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黃昏,黃昏之前,春華樓的客人還沒有開始上座,陸小鳳在樓下的散座里,找了個位子,要了壺京城中人最愛喝的香片,在等著李燕北派人來接他。
現在時候還早,他本該再到處去逛逛的,他有很多人要找?;M樓、西門吹雪、老實和尚……
這些人他都要找,可是他忽然又想找個地方坐下來,靜靜地思索,他也有很多事要思索。
斜陽從門外照進來,帶來了一條長長的人影。人影印在地上,陸小鳳抬起頭,就看見了剛才手按長劍,對他怒目而視的年輕人。
這年輕人也在瞪著他,一只細長有力的手,還是緊握在劍柄上。
劍柄上密密地纏著一層柔絲,好讓手握在上面時,更容易使力,還可以吸干掌心因緊張而沁出的汗。只有真正懂得用劍的人,才懂得用這種法子。
陸小鳳一眼就可以看出這年輕人的劍法絕不弱,但他卻不認得這個人。
只要他見過一面的人,他就永遠也不會忘記,這年輕人卻好像認得他,忽然走過來,竟筆直走到他面前,臉上的表情,甚至比杜桐軒走向李燕北時更可怕。難道這年輕人跟他有什么仇恨?
陸小鳳想不出,所以就笑了笑,道:“你……”
年輕人忽然打斷了他的話,厲聲道:“你就是那個長著四條眉毛的陸小鳳?”
陸小鳳道:“閣下是……”
年輕人冷笑,道:“我知道你不認得我,但我卻認得你,我想找你,已不止一天了?!?br/>
陸小鳳道:“找我?有何貴干?”
年輕人用一種最直接的法子回答了這句話,他用的不是語言,是劍。忽然間,他的劍已出鞘,冰冷銳利的劍鋒,忽然間已到了陸小鳳咽喉。
陸小鳳笑了,他既沒有招架,也沒有閃避,反而笑了。
年輕人鐵青著臉,厲聲道:“你以為我不敢殺你?”
他的劍并沒有刺下去,但他用的確實是殺人的劍法,迅速、輕銳、靈敏。陸小鳳見過這種劍法。四個月前,他在閻鐵珊的珠光寶氣閣,死在西門吹雪劍下的蕭少英,用的也正是這種劍法。
這年輕人無疑也是獨孤一鶴門下,“三英四秀”中的一個人。
“我不殺你,只因為我還有話要問你。”他的劍鋒又逼近了一寸。
陸小鳳反而先問道:“你是張英風?還是嚴人英?”
年輕人臉色變了變,心里也不能不承認陸小鳳的目光銳利:“嚴人英?!?br/>
陸小鳳道:“你想問西門吹雪的下落?”
嚴人英握劍的手上暴出青筋,眼睛里卻露出紅絲,咬著牙道:“他殺了我師父,又拐走我師妹,本門中上下七十弟
子,沒有一個不想將他活捉回山去,生祭先師的在天之靈?!?br/>
陸小鳳道:“可是你們找不到他。”
嚴人英道:“所以我要問你?!?br/>
陸小鳳嘆了口氣,苦笑道:“可惜你又問錯了人?!?br/>
嚴人英怒道:“你若也不知道他的下落,還有什么人知道?”
陸小鳳道:“沒有人知道?!?br/>
嚴人英盯著他,忽然道:“出去!”
陸小鳳道:“出去?”
嚴人英道:“我不想在這里殺你!”
陸小鳳道:“我也不想死在這里,卻也不想出去。”
嚴人英手腕一抖,劍花錯落,已刺出七劍,劍劍不離陸小鳳咽喉方寸之間,陸小鳳又笑了。
他還是沒有招架,也沒有閃避,反而微笑著道:“你殺不了我的。”
嚴人英手心已在淌著汗,整個人都已緊張得像是根繃緊了的弓弦。
無論誰都看出他已緊張得無法控制自己,他手里的劍距離陸小鳳咽喉已不及三寸。
春華樓的掌柜和伙計,也都已緊張得在發抖,陸小鳳卻還是不動,他每一根神經都像是鋼絲鐵線般。
就在這時,街道上傳來一陣騷動,有人在大聲呼喊:“死人……死了人了……”
嚴人英想回頭去看,又忍住,但眼珠子卻忍不住轉了轉。就在他眼珠子這一轉間,平平穩穩坐在他面前的陸小鳳,竟已忽然不見了。
這個人的行動,竟似比他的劍還快。嚴人英臉色又變了,翻身躥出去,陸小鳳正背負著雙手,站在街心,街心上沒有別的人。
所有的行人,全都已閃避到街道兩旁的屋檐下,一匹白馬正踏著碎步,從街頭跑過來,馬背上還馱著一個人,一個人像空麻袋般伏在馬背上。
“死人!死了人了!”這人是誰?是怎么死的?
只看見這人的衣著,嚴人英臉色已慘變,箭步躥出去,勒住了馬韁。
這人的裝束打扮,竟和嚴人英幾乎完全一樣。陸小鳳也已知道這人是誰了——他是怎么死的?
嚴人英從馬背上抱下了他冰冷的尸體,尸體上幾乎完全沒有傷痕,只有咽喉上多了點血跡——就像是被毒蛇咬過的那種血痕一樣。
只不過這血跡并不是毒蛇的毒牙留下來的,而是劍鋒留下來的,一柄極鋒利、極可怕的劍。
陸小鳳皺起了眉,道:“張英風?”
嚴人英咬著牙,點點頭。陸小鳳嘆了口氣,閉上了嘴。
嚴人英忽然問道:“你看出他是死在什么人劍下的?”
陸小鳳嘆息著點點頭,他看得出,世上也許只有一個人能使出如此鋒利、如此可怕的劍,就連葉孤城都
不能。他的劍殺人絕不會有如此干凈利落。
嚴人英凝視著他師弟咽喉上的劍痕,喃喃道:“西門吹雪……只有西門吹雪……”
陸小鳳嘆道:“他想必已找到了西門吹雪,只可惜……”
只可惜現在他已無法說出自己是在哪里找到西門吹雪的。這句話已用不著說出來,嚴人英也已明白。
“又是一條命!又是一筆血債!”他蒼白的臉上已有淚痕,突然嘶聲大呼。
“西門吹雪,你既然敢殺人,為什么不敢出來見人?”呼聲凄厲,就在這凄厲的呼聲中,暮色已忽然降臨大地。
天地間立刻充滿了一種說不出的悲涼肅殺之意,風沙又起,嚴人英抱著他的師弟的尸身,躍上了白馬,打馬狂奔而去,馬是從西面來的。
現在嚴人英又打馬向西馳去,他顯然想從這匹馬上,追出西門吹雪的下落。
陸小鳳迎著北國深秋刀鋒般的西北風,目送這人馬遠去,突聽身后有個人輕輕道:“我認得這匹馬!”
陸小鳳霍然回身,說話的人青衣布襪,衣著雖樸素,氣派卻不小,正是今天早上,跟著李燕北在凌晨散步的那些人其中之一。
“在下趙正我,是東城‘桿兒上的’,別人都叫我‘桿兒趙’。”
“桿兒上的”,又叫作“團頭”,也就是地面上所有乞丐的總管,在市井中的勢力極大。
陸小鳳當然也知道這種人的身份,卻來不及寒暄,立刻追問:“你認得那匹馬?”
桿兒趙聲音更低,道:“只有皇城里才有這么駿的白馬,別的人不管有多大的身家,也不敢犯禁的?!?br/>
白馬象征尊貴,至尊至貴的只有皇家。
陸小鳳皺眉,道:“那匹馬難道是從紫禁城里出來的?”
——西門吹雪難道一直躲在皇城里?所以別人才找不到?但皇城里禁衛森嚴,又怎么容得下閑人躲藏?
桿兒趙已閉上嘴,這是京城里最犯忌的事,他怎么敢再多嘴?
陸小鳳沉思著,道:“你能不能叫你手下的弟兄們去查查,那匹馬是從哪里來的?是誰最先看見的?”
桿兒趙遲疑著,終于點點頭,道:“這倒不難,只不過,在下本是奉命來接您到十三姨公館里去的。”
陸小鳳道:“這件事更重要,你只要告訴我公館在什么地方,我自己就能找到。”
桿兒趙又遲疑了很久:“好,就這么辦,我叫趕車的小宋送您到卷簾子胡同去,十三姨的公館,就在胡同里左面最后一家?!?br/>
坐在車上,陸小鳳的心又亂了,傷腦筋的問題已好像愈來愈多,是誰暗算了孫老爺?為的又是什么?西門吹雪的行蹤,為什么要如此隱秘?</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