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德先生三個人的告辭,仿佛帶走了空氣中最后一點流動的聲音,連長長的走廊窗戶里透過來的微風都一片寂靜,時間仿佛變成了一塊粘稠的固體,靜靜地纏在了兩個人身邊,不動不游。
卡洛斯側(cè)對著阿爾多,望著窗外偏殿的房頂,和落滿枯枝的花園。
他不知道有什么好說的,他們上一次見面,對于卡洛斯而言,其實還是不久前的事情,可是連句話都沒來得及說就錯開了,最后一戰(zhàn)迫在眉睫,誰也不知道明天到底會迎來勝利的未來,還是永遠的地獄。哪怕有千言萬語,也沒機會說出口。
而像這樣,安靜地站在一起……簡直像是億萬年以前,消失在最深的記憶里的事情了。
“好吧,發(fā)生了什么事?”
沉默了一會,氣氛開始轉(zhuǎn)為尷尬的時候,兩個人才同時開口說。
卡洛斯聳聳肩:“老實說我不知道,前一秒還和撒旦在戰(zhàn)場上拔河,一睜眼,莫名其妙地就到了這個時代。”
怪不得那天那個人提起時間禁術(shù)——阿爾多揉了揉鼻梁:“你是說,你在最后一刻突然失蹤,是因為被卷進了未知的時空里——對不起,請原諒,我有點恍惚,畢竟對我來說你離開了好多年,可對你來說,一切只是才發(fā)生……”
卡洛斯露出一個有點無奈的笑容,他自己其實更恍惚:“那么你呢?是怎么回事?”
阿爾多看著他清秀的側(cè)影,過了一會才輕聲說:“我靈魂的一部分存在結(jié)界中,當它被破壞的時候,會自動喚醒我?!?br/>
卡洛斯皺皺眉:“沒有人的壽命能與結(jié)界同在,就好像沒有人能死而復生——還是……你根本沒有死,而是在活著的時候,把生魂強制性拉入沉眠?”
“誰干的?”卡洛斯終于回過頭來,看著阿爾多,“……閣下你自己么?”
阿爾多有些不適地閉了閉眼:“別這么叫我。”
卡洛斯臉上閃過一個有些刻薄嘲諷的笑容,然而只是一縱即逝,最終卻落到了一個略帶唏噓的表情上——無論如何,從生到死,用生命乃至靈魂守護的誓言,眼前這個男人是做到了。
天氣難得的晴朗,陽光照在圣殿雪白的屋頂上,遠處已經(jīng)有早起的學徒開始自修,從高處往下望去,前殿開始迎接新的游人,白鴿落在噴水的池子邊,用櫻桃紅的喙梳理著自己的毛。
卡洛斯再次看見這熟悉而陌生的場景,忽然有種難以名狀的淺淡悲傷,在心里慢慢地迂回。
這個阿爾多讓他覺得不那么熟悉,當他仔細打量對方的時候,發(fā)現(xiàn)那個記憶里總是喜歡略低著頭的單薄少年,變成了一個高大的成年男子,有寬而挺直的肩,臉上依稀能看到他少年時代的美好,五官卻仿佛被時間的利刃削出了冰冷的棱角一樣,甚至帶著一些飽經(jīng)世事的肅穆和滄桑。
卡洛斯斜斜地靠在窗口,轉(zhuǎn)開視線,低低地說:“你最后還是……”
“是的,我沒有愧對權(quán)杖。”阿爾多上前一步,與他并肩站在窗口,正好能看見花園里那座他自己的雕像,在那里,他透過石頭的眼睛,已經(jīng)固執(zhí)又絕望地等待了期盼的歸人一千年。
我沒有愧對過權(quán)杖——可是我愧對你。
他默默地想。
“那么閣下所說地結(jié)界,確實是出現(xiàn)了問題對么?”卡洛斯問。
“老化得嚴重,能量嚴重流失?!卑柖嗾f,“不過我會修好它的?!?br/>
阿爾多承諾會修好,就一定會修好,這是盡管他們已經(jīng)不再相信、甚至厭惡對方,漸行漸遠之后,仍然能并肩戰(zhàn)斗的信任的基礎??逅裹c點頭,驟然發(fā)現(xiàn)自己和他沒什么話好說了,于是冷淡地說:“既然沒有別的事,閣下,我就先告退了?!?br/>
“卡爾,”阿爾多突然開口說,卡洛斯竟然從里面聽出一點帶著顫音的沙啞,男人的喉頭艱難地滾動了一下,“我可以……我可以抱你一下么?”
卡洛斯沉默。
他不回答,阿爾多抬起的手就在半空中僵著,淺灰色的眼睛里略微帶出幾根不明顯的血絲,他的眼眶甚至有些紅,執(zhí)拗地保持著這樣一個難堪而尷尬的動作:“……求求你?!?br/>
這是他曾經(jīng)發(fā)誓要保護一輩子的人,卡洛斯心里不是滋味地想,自己曾經(jīng)為了對方的一個淺淡的笑容而興奮一整天,因為他不明原因皺起的眉而寢食難安,可是他們最后還是走遠了,乍然相逢,不喜反驚,竟然還烏龍地打了一架。
那個一直住在他心里的、驕傲而敏感的少年,在那一瞬間面孔模糊了,他的身體漸漸抽長,變成了一個卑微地哀求著一個擁抱的男人。
卡洛斯嘆了口氣,終于放松了緊繃的肩膀,下一刻,阿爾多如蒙大赦一樣,緊緊地摟住了他。一千年前的大主教就像是對邁克說得那樣,手掌貼在卡洛斯的后背上,閉上眼睛,似乎在一下一下數(shù)著對方的心跳一樣。
“我可以……我可以為了你做一切的事,”阿爾多在卡洛斯耳邊說,“如果你能給我一次機會……”
我可以為了你做一切的事。
卡洛斯想,我曾經(jīng)……也是這么對你說過的。
過了一會,他堅定地推開了阿爾多,故作平靜地說:“我毫不懷疑閣下的承諾,不過……還是不用了?!?br/>
阿爾多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卡爾!”
卡洛斯垂下眼,在他冰冷蒼白的手指上掃過一眼,狠下心,一根一根,慢慢地掰開了他的手指,挑起眼角輕輕地笑了一聲:“是弗拉瑞特先生,容我提醒,閣下。”
我已經(jīng)……很累了。
說完,他轉(zhuǎn)身往外走去,長長的、在阿爾多看來樣式有些古怪的風衣下擺微微飄起來,手里提著那把顯得不倫不類的重劍,劍鞘隨著他漫不經(jīng)心的腳步一下一下輕輕地拍在他的腿上。盡管他不再帶巨大的兜帽,卻依然用一個看起來不那么夸張的小禮帽壓在眼睛上面,好像不這樣,他就沒有安全感似的。
阿爾多驀地想起很多年以前兩個人的對話:
“里奧!”
“是阿爾多先生,弗拉瑞特先生,誰允許你叫我的名字?”
時隔多年,居然反過來了。
阿爾多看著他的背影,略微有些心酸地笑了一下,寬大袍袖下面的手握成了拳——他總是不可避免的,對卡洛斯的背影懷有某種根深蒂固的恐懼。
隨著卡洛斯走出他的視線,阿爾多臉上那種明顯外露的悲傷表情像是被風吹走的沙子一樣,一絲不剩地從臉上消失了,他鎮(zhèn)定地低頭看著自己的手,那里仿佛還殘留著那個人的味道。
剛剛他得到了兩個信息——第一個是卡洛斯來自那場戰(zhàn)爭,他和自己記憶里的那個人之間并沒有先前想象的漫長的時光,第二個是經(jīng)過試探,他對自己竟然還會心軟。
這就夠了,阿爾多對自己說,足夠好了,我會重新得到你的,以圣殿的名義發(fā)誓。
窗口卷進晨風,吹起他的滿頭金發(fā),傳來冬天冷冽而清晰的味道,阿爾多深吸一口氣,閉上淺灰色的眼睛,默默地站在那里,那樣子就像是晨曦中祈禱的天使。
“如果世界上真的有神明,”他想,“請允許您不敬的子民獻上最真摯的感激。”
滿心糾結(jié)的卡洛斯從圣殿打車回伽爾家,付車錢——這使得他更糾結(jié)了,他老是難以分辨那些稀奇古怪的紙幣都代表什么額度,再加上本來就心不在焉,簡直是一場悲劇。
好在出租車司機年紀大了,比較富有同情心,看了看這個漂亮的小伙子帶著的那把銹跡斑斑的“玩具劍”,再看著他非常非常努力,還弄錯了三次才把車費數(shù)清楚的樣子,同情神色簡直溢于言表了。
“不,不孩子,我不能收你的錢,相信我,你能單獨出門,已經(jīng)非常有勇氣了,”司機說,“好了,請把它們放回去吧。”
卡洛斯想:咦?
目送著他下了車,司機從窗口露出頭來,沖他揮了揮拳頭:“記住孩子,憲法賦予你們和別人同樣的權(quán)利,一切都會好的,殘疾是最好的老師,不要被它打敗,你就會變成一個了不起的人?!?br/>
卡洛斯:“……”
那個……您是不是誤會了什么?
“像阿甘一樣勇敢地奔跑吧!”司機慷慨激昂地吹了聲口哨,調(diào)轉(zhuǎn)方向盤,把車開走了。
正在院子里玩的莉莉一眼看見了他,快樂地叫了一聲:“約翰!”
“笨,”邁克揪了她的小辮子,“他叫卡洛斯?!?br/>
莉莉尖叫起來,兩個孩子很快扭打到了一起,伽爾卻走了出來,似乎有些不知道該怎么面對他似的:“約……嗯,我該怎么稱呼您?”
一個年齡相仿的……祖先?這也太扯了。
卡洛斯愣了愣,站在原地沒有動,有些不知所措。
當他不笑的時候,臉色就顯得太過蒼白了,即使他身上的傷已經(jīng)快要痊愈,可那蒼白卻是根植于靈魂里的。
他站在那里,別人誰也看不清他的眼神,就像是馬上要被風吹到別的地方去,全世界哪里的熱鬧他都喜歡攙一腳,可是匆匆來去,拾個樂,喝杯水,馬上又要到別的地方去。
伽爾突然想起那天在亞朵拉特墓園里,守墓人和他說起過的關于卡洛斯的野史,無盡的漂泊和冤屈,卻依然沒有阻止他最終回到戰(zhàn)場,現(xiàn)在的卡洛斯還沒有自己年紀大,而在自己被稱為年輕有為的時候,這個人卻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那么波瀾壯闊、跌宕起伏的一生了。
伽爾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不再猶豫,走上去,伸開雙臂抱住僵立在那里的男人,在他的后背上用力拍了兩下:“好吧,無論叫什么,你總算是回家啦?!?br/>
或許血脈早已經(jīng)在時間的流逝里稀薄得不值得一提,卻在這里,成了他唯一一點牽掛和聯(lián)系。一千年后,他那再無緣見面的家人的后代,終于兌現(xiàn)了先祖年輕時的承諾——如果你沒有變成一個了不起的人,我們只好永遠愛你了。
卡洛斯鼻子一酸,僵硬的身體終于放松了下來,這使得他輕輕地笑了起來:“我感動得都快哭了?!?br/>
“哦,你可以借我的肩膀?!辟栍淇斓胤砰_了他,抱起莉莉和邁克,一起走到了肖登宅的院子里,“我們晚飯出去吃意大利菜好嗎,大孩子和小孩子們?”
莉莉和邁克異口同聲地說:“萬歲!”
卡洛斯笑了起來,不過很快,他又想起了一件事。
“對了,”他問伽爾,“阿甘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