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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六十一章:王文的啞巴虧

    應(yīng)該說,胡濙這個禮部尚書,在六部七卿當(dāng)中,算是最沒有存在感的。
    他既不像吏部的王文一樣強勢,也不像戶部的沈翼一樣無賴,沒有于謙,陳鎰那股令人望而卻步的凜然之意,也不像陳循一樣清流門生遍布朝野。
    咦,好像漏了什么……算了,反正不重要,繼續(xù)……
    總之,這位大宗伯,雖然資歷深厚,各種榮銜加身,但是在朝堂上出的風(fēng)頭遠不及其他人。
    就連禮部本身的一些事務(wù),平素他老人家也不大管,基本上全都交付給兩個侍郎打理。
    上朝的時候,他多數(shù)時候瞇著眼睛,似醒非醒的,見了人也都笑呵呵的,像一個仁慈寬厚的長者,遠像于一個高不可攀的老大人。
    所以,他老人家這次的反應(yīng),也的確讓朝堂眾臣感覺到有些意外。
    但是,緊接著,他們就明白,什么叫做五朝老臣的威望了!
    胡濙的話音落下,頭一個站出來的,就是內(nèi)閣的王翺,這位從頭到尾都沉默無聲的首輔大人,邁步來到殿中,道。
    “陛下,臣以為胡尚書所言有理,李侍郎自宣德八年登進士第,授官吏部主事,歷考功司、文選司郎中,后因土木之役后,朝廷急缺官員,驟而拔擢為三品侍郎,實則缺乏躬理庶務(wù)經(jīng)歷。”
    “如今社稷安穩(wěn),朝廷人才濟濟,正是讓李侍郎出京積累經(jīng)驗之時,今廣西右布政使一職仍舊空置,臣舉薦李侍郎出京任職,前往廣西撫政安民。”
    李賢的臉色一下子就黑了。
    他是怎么得罪這位首輔大人了,一開口就要把他給支到廣西去?
    大明十三個承宣布政使司,出了名的荒涼貧瘠的三個,就是廣西布政使司,貴州布政使司和云南布政使司。
    凡是去這三個地方的,就沒有不掉一層皮的。
    涉及到人事問題,繞不開的,肯定就是吏部。
    于是,群臣的目光,不約而同的,落到了天官王文的身上。
    王老大人此刻的臉色也不大好看,看著話說的冠冕堂皇的某首輔,心里啐了一聲。
    呸,老東西,別以為他不知道,內(nèi)閣有一個算一個,就沒有好東西,一個個的,逮著個機會,就想跟吏部爭權(quán)。
    李賢是該外放,可要外放去哪,輪得著你一個內(nèi)閣大臣來說?
    同樣沉著一張臉,大步來到殿中,王文道。
    “銓選自有規(guī)矩,禮部侍郎為正三品官職,廣西布政使卻是從二品官職,李賢既然是因不稱職而調(diào)任,豈有擢升品級之理?”
    “今貴州苗亂方平,正需大臣前往安民,故吏部之意,可調(diào)李賢為右副都御史巡撫貴州。”
    王文的話語一如往常,詞鋒犀利,就差沒說你們內(nèi)閣太不專業(yè),還是別摻和這檔子事了。
    但是……
    到底是誰不專業(yè)啊天官大人?!
    大明的官職什么時候開始只看品級了?
    事實上,如果換一個對大明官制并不了解的人,一定覺得,王翺是在維護李賢,王文是在打壓李賢。
    但是事實上,恰恰相反!
    承宣布政使司,雖然名義上是一省的最高理政機構(gòu),但是,自從宣德以后,各布政使司的權(quán)力就大大下降了,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各省開始設(shè)置巡撫,原本只是臨時性的,但是后來,漸漸變成了常置的官職。
    巡撫嚴格意義上講,屬于中央朝廷的派出官員,通常由副都御史或僉都御史兼任,本身具備監(jiān)察權(quán),與此同時,多數(shù)巡撫的手中,有朝廷授予的‘差事’,譬如協(xié)理軍務(wù),兼理糧餉,帶管鹽法,總督漕運等。
    如此一來,承宣布政使司的職權(quán)就被分割出了一大部分,而且相對來說,是最重要的一部分。
    漸漸的,巡撫成為地方上的封疆大吏,而承宣布政使司,則淪為處理一些地方日常事務(wù)的機構(gòu),真正的大事要事,則要交給巡撫來處置或直接上報朝廷。
    最明顯的一點就是,在洪武朝和永樂朝,皆有布政使直接調(diào)任六部尚書的。
    但是,自宣德之后,基本反了過來。
    布政使別說是調(diào)任六部尚書了,就是調(diào)任六部侍郎,都算是升遷了。
    所以,王翺所說的方案,才是真正的貶謫。
    至于王文所說的,則只能算是平調(diào)。
    畢竟,禮部侍郎雖然清貴,但是,畢竟沒有什么實權(quán),巡撫則是一方封疆大吏,代表朝廷巡撫地方,權(quán)力大的巡撫,甚至可以干預(yù)軍務(wù),雖然品級有限,通常只是三品右副都御史銜。
    但是,如果能力夠強,也不是沒有可能擢升為右都御史巡撫地方。
    所以,王文這話,明顯就是在跟內(nèi)閣賭氣。
    不過讓人意外的是,王翺卻沒有堅持,在朝這么久,對于王文的言語攻擊,如王翺這等老大人們,基本都已經(jīng)免疫了。
    他拱了拱手,道:“大冢宰何必動怒,銓選乃吏部職權(quán),老夫不過舉薦一二,不妥吏部再議便是。”
    說罷,王首輔施施然的就退回了朝班,只不過嘴角莫名的,露出一絲笑意。
    王文到底也不是傻子,看到王翺這么輕易的就放手,頓時反應(yīng)過來,自己千防萬防,還是上了這個老賊的當(dāng)。
    這貨打從一開始,就沒有打算真的打壓李賢,畢竟,李賢這種清流出身的大臣,在朝中有著深厚的人脈。
    內(nèi)閣調(diào)和內(nèi)外,靠的就是人際關(guān)系,怎么可能這么不長眼的頭一個出來的罪人。
    王翺此舉,無非是借吏部對銓選舉薦之權(quán)的敏感,給李賢賣個好而已!
    從禮部侍郎調(diào)任廣西右布政使,明顯帶著貶謫的意味,這是給王文出了一個難題。
    三品大員的調(diào)動,理論上來說,應(yīng)該由吏部來提名,報天子核準,如果天子有所猶豫,再下發(fā)廷議。
    結(jié)果如今,內(nèi)閣搶先了一步,把提名權(quán)拿走了。
    如果說王文不站出來阻止,那么內(nèi)閣之后必然會引援此成例,想辦法侵蝕吏部的事權(quán)。
    這種事情,他們之前就做過。
    可是,他要開口,也是騎虎難下,如果說只是開口贊同王翺的意見,那其實壓根沒有必要說話,反倒像是吏部只能對內(nèi)閣亦步亦趨一樣。
    所以,王文開口,意見一定要和內(nèi)閣不同。
    那么,要么進一步貶謫,把李賢打到地方知府或者是按察使上頭。
    但是,如此一來等同于連降兩級,李賢雖犯錯,但他剛剛?cè)ビ瓘?fù)了太上皇歸朝,就算是有胡濙出面要責(zé)罰他,也不至于如此苛刻。
    所以,王文其實沒有別的選擇,只能給李賢一個相對來說,還算不錯的出路,將他打發(fā)出京去,但又不能太過打壓。
    于是,便有了現(xiàn)在的局面……
    王文深深的看了某首輔一眼,心中暗罵一聲老狐貍,果然不愧是內(nèi)閣的老大,這時機的把握,簡直妙到毫厘。
    他這么一說,王文無論怎么做,都是內(nèi)閣得利。
    要是按著內(nèi)閣的方案將李賢貶了,內(nèi)閣便算是插手進了銓選事務(wù)當(dāng)中,以后必定得寸進尺,若是駁斥了內(nèi)閣,那么李賢又逃脫了,必然會對他們有所感念,簡直是穩(wěn)賺不賠的生意。
    當(dāng)然,或許還有其他的意思,王文的眼神淡淡的向內(nèi)閣中的某個或者說某幾個人身上瞥了幾眼,但是最終,卻沒有多說什么,只道。
    “陛下,吏部啟奏,請調(diào)禮部侍郎李賢任都察院右都御史,巡撫貴州協(xié)理軍務(wù),請陛下御準。”xしēωēй.coΜ
    谷</span>這便算是代表吏部正式的表態(tài)了。
    朱祁鈺坐在御座上,將底下發(fā)生的一切盡收眼底。
    王翺的用意,他自然也清楚,甚至于,他看到的更多。
    但是,他并不打算干涉。
    對于王文,他給了足夠的信任和權(quán)力,如果在這種情況下,依舊被內(nèi)閣侵奪了事權(quán),只能說,王文的能力不足。
    過分的維護和偏重,有些時候反倒不是好事。
    相反的,倒是王翺這次,讓他頗為滿意。
    這次雖然事發(fā)突然,但是對于內(nèi)閣來說,往往最需要具備的,就是這種處理突發(fā)事件的能力。
    調(diào)和內(nèi)外,撫順朝局,不僅僅只有結(jié)黨強壓著一條路,因勢利導(dǎo),輾轉(zhuǎn)騰挪,也是內(nèi)閣可用的手段。
    所以,雖然作為他的心腹,王文被擺了一道,但是,朱祁鈺并不打算替他找場子,相反的,下了朝之后,他說不定還需給內(nèi)閣一番賞賜。
    心頭念頭轉(zhuǎn)了轉(zhuǎn),朱祁鈺卻沒有直接點頭,而是對著胡濙道。
    “大宗伯,你覺得吏部此議,可妥當(dāng)否?”
    胡老大人抖完了威風(fēng),在兩王吵架的時候,就已經(jīng)又恢復(fù)了那副垂垂老矣,昏昏欲睡的樣子。
    此刻,瞇縫著的眼睛睜開,這位大宗伯拱了拱手,道。
    “銓選乃吏部執(zhí)掌,天官大人也是個中老手,臣并無異議,一切悉聽陛下裁斷。”
    于是,御座上天子點了點頭,終于將目光,落在了當(dāng)事人的身上,聲音溫和,問道。
    “李侍郎,吏部提議調(diào)你前往貴州巡撫,你可有不愿?”
    我……
    李賢欲哭無淚。
    陛下啊,您跟天官大人,大宗伯都決定好了,還問我干啥?
    難道我說不,您就不調(diào)了嗎?
    嘆了口氣,李賢拱手道:“陛下放心,臣定當(dāng)盡心竭力,撫政安民,不負朝廷重托。”
    于是,這件事情,就此徹底塵埃落定。
    胡老大人回朝班繼續(xù)睡覺,吏部王老大人在自己的笏板上開始記仇,內(nèi)閣王老大人的得意掛在眉梢。
    只有李賢,一步一步的從殿中往朝班中挪。
    不出意外的話,未來的很長一段時間,他都要和這座象征著大明絕對政治中心的大殿道別了。
    朝堂之事,永遠是有人歡喜有人憂。
    這樣的結(jié)果,感到無奈的,可不止李賢一個……
    隨著朝堂再度恢復(fù)了秩序,日頭也已經(jīng)高高的懸在了天上。
    今日的早朝,著實進行的時間不短了,不少大臣隨著李賢之事的塵埃落定,心神已經(jīng)開始放松……
    出了這么檔子事,只怕,接著也議不了什么大事了。
    大清早的就趕到了宮中上朝,老大人們此刻,都想著趕緊回家吃早飯。
    但是,對于朱鑒來說,他不能再等了!
    沒聽到胡老大人剛剛說嗎?下了朝之后,他老人家就要親自主持部議,最遲今晚宮門下鑰之前,太子出閣的儀注就會確定下來。
    真到了那個時候,一切就晚了!
    于是,深吸了一口氣,狠狠的一咬牙,朱鑒移步出列,道。
    “陛下,臣有本奏。”
    說著,他從袖中拿出一份奏本,高高的舉過頭頂。
    隔著遠遠的,諸多大臣并看不清上頭寫的什么,只是對于到了這個點,還干擾大家干飯的朱閣老心中隱有不滿之意。
    但是,站在朝班最前頭的幾位老大人,卻第一時間就看到了,這本奏疏上頭寫著的幾個大字。
    《奏請置太子府屬官疏》!
    于是,幾位老大人互相交換了個眼神,神色頓時都肅然起來,就連昏昏欲睡的胡尚書,眼中也頓時散出一絲銳利。
    果然,還是來了……
    內(nèi)侍走下御階,將奏本呈上御案,擺到天子的面前。
    群臣肉眼可見的,便看到天子原本平靜的目光,陡然落在了殿中朱鑒的身上,帶著濃重的審視意味。
    朱鑒站在殿中,沉默不語。
    天子的目光也一觸即收,伸手將奏疏翻開,細細讀了起來。
    片刻后,天子似乎有些猶豫,但是,最終還是對著一旁的成敬擺了擺手。
    于是,后者會意,恭敬的上前將奏疏接過,然后展開讀道。
    “臣戶部尚書文淵閣大學(xué)士朱鑒謹奏。”
    “臣聞儲君乃國家之本,社稷之本,東宮出閣讀書,為天下歡欣之事,儲本既定,萬民歸心,群臣皆安。”
    “然自我朝開國之時起,東宮出閣皆置屬官,今太子雖幼,圣人之理不可不學(xué),國家政務(wù)不可不預(yù),否則無以承社稷之重,擔(dān)陛下萬民之望。”
    “太子無詹事府,則政務(wù)無以習(xí),無左,右春坊,則講讀經(jīng)筵無以立,此誠朝臣之失職也,臣以不敏,斗膽請陛下三思,出閣備府,置衙設(shè)官,實乃古禮,不可廢止。”
    “陛下愛重太子之心,天下皆知,群臣皆體,然東宮為社稷儲本,當(dāng)自幼嚴加培養(yǎng),故陛下當(dāng)稍舍疼愛之心,命朝廷設(shè)詹事府,左,右春坊,以輔太子,此方為社稷之君,萬民之父也。”
    “…………”
    奏疏并不算長,很快就讀完了。
    原本還饑腸轆轆,神思不屬的老大人們,在成敬的聲音落下之后,頓時面面相覷,將所有的情緒都丟到了腦后。
    殿中安靜了片刻,緊接著,就是沸騰的議論聲。
    這個時候,隨著糾儀御史的一聲鞭響,天子開口了。
    他老人家面色依舊平靜,仿佛這道奏本,和平常的政務(wù)沒有什么不同,淡淡的道。
    “此事重大,今日朝上難以討論分明,暫且散朝。”
    “明日卯時,廷議此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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