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瞧著丹陛上下來兩個內侍,將李賢手中的奏本,遞到天子的御案上,底下一幫大臣還是沒有醒過神來。
相較之下,雖然沈翼同樣沒有預料到,但是在朝堂沉浮多年的他,敏銳的察覺到,這是一個反擊的好機會。
于是,沈尚書果斷的上前,開口道。
“陛下容稟,瓦剌一戰,國庫靡費甚廣,戰后撫恤,流民安置,修繕城墻,事事處處都需戶部撥銀。”
“臣雖不敏,但身在其位,不敢不盡心竭力。”
“連日以來,臣率戶部一干人等,夙興夜寐,兢兢業業,旦夕不休,為倒馬關重建銀兩一事,臣更是絞盡腦汁,費盡心機。”
“如今方有成效,便有小人攀誣構陷,是非曲直,臣不愿辯駁,請陛下為臣做主。”
七卿大佬,賣起慘來也是一絕。
說什么不愿辯駁,這臉上的表情,就差寫上一個大大的“冤”字了。
朱祁鈺坐在御座上,隨手將內侍呈上來的奏疏放下,心中不由得感到一陣哭笑不得。
這沈翼還真是,懂配合,會抓時機!
事情到底是怎么樣的,朱祁鈺的心里再清楚不過了。
邊境關隘這邊,朱祁鈺堅持要按最堅固的標準來修繕,這也就意味著,銀兩要變多。
瓦剌一戰之后,國庫本來就緊緊巴巴的,戶部這邊,靠著胡椒蘇木折俸,才勉強維持朝廷的日常運轉。
往邊境撥付的銀兩一增加,原本勉強堪用的銀兩,就立刻顯得捉襟見肘了。
這也是戶部堅持要在年后,再撥付倒馬關重建的下一筆銀兩的原因。
沈翼著急,朱祁鈺自然也在想法子。
要說這京城當中,最有錢的,自然是當數勛戚世家。
剛好,成國公府那邊有意要巴結天子。
于是,在某盧姓指揮使的暗示下,李老公爺和朱小公爺一合計,就搞出了這么個聯名輸銀的法子。
三十萬兩白銀,換成糧食,能買上百萬石。
足夠解戶部的燃眉之急了。
這筆銀兩當中,涵蓋了二十多家勛戚。
其中,成國公府出了八萬兩,豐國公府出了五萬兩,這兩家拿了大頭,剩下的十幾萬兩,分到各家,也就是七八千兩的樣子。
這些勛戚,有一小半是靖難一脈,一大半是燕王府一脈。
靖難一脈這邊,看的是李賢的面子,但是燕王府一脈這邊,卻是朱儀去跑的。
所以實際上,從這一點可以看出。
成國公府在勛戚當中的影響力還是很大的。
雖然,對于財大氣粗的勛戚來說,萬把兩的銀子,算不上傷筋動骨,但是也絕對不是隨隨便便就愿意拿出來的。
朱儀甚至沒有任何的把握,這筆銀兩拿出來之后,能夠恢復爵位。
但是他一開口,這些勛戚還是愿意幫忙,這些勛戚的想法,便可見一斑。
那就是,但凡有能夠幫成國公府度過危難的法子,哪怕是機會不大,他們也是愿意試一試的。
至于李賢所說的,戶部向各衙門張榜的事情,那是慣例了。
每到國庫艱難的時候,戶部就會想這樣的法子。
反正都是在朝廷各衙門之間征集,既不是向民間要錢,也不是向官員要錢,算不上什么丟人的事。
只不過,一直都收效甚微,只聊勝于無罷了。
朱祁鈺的本意,只是想讓邊境修城的進度不要停止,所以這樁事情,并沒有提前知會沈翼。
卻不曾想,今天剛好撞上了群臣對戶部發難。
沒料到沈翼也是個聰明人,這一番話,簡直是打蛇隨上棍,就差說這筆銀子,是他辛辛苦苦籌集來的銀兩。
他為了國家大計,連老臉都不要了,去跟勛戚籌錢,結果卻被自己家人背刺。xしēωēй.coΜ
老委屈了!
搖了搖頭,朱祁鈺將目光放在殿中那個手足無措的御史身上,開口道。
“韋卿,沈尚書所言,你可有話說?”
剛剛跳出來的這個御史,名叫韋安,是土木之役后,剛剛提拔上來的御史。
就在李賢的奏本遞上去的時候,他就臉色發白,意識到自己太冒失了。
這前腳他還彈劾戶部尸位素餐,拖延朝廷大計,后腳人家就把事情給解決了。
這倒顯得,人家在為國家大事忙碌,他自己在后頭給人搗亂一樣。
感受到四面八方投來的目光,韋大人的臉色由白轉紅,拜倒在地,悶聲道。
“是臣未經調查,貿然失言,誤會了戶部諸位同僚,請陛下責罰。”
切,沒骨氣……
殿中一幫吃瓜的老大人,面露失望之色。
他們本還以為,這個年輕輕的御史,能多扛一會。
畢竟,御史言官,干的就是風聞奏事的活。
所謂風聞奏事,字面意義上來說,是根據傳聞來參奏彈劾。
大明的風聞奏事,沒有這么隨便,但是也差不太多。
具體來說,就是在朝廷和地方政務的運轉當中,只要掌握監察權的科道官認為不妥,便可以提出質疑,要求糾察。
這種彈劾,是不必有詳實的證據支撐的。
畢竟,要是有證據,直接交法司,上廷議,就不必糾察了。
如果糾察出來沒有問題,那么這事就算了結,糾察出來有問題,那么就按制處罰。
這種情況下,言官彈劾錯了,才是常態。
所以,大明的御史科道,驕傲的很。
說對了是我敢言直諫,神目如電。
說錯了……我也不道歉,而且下回還敢。
因此,這個御史這么快就慫了,的確是讓人有點失望,心中忍不住哀嘆,現在的年輕人,真的一代不如一代……
吃瓜的老大人們,本以為此事到此結束,但是就在這個時候,天子開口了。
“既然韋卿認錯,所謂知錯能改,善莫大焉,著罰俸一月,閉門思過七日,以示懲戒。”
這下,不僅是應該上前領旨的韋安愣住了,就連底下的群臣,也“嗡”的一聲,開始議論起來。
未過片刻,便有御史出列,道。
“陛下,此舉不妥,韋安身為科道,自有監察之權,風聞言事乃是本分,豈可因此罪之?”
“不錯,縱然彈劾有誤,亦是常事,因言罪之,實有不妥,還請陛下三思。”
“陛下……”
如果說剛剛,底下的一幫大臣還是在看戲的話,那么現在,他們可個個都打起了精神。
和剛剛只是惡心戶部的彈劾不一樣,這可是涉及到朝廷典制的事情。
韋安被罰的不重,一個月俸祿,七天閉門思過而已。
可問題是,大明對待諫官歷來寬宥,因為彈劾有失而懲罰諫官,在大明來說,是會被抵制的。
諫官可以因為君前失儀,行為僭越而被懲罰,但是因為彈劾本身而被罰,是多數朝臣不能接受的。
這也正是大明言路暢通的根本所在。
如今天子此舉,雖然罰的不重,但是其中隱含意義,卻令朝廷群臣不得不重視。
面對著這么多朝臣的諫言,朱祁鈺倒是淡定的很,偏了偏頭,對著一旁的左都御史陳鎰問道。
“總憲以為,朕此舉可有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