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山。綠色的山，在黃昏時(shí)看來，就仿佛變成了一種奇幻瑰麗的淡紫色。現(xiàn)在正是黃昏，山坡上開滿了月季和薔薇。兩個(gè)梳著大辮子的小姑娘，正在山坡上摘花，嘴里還在輕輕地哼著山歌。
    她們的歌聲比春風(fēng)更輕柔，她們的人比花更美。陸小鳳走上山坡的時(shí)候，她們的歌聲忽然停頓，一起瞪大了眼睛，盯著陸小鳳。幸好陸小鳳時(shí)常都在被女人盯著看的，所以他的臉并沒有紅，反而笑了。
    “喂，你這人是來干什么的？”這小姑娘大大的眼睛，鼻子上有幾粒淡淡的雀斑，看來更顯得俏皮愛嬌。
    陸小鳳笑道：“花開得這么好，我來看看也不行？”
    “不行！”有雀斑的小姑娘眼睛瞪得更大，道，“這地方是我們的，我們不歡迎男人！”
    陸小鳳嘆了口氣，道：“女孩子不可以這么兇的，太兇的女孩子只怕嫁不出去！”
    “所以我從來也不兇！”另一位女孩子圓圓的臉，笑起來臉上兩個(gè)酒窩，看來果然又溫柔、又甜蜜。她甜甜地笑著，又道，“你既然喜歡花，我送你兩朵花好不好？”
    陸小鳳笑道：“好極了。”
    有酒窩的這女孩子已走過來，甜笑著把手伸入了花籃。她從花籃里拿出來的并不是鮮花，而是把剪刀，突然向陸小鳳刺了過去。這個(gè)又甜蜜、又溫柔的小姑娘，出手竟又兇、又快、又狠。
    陸小鳳吃了一驚。幸虧這已不是第一次有女人用剪刀刺他了，他居然好像早已在提防著，身子一轉(zhuǎn)，就退出了七八尺。
    有雀斑的小姑娘大聲道：“這人看樣子就不像好東西，莫要放他走！”
    她手里也拿起了把剪刀，一下子刺了過來。她的出手也不慢。
    陸小鳳苦笑道：“這剪刀是剪花的，你們怎么能用來剪人？”他避開了幾招，這兩個(gè)小姑娘的出手卻愈來愈兇，他忍不住想出手把剪刀奪過來了，身上被刺出個(gè)大洞來，并不是好玩的事。
    就在這時(shí)，山坡上忽然出現(xiàn)了一個(gè)人，微笑著道：“你們要剪，最多也只能剪下他那兩撇小胡子來，千萬不能真的剪死他！”
    她穿著件雪白的衣服，又輕又軟，俏生生地站在山坡上，就像是隨時(shí)都可能被風(fēng)吹走。
    她正在看著陸小鳳，眼睛里帶著種誰也說不出有多么溫柔的笑意。
    兩個(gè)小姑娘突然住手，凌空翻身，掠到她面前：“姑娘認(rèn)得這個(gè)人？”
    “嗯！”
    “這個(gè)人是誰？”
    “你們難道看不出他有四條眉毛？”
    “陸小鳳？這個(gè)人就是陸小鳳？”兩個(gè)女孩子一起笑了，吃吃地笑著道，“這就難怪他笑得像賊一樣了！”
    陸小鳳嘆了口氣，苦笑道：“小姐是條母老虎，想不到丫頭比小姐還兇，若不是我機(jī)靈，現(xiàn)在身上說不定已多了十七八個(gè)洞。”
    小姐咬了咬嘴唇，道：“誰叫你這么久不來看我的？我實(shí)在也恨不得刺你十七八個(gè)洞，只可惜……”她并沒有說出下面的話，她的臉已紅了，紅得就像是遠(yuǎn)山的夕陽一樣。她居然很害羞。
    陸小鳳看著她，竟已看得癡了。
    小姐的臉更紅，輕輕道：“人家的臉又沒有花，你死盯著人家看什么？”
    陸小鳳又嘆了口氣，喃喃道：“這么樣一個(gè)羞人答答的小姑娘，居然就是江湖中人人見了都頭大的‘冷羅剎’薛冰，你說奇怪不奇怪？”
    薛冰道：“你見了我也頭大？”
    陸小鳳嘆道：“我的頭雖然沒有大，心卻跳得比平常快了三倍！”
    有酒窩的女孩子又笑了，悄悄地笑道：“這人雖然長著雙賊眼，一張嘴卻比蜜還甜。”
    另一個(gè)女孩子也悄悄地笑道：“若不是嘴甜，小姐怎么會(huì)時(shí)時(shí)刻刻地想著他？”
    薛冰瞪了她們一眼，紅著臉道：“多嘴的丫頭，誰說我在想著他這個(gè)負(fù)心賊？”她亦嗔亦笑，似羞似惱，滿天艷麗的夕陽，都似已失卻了顏色。
    陸小鳳嘆息著，喃喃道：“我的確早就該來的，為什么直等到今天？”
    薛冰嫣然道：“我知道你為了什么。”
    陸小鳳道：“你知道？”
    薛冰又咬起了嘴唇，道：“你看見了我，就忘記了別人，看見了別人，就忘記了我，你本就是個(gè)沒良心的負(fù)心賊！”
    陸小鳳苦笑道：“早知道來了要挨罵，倒不如不來了！”
    薛冰冷笑道：“你以為我猜不出你的小心眼？若沒有事求我，你會(huì)來？”
    陸小鳳只有承認(rèn)：“我的確有事，卻不是來求你的！”
    薛冰板起臉，道：“你說，你究竟是來找誰的？”
    陸小鳳道：“找老太太！”
    薛冰奇怪了：“你又在玩什么花樣？找她老人家干什么？”
    陸小鳳道：“有件事想問問她！”
    薛冰道：“我不許你去麻煩她老人家，你有事問我也一樣！”
    陸小鳳道：“只可惜這件事你絕不會(huì)懂的！”
    薛冰道：“什么事我不懂？”
    陸小鳳道：“繡花。”
    薛冰更奇怪：“繡花？你也想學(xué)繡花？你幾時(shí)變成裁縫的？”
    陸小鳳道：“難道只有裁縫才能學(xué)繡花？”
    薛冰道：“打死我，我也不信你真的想學(xué)繡花！”
    陸小鳳也只有承認(rèn)：“但我卻真的有事想請教她老人家，你就帶我去吧！”
    薛冰道：“莫忘記我也是‘針神’薛夫人的后代，你為什么不來請教我？”
    陸小鳳嘆道：“因?yàn)槲抑滥闶菑膩硪膊豢蟿?dòng)一動(dòng)繡花針的，你自己告訴過我，只要一拿起繡花針，就想打瞌睡！”
    薛冰道：“我說的話你居然還記得？”
    陸小鳳道：“每句都記得，所以你更該快點(diǎn)帶我去見她老人家！”
    薛冰似笑非笑地瞅著他，道：“我就偏不帶你去，看你怎么樣？”
    薛老太太今年已七十七了，但無論誰也看不出她已是個(gè)七十七歲的女人。在不甚光亮的場合，有許多人甚至?xí)J(rèn)為她最多只不過三十七八，她的態(tài)度永遠(yuǎn)是端莊而完美的，眼睛依舊明亮，風(fēng)采依然動(dòng)人，尤其是看見她喜歡的年輕人時(shí)，她的眼睛里甚至?xí)冻龇N少女般的嬌憨天真。
    陸小鳳就是她喜歡的年輕人，陸小鳳也很喜歡她。他總是希望每個(gè)女人到了她這種年紀(jì)，都還能像她一樣美麗——他總是希望這世界變得更可愛些。
    薛老太太正在看著他，微笑著道：“你應(yīng)該時(shí)常來看看我的，像我這么大年紀(jì)的女人，對(duì)你已經(jīng)沒有什么危險(xiǎn)了，你至少用不著怕我逼著你娶我！”
    陸小鳳故意嘆道：“我是想常常來的，可是薛冰總是不讓我來。”
    薛老太太道：“哦？”
    陸小鳳道：“她今天就不肯帶我來！”
    薛老太太道：“為什么？”
    陸小鳳眨了眨眼，道：“我也不知道她為了什么，我猜她一定是在吃醋！”
    薛老太太吃吃地笑了，眼睛開始亮了，臉上的皺紋也在縮退。
    陸小鳳立刻乘機(jī)將那塊緞子遞過去，道：“這樣?xùn)|西還得請你看看！”
    薛老太太只用眼角瞥了一眼，臉上立刻露出不屑之色，搖著頭道：“這有什么好看的？我六歲的時(shí)候繡得就比他好。”
    陸小鳳笑道：“我不是請你看上面繡的花，是請你看看這緞子和絲線。”
    薛老太太道：“這些東西我也不知道看過幾千幾百萬遍了，你還要我看？”
    陸小鳳道：“就因?yàn)槟憧吹枚啵圆乓埬愕姆ㄑ坭b定一下，這緞子和絲線是什么地方出的？哪一家賣的？”
    薛老太太接過來，由指尖輕輕一觸，立刻道：“這緞子是京城福瑞祥的貨，絲線是福記賣出來的，兩家店是一個(gè)老板，就在貼隔壁。”
    陸小鳳道：“只有在京城他們的本店才能買得到這種貨？”
    薛老太太道：“這兩家店都是只此一家，別無分號(hào)！”
    陸小鳳道：“有沒有銷到外地去的？”
    薛老太太道：“外地就算有也是客人自己買了帶回去的！”她又解釋著道，“這兩家店出的貨都是精品，自制自銷，產(chǎn)量并不多，門面也不大，老板楊阿福是個(gè)很本分的人，并不想發(fā)大財(cái)！”
    陸小鳳道：“他的店開在京城什么地方？”
    薛老太太道：“在王寡婦斜街后面，一條很僻靜的巷子里，幾十年來一直都沒有擴(kuò)充門面，除了真正的內(nèi)行外，也很少有人會(huì)找到那里去買！”她忽然笑了笑，又道，“說老實(shí)話，你是不是被這女人迷住了，人家卻偏偏躲著你，所以你想憑這樣?xùn)|西去把她找出來？”
    陸小鳳已怔住，怔了半天，才失聲道：“女人？這難道是女人繡的？”
    薛老太太道：“當(dāng)然是女人繡的。”
    陸小鳳道：“你……你會(huì)不會(huì)看錯(cuò)？”
    薛老太太有點(diǎn)不高興了，板起臉道：“你看女人會(huì)不會(huì)看錯(cuò)？會(huì)不會(huì)把老太婆看成小姑娘？”
    陸小鳳道：“不會(huì)。”
    薛老太太道：“我看這種東西，比你看女人還內(nèi)行十倍，我若看錯(cuò)了，情愿把我這寶貝孫女兒輸給你。”
    陸小鳳賠笑道：“你就算真的輸給了我，我也不敢要。”
    薛老太太瞪眼道：“為什么不敢要？難道她生得丑了？”
    陸小鳳笑道：“丑倒是一點(diǎn)也不丑，只不過太兇了一點(diǎn)，上次我被她咬了一口，連耳朵都差點(diǎn)被咬掉。”薛冰一直乖乖地站在旁邊，此刻臉又飛紅了起來，頭垂得更低。
    薛老太太也笑了，道：“你們都說她兇，我看她非但一點(diǎn)也不兇，而且還乖得要命！”
    她拉起了薛冰的手，又笑道：“你這孩子唯一的毛病，就是太會(huì)害臊了，其實(shí)這有什么好臉紅的？女人咬男人，本就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
    薛冰連耳根都紅了，輕輕道：“我才不會(huì)咬他哩，他好臭！”
    薛老太太笑道：“你若沒有咬人家，怎么會(huì)知道人家臭！”
    薛冰嚶嚀一聲，扭頭就跑，跑得雖然快，卻還是沒忘記偷偷瞪了陸小鳳一眼，悄悄道：“你小心點(diǎn)！”陸小鳳看著她，似又看得癡了。
    薛老太太瞇起眼，笑道：“你是不是也想跟出去？去呀！這也沒什么好難為情的！”
    陸小鳳遲疑著，眼睛一直盯著她手里的紅緞子。
    薛老太太笑道：“你盯著看什么？難道還怕我不還給你？”她微笑著，將這塊紅緞子拋給了陸小鳳，又道，“若是有兩塊，我還可以做雙鞋子給丫頭穿，只有一塊……”
    她還沒說完，陸小鳳已搶著道：“你說這可以做什么？”
    薛老太太道：“當(dāng)然是做鞋子，這本來就是個(gè)鞋面。”
    陸小鳳仿佛又怔住，訥訥道：“是不是可以做雙紅鞋子？”
    薛老太太搖著頭笑道：“當(dāng)然是紅鞋子，紅緞子怎么能做出雙黑鞋子來？看你長得滿聰明的，幾時(shí)變成個(gè)呆子的？”
    陸小鳳嘆了口氣，道：“剛剛才嚇呆的！”
    薛老太太道：“你怕什么？”
    陸小鳳道：“我怕她躲在門外等著咬我！”
    他果然一出門就被咬了一口。薛冰果然就在外面等著他，咬得還很不輕。
    陸小鳳摸著耳朵，苦笑道：“看來我簡直已快變成諸葛亮了，簡直是料事如神。”
    薛冰瞪著他，狠狠地道：“誰叫你剛才乘機(jī)欺負(fù)我的？而且居然還想挑撥離間，說我不帶你來，我若不帶你來，你怎么來的？我沒有真的咬下你這只耳朵來，對(duì)你已經(jīng)很客氣了。”
    陸小鳳只有閉上嘴，女孩子在存心找麻煩的時(shí)候，聰明的男人都會(huì)閉上嘴的。
    薛冰忽然又一把搶過了他手里的紅緞子，道：“我問你，這東西究竟是誰繡的，你為什么拿它當(dāng)寶貝一樣？”
    陸小鳳道：“因?yàn)樗緛砭褪莻€(gè)寶貝。”
    薛冰冷笑道：“見鬼的寶貝，我看它連一文都不值！”
    陸小鳳道：“這次你就說錯(cuò)了，它最少也值十八斛明珠、八十萬兩鏢銀、九千兩金葉子！”
    薛冰吃驚地看著他，道：“你瘋了？”
    陸小鳳道：“我沒有。”
    薛冰道：“若沒有瘋，怎么會(huì)滿嘴胡說八道！”
    陸小鳳嘆了口氣，他知道就算不把這件事告訴她，遲早也會(huì)被她逼出來的，那就不如索性自己先說出來的好。
    薛冰靜靜地聽著，眼睛里也發(fā)出了光，等他說完了，才問道：“除了這樣?xùn)|西外，難道連一點(diǎn)別的線索都沒有？”
    陸小鳳道：“沒有。”
    薛冰道：“所以你現(xiàn)在想到京城的福瑞祥去，問問這塊料子是幾時(shí)賣出的？是誰買的？”
    陸小鳳道：“我只希望最近去買這種紅緞子的人不多。”
    薛冰眨著眼，道：“綢緞莊里的生意，好像每年都記賬的！”
    陸小鳳道：“所以我現(xiàn)在就得趕快去！”
    薛冰道：“好，我們明天一早就動(dòng)身！”
    陸小鳳怔了怔，道：“我們？”
    薛冰道：“我們。”
    陸小鳳道：“‘我們’其中還包括你？”
    薛冰道：“當(dāng)然！”
    陸小鳳淡淡道：“其中若包括了你，就一定不包括我了！”
    薛冰瞪眼道：“你不想帶我去？”
    陸小鳳道：“不想。”
    薛冰瞪著他看了半天，眼珠子忽然轉(zhuǎn)了轉(zhuǎn)，道：“剛才她老人家說到紅鞋子的時(shí)候，你好像吃了一驚？”
    陸小鳳道：“嗯！”
    薛冰道：“你是不是看過穿紅鞋子的人？”
    陸小鳳道：“穿紅鞋子的人很多！”
    薛冰道：“但其中卻有些人是很特別的，譬如說，有些本不該穿紅鞋子的人，偏偏也穿著雙紅鞋子。”
    陸小鳳開始動(dòng)容了，他還沒有忘記，那個(gè)冒牌大金鵬王臨死時(shí)，手里緊緊抓住的那只紅鞋子。
    薛冰當(dāng)然不會(huì)錯(cuò)過他臉上這種表情，悠然道：“你知不知道這些人為什么一定要穿紅鞋子？”
    陸小鳳道：“不知道。”
    薛冰道：“你知不知道這些穿紅鞋子的，是些什么人？你知不知道紅鞋子有什么秘密？”
    陸小鳳道：“不知道。”
    薛冰道：“我知道。”
    陸小鳳深深吸了口氣，心又跳得快了起來，“紅鞋子的秘密”，的確已打動(dòng)了他。可是他并沒有問。他知道現(xiàn)在就算問，薛冰也不會(huì)說的。
    薛冰用眼角瞟著他，悠悠地問道：“你想不想知道這些秘密？”
    陸小鳳道：“想。”
    薛冰道：“那么，現(xiàn)在你想不想帶我到京城去？”
    陸小鳳苦笑道：“當(dāng)然想，想得要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