大了嘴巴。
“他要你傳什么話?”老板娘開口道。
“我剛才一進(jìn)帳篷,你知道他說什么嗎?”
“說什么?”小叫花道。
“他說:走開。”
“那你就走來這里了?他并沒有要你傳話呀!”小叫花說。
“有?!?br/>
“有?我不懂?!毙〗谢ㄉχ^說。
“你馬上就懂的。因為他說走開,不是叫我走開,而是要你們走開?!?br/>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要你走開?他怎么可能叫我們走開?是你走進(jìn)他的帳篷的呀!”
“不錯,可是,走進(jìn)帳篷并沒犯錯,犯錯的是偷看人家洗澡的人。”這個女子看著老板娘,道,“他要我傳的話,雖然只是走開兩個字,但是這兩個字的意思就是,要我來叫你們走開,別偷看一個大男人洗澡?!?br/>
“你是他什么人?”老板娘道,“你是他肚子里的蛔蟲嗎?不然,你怎么知道他的意思?”
“我當(dāng)然知道他的意思?!?br/>
“為什么?”
“因為我是他的朋友,西門吹雪從來不會叫他的朋友走開的?!?br/>
老板娘不說話了,小叫花和老板也不說話了。
看了看雜貨店里小木屋內(nèi)墻上的紅紙之后,這個女子對著老板娘說:“我決定住了,要先付錢嗎?”
“當(dāng)然。”小叫花道。
“我不是問你,這里到底誰是老板?”
小叫花不說話了。
老板娘接過五十錢以后,向小叫花遞了遞眼色,轉(zhuǎn)身往房門外走。
“慢著?!边@個女子道。
“怎么啦?難道又要傳西門吹雪的話嗎?”小叫花道。
“奇怪了,你怎么知道的?”
——真的傳西門吹雪的話?
小叫花不禁搔起頭來,道:“你不是說你進(jìn)了帳篷,他只對你說了走開兩個字嗎?”
“不錯,可是這兩個字包含有多少意思,你知道嗎?”
“我怎么會知道?我發(fā)現(xiàn)你真是無理到極點?!?br/>
“你現(xiàn)在才知道呀!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嗎?我的名字叫牛肉湯,名字就已經(jīng)夠無理了吧!”
小叫花又不說話了。
“你聽著,西門吹雪說,你們鎮(zhèn)上的人,明天從太陽曬到屁股的時候開始,一個一個地,輪流到他帳篷里去,他有話要問你們?!?br/>
“他以為他是誰?他是皇帝嗎?”小叫花道。
“是的,他現(xiàn)在就是黃石鎮(zhèn)上的土皇帝?!迸H鉁f。
“假如我們不去呢?”老板娘道。
“不去?不去也可以,不過,不去的話,恐怕以后就走不了啰。”
“為什么?”
“沒有腳的人,能走嗎?”</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