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
    淮右嘴一張，剛吃下去的飯，吐了個(gè)干干凈凈。
    淮左一看妹妹吐了，沖趙氏嚷嚷道:“娘，你別欺負(fù)妹妹，妹妹都吐了。”
    “我欺負(fù)？”
    趙氏咯咯咯的笑，笑得整張臉都變了形。
    笑聲戛然而止。
    趙氏直勾勾地看著兒子：“鄭淮左，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欺負(fù)她？”
    小淮左被親娘臉上的瘋魔嚇一跳，忍不住往鄭喚堂身旁靠了一下。
    鄭喚堂察覺到他害怕，低低吼道：“趙慶云，不要發(fā)瘋！”
    平常細(xì)聲軟語哄著她的男人，怒到額頭的青筋一根一根暴出來，趙慶云一下子愣住了。
    夏末的風(fēng)，悶悶的吹過來，院子里一片死寂。
    “小右，爹背你回房。”
    淮右沒有動(dòng)，一雙因?yàn)閲I吐而水汪汪的大眼睛，迷茫的看著趙氏。
    “快上來！”
    她搖搖頭，“哥哥送我回房就好，爹，你陪著娘吧。”
    “上來！”
    鄭喚堂聲音一厲，淮右嚇得瑟縮了一下，只能趴上去。
    淮左不明白娘喝多了酒，怎么突然像變了一個(gè)人，變得像個(gè)瘋子，一點(diǎn)都不講道理。
    他神情怯怯的看了娘一眼，撒腿去追爹和妹妹。
    原來熱鬧的方桌，只剩下趙氏一個(gè)人孤零零的坐著。
    她的男人，她的兒子都去哄那個(gè)丫頭了。
    “憑什么呢？明明是她欺負(fù)了我，她欺負(fù)了我整整八年！”
    謝知非看著落寞的趙氏，多么想把八歲的自己拉回來，告訴他，這會(huì)用手去拍拍娘的后背，用腦袋去蹭蹭她胳膊，娘會(huì)好一點(diǎn)。
    他也想告訴趙氏，算命先生說得沒有錯(cuò)，明月是整個(gè)鄭家命最好的人。
    還想告訴她，妹妹很可憐，你多心疼心疼她，爹會(huì)感激你的。
    他說的話，趙氏也聽不見，就算聽見了，也聽不進(jìn)去。
    八年的時(shí)間，她的心里只剩下了怨和恨。
    ……
    鄭喚堂是在半個(gè)時(shí)辰后，才回的前院。
    趙氏不見蹤影，飯菜也冷透了。
    地上還有一壺酒，鄭喚堂拿起來，倒?jié)M，灌下，再倒?jié)M，再灌下，一盅接著一盅。
    謝知非覺得他喝的不是酒，而是世道給他的進(jìn)退兩難。
    為人兒子，他做到了忠孝兩全；
    為人父母，他愧對(duì)自己的兒子、女兒；
    為人丈夫，他日復(fù)一日的容忍和討好，沒有換來妻子的體貼。
    一輪圓月掛在樹梢，照著這冷清的庭院，還有一個(gè)心上爬滿了坎坷的沉默男人。
    謝知非忽然覺得，比起娘來，這世上最可憐的人，其實(shí)是爹，夾縫里活著，把自己活成了左右不是人。
    最后一口酒喝完，鄭喚堂把酒盅往桌上重重一扣，起身往廂房里走。
    謝知非趕緊跟過去。
    廂房里黑漆漆的，沒有掌燈。
    趙氏和衣而臥，臉朝里，背朝外。
    鄭喚堂坐在窗下的竹榻上，看著趙氏的背影，并不說話。
    就這么沉默地看著。
    趙氏等了一會(huì)，沒有等來男人的服軟示好，索性先開了口。
    “我恨她，鄭喚堂，是真的恨，她一來，我女兒就做了尼姑，明明是鄭家嫡出的小姐，卻要一輩子青燈古佛，到死連個(gè)自己的名字都沒有。
    我兒子八年來都走不出這個(gè)院子，別的孩子都能進(jìn)學(xué)堂，能有世家的子弟成為朋友，他一個(gè)人孤零零，只能跟幾只螞蟻玩。
    你本來大好的前程，老爺五個(gè)孩子，只有你一個(gè)文武雙全，結(jié)果呢？結(jié)果這八年你只能窩在海棠院里。”
    趙氏坐起來，拍著自己的心口，一臉的委屈。
    “我呢，爹娘養(yǎng)我一場(chǎng)，別說盡孝，我連自己的親爹親娘都見不著一面。
    孩子長(zhǎng)到八歲，兩個(gè)老的一面都沒見過，是嫡嫡親的親外孫啊，你們，你們于心何忍？”
    “還有嗎？”
    鄭喚堂沉沉開口：“你統(tǒng)統(tǒng)說出來。”
    “有！”
    趙氏冷冷地看著他：“你兒子心里眼里都是她，連我這個(gè)親娘都靠了后。還有你……”
    鄭喚堂：“我如何？”
    趙氏咬牙切齒：“你待她，比待你親生兒子都要好，都要有耐心，教她這個(gè)，教她那個(gè)。
    兒子練功起遲了一點(diǎn)，你就拿棍子抽他，虎毒還不食子呢！”
    “都說完了？”
    “沒完！”
    趙氏眼里濃濃的恨意。
    “我說我想再生個(gè)孩子，你倒好，每次行完房，親手煮一碗避子湯，哄著我喝，你們?yōu)榱怂B孩子都不讓我要，憑什么？”
    “就憑我姓鄭，趙慶云！”
    鄭喚堂素來溫和的目光，冷得像冰渣似的，比他目光更冷的，是他此刻的聲音。
    “八年前，我就與你說過的，我鄭家欠了別人一個(gè)天大的人情。
    我爹發(fā)過毒誓，有朝一日一定要回報(bào)那人。把淮右收留在海棠院，就是回報(bào)，這話，我有沒有與你說過？”
    趙氏被問得一愣。
    “我不僅說過，我就差點(diǎn)跪下來求你。”
    鄭喚堂：“因?yàn)檫@一樁事，八年來，我每天在你面前伏低做小。
    你說東，我往東，你說西，我往西，你笑時(shí)，我陪著笑，你惱時(shí)，我千方百計(jì)的哄著逗著。
    我知道我虧欠你，所以這些年來，我想盡一切辦法彌補(bǔ)，討好，就盼著你看在我們夫妻一場(chǎng)的份上，能看到我的難，也替我著想著想。
    我難道舍得那孩子青燈古佛一輩子嗎？我難道不想淮左能堂堂正正的走進(jìn)學(xué)堂，他們也是我鄭喚堂的孩子啊，可我有什么辦法呢？”
    鄭喚堂喉頭一滾，滾下兩行熱淚來。
    “你可知道，這八年我過的是什么樣的日子？
    我和你說的每一句話，都要小心翼翼，生怕哪個(gè)字刺激到你了，惹你傷心。
    每天我走出海棠院，我都會(huì)長(zhǎng)松一口氣；而我走進(jìn)海棠院，我都會(huì)提起一口氣。
    為什么？
    因?yàn)槲遗履悖　?br/>     鄭喚堂垂下眼，面容說不出的疲倦。
    “你一想到水月庵，就整天抹淚，稍不滿意，整張臉都耷拉下來，神色冷冰冰，口氣冷冰冰，像這世上所有人都欠你的。
    你累了，朝我發(fā)脾氣使小性，朝兩個(gè)孩子擺臉色，我呢？”
    他的目光再度看向趙氏，聲音哽咽：“我朝誰去說？我這一肚子苦水，能朝誰去倒？
    趙慶云，我也是人，八年來我每天過著這樣的日子，你有一絲絲心疼過我嗎？”
    “我……”
    “你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