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封三十一年,七月十五,子時。
我被素枝喚醒。
素枝眼淚汪汪,“女醫(yī),你快看一眼吧,公主沒有氣息,怎么打也打不哭,怎么辦?”
因?yàn)闆]有足月;
因?yàn)樯a(chǎn)的時間太長了;
“抱來我看。”我奄奄一息。
穩(wěn)婆趕緊把孩子抱來。
小小的一只,瘦骨棱棱的跟只小貓一樣,臉色是青的,青中帶著白灰。
小小的手指蜷縮著,死死的拽成拳頭,好像是提前預(yù)知了自己未來的命運(yùn)一樣,想抗?fàn)帲瑓s又無能為力。
這是我的孩子!
她小小的眼睛還沒睜開。
她沒看過山,沒看過海,不知道喜,也沒嘗過哀。
怎么能去死?
“素枝。”
我啞聲道:“替我拿出十三根針,放火上烤一烤,要烤得仔細(xì)一些。”
“你要行鬼門十三針?”
匆匆趕來的梁氏,聲音抖得跟什么似的。
我朝她招招手。
梁氏走近,我伸手拽住了她的前襟,“你向我保證過的,是嗎?”
梁氏用力點(diǎn)點(diǎn)頭。
“哪怕她是個女孩兒?”
梁氏含淚的目光很堅(jiān)定:“哪怕她是個女孩兒。”
我松開她的衣襟,把十三根針一起拿過來。
手起,落針。
鬼神啊,我不是和你商量,也沒時間來威脅你,我直接向你下戰(zhàn)書。
有我沈杜若在,你,你們誰都別想帶走她。
我不會給你們留余地,也不給自己留后路。
咱們,就死磕到底!
一針鬼宮人中穴;
二針鬼信取少商;
三針鬼壘是隱白;
四針鬼心大陵崗;
五針鬼路通申脈;
六針鬼枕風(fēng)府強(qiáng);
七針鬼床頰車取;
八針鬼市鬧承漿;
九針鬼窟勞宮穴;
十針鬼堂上星強(qiáng);
十一鬼藏是會陰,玉門頭上刺嬌娘;
十二鬼臣是曲池……
“哇——”的一聲。
我手一抖,最后一只針落在地上。
素枝喜極而泣,“哭了,哭了,小公主哭了啊!”
“活了,活了。”
梁氏又是高興,又是發(fā)愁,“快,快,快,別讓她哭,不能哭啊,我的兒啊,你哭小聲一點(diǎn)。”
素枝把孩子抱起來,讓她的小臉貼到我的心口。
奇怪的一幕出現(xiàn)了。
她感受到我的氣息,哭聲一下子就止住了。
多么乖巧的小人兒啊!
我睜大眼睛,想再好好看一看她的臉,可已經(jīng)撐不住了,整個人緩緩倒下去。
素枝扶我和孩子一起躺下去。
我輕輕的把她摟在懷里,心里涌出前所未有的柔軟。
這柔軟像一陣風(fēng),像一片云,把我已經(jīng)累到極致的四經(jīng)八脈都舒展開來。
此刻,我多么希望趙霖能再問我一次,“想留在我身邊嗎?”
“想!”
我想給她一個家,給她穿最好看的衣裳,梳最漂亮的辮子。
天熱了,我替她打扇;
冷了,我給她蓋被。
我想陪著她長大,看她牙牙學(xué)語,搖搖晃晃走路;
及笄那天,我要親手替她插戴簪子;
我要給她找一個世間最溫柔的男子,那個男子只愛她一個人;
我親手將她的手,放在那男子的掌心。
我看著他們夫妻二人離去的背影,既會欣慰含笑,又會淚如雨下……
然而,我這個夢只做了片刻。
一個蒙面的黑衣人悄無聲息的站到了門口。
我看到梁氏身子一僵,大步走過去。
黑衣人附在梁氏的耳邊,低低說了幾句。
梁氏原本垂下的右手,“叭”的一下抓住了門框。
她抓得很用勁,手背上青筋像男人一樣,一根一根暴出來。
可即便這樣,她的身子還止不住的發(fā)抖。
片刻后,她仰起頭,長長吁出一口氣,轉(zhuǎn)身朝我看過來。
我看到了她滿眼的淚水和滿面的悲傷。
我垂下眼,看向懷里的孩子。
孩子啊,你窮盡一生,也等不到爹爹回家了。
梁氏的悲傷,只有短短一瞬,她收回手,緩緩站直身體,挺起胸腔。
身形非常筆直,是母儀天下的那個姿勢。
她朝黑衣人冷冷地看了一眼。
黑衣人一點(diǎn)頭,跨過門檻走到屋里,手中的匕首朝著穩(wěn)婆的頸脖輕輕一劃。
血噴出來的同時,穩(wěn)婆已被黑衣人扛了出去,她甚至都沒來得及呼喊一聲。
素枝也動了,她開始擦拭地上的血跡,收拾房里的殘局……
在我的目瞪口呆中,梁氏走過來,在床邊坐下。
她伸手撥開我被汗?jié)n浸濕的發(fā),用一種很平靜的口氣,對我說:
“沈杜若,孩子我要帶走了。”
終于到了這一刻。
我千般萬般舍不得,最終還是點(diǎn)點(diǎn)頭。
“按規(guī)矩,你是活不下來的,留后還有一種說法,叫去母留子。”
她竟然笑了,“是他說,得有人活著,清明、中元的時候給我們上一支香,燒一點(diǎn)紙。”
我的淚,又落下來。
“月子里,不要哭,會留下病根的。”
她掏出帕子,替我擦了擦眼淚,眼神溫柔而哀傷。
“對了,你燒紙的時候,能不能替我兒子念一念往生經(jīng),讓他下輩子投個普通人家。
不要替我和殿下念,我們說好的,下輩子都不想來了。”
“梁蓀宜。”我哽咽著叫她的名字。
“沈杜若,你越發(fā)的沒規(guī)沒矩了。”
梁蓀宜從我的懷里抱走孩子,居高臨下,沖我莞爾一笑,“我去追他,你好好活著。”
說完,她儀態(tài)萬千的轉(zhuǎn)過身,腰背挺得筆直的往外走。
一步;
兩步;
三步;
終于走出了我的視線。
她的姿態(tài),我死都不會忘記,就像一個戰(zhàn)士,提著長劍,走在尸身遍野的戰(zhàn)場上。
此刻,將軍已經(jīng)血染戰(zhàn)場。
鼓聲和號角吹響。
戰(zhàn)士緩步走到敵軍面前,長劍一橫。
毅然決然的,赴一場死約!
我的淚,不斷地落下來,無端想起我第一次進(jìn)太子府,他們夫妻二人替我接風(fēng)洗塵。
他一席舊衣,坐在她的身邊。
她嘴角含著笑,拿起筷子,挑出一筷子魚肉,又細(xì)心的將刺撥掉,放進(jìn)他的調(diào)羹里。
他看一眼后,拿起調(diào)羹,自然而然的送進(jìn)嘴里。
河?xùn)|之水向東流,洛陽女兒名莫愁,十五嫁作盧家婦,十六生兒字阿侯……
趙霖,梁蓀宜。
再會無期了!
我眼睛一閉,終于陷入一片空虛的黑暗中。
————
對于太子妃梁氏這個人物,怡然有幾句話想說。
在最初設(shè)計(jì)這個人物的時候,我有過很多的設(shè)計(jì),但寫著寫著,就寫成了現(xiàn)在的樣子。
并非寫偏了,而是當(dāng)我代入到梁氏的內(nèi)心時,她就是這樣一個人。
不完美,卻很堅(jiān)定。
我很喜歡這樣的她,當(dāng)她毅然赴死的時候,我把自己寫哭了。
試問這世上,有幾個做母親的,能親手殺了自己的孩子,所以,她很了不起。
至于太子,我用一句很老套的話來總結(jié):性格決定命運(yùn)。
沈杜若,梁氏,太子三人的故事結(jié)束了,還有一章的尾巴,放在明天。
今天只更一章,我又把自己寫傷了。
距離這個心魔還有一萬字左右結(jié)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