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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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老醫(yī)官被喚來時, 姜洵自然已恢復了。
到底是從醫(yī)多年的老醫(yī)者,聽了曲錦萱面紅耳赤所述,柴老醫(yī)官仍是面色自若:“姑娘莫要擔心, 此乃正常反應, 畢竟陛下尚有呼吸在?!?br/>
忍著羞赧, 曲錦萱問道:“那……可是代表陛下已有知覺?”
對此, 柴老醫(yī)官的回答較為嚴謹:“知覺是有, 但頭腦是否清醒過來,老臣還不大敢確定。許是已清醒, 又許是仍在昏迷?!?br/>
而此時睡榻之上, 確是有知覺的姜洵,無比希望自己當真仍在昏迷, 起碼他恢復知覺, 不應是在這么個令自己局促, 甚至有些難堪的當口。
人生頭一遭, 姜洵困窘到了極致。
柴老醫(yī)官診完脈后,又對曲錦萱道:“老臣再去查查診籍, 試試旁的湯方與針方?!?br/>
說完這句, 柴老醫(yī)官仍是特意囑道:“姑娘與小殿下是陛下至為重要的人,份量不是旁人能比的。還是勞您每日里多陪著陛下,盡量多與陛下說說話。許這般,反能快些讓陛下恢復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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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寢殿,正往宣祐門那頭走著, 柴老醫(yī)官與丁紹策打了個照面。
丁紹策本就是準備去東華宮探姜洵的,如此巧遇見,又兼見得柴老醫(yī)官來的方向,加之老醫(yī)官擰著眉似在沉思, 丁紹策自然便要問上一嘴姜洵的情況。
在柴老醫(yī)官看來,適才所發(fā)生的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并無甚避提的必要,是以丁紹策問起,他便如實答了。
“哈哈哈哈……”
柴老醫(yī)官話音才落,丁紹策委實沒忍住,笑到打跌,直將眼淚都給倒逼出來了。
過了小半晌,丁紹策才恢復正常。
他勉力鎮(zhèn)定,一本正經(jīng)地想,畢竟那是陛下渾身上下唯一能動的地方,確實無甚奇怪的。
清了清嗓,丁紹策憋起笑來提醒道:“今日陛下之事,老醫(yī)官還是莫要與外人提及,陛下、陛下應當不喜……”
“對了,敢問老醫(yī)官,除了調整湯方針方外,可還有旁的法子?”
這便是柴老醫(yī)官適才一直在想的了。他忖綴了下:“老朽倒是記有幾樁奇事,只有些離奇,不知能否行得通……”
“奇事?”丁紹策挑了挑眉:“何等奇事?可否請老醫(yī)官與晚輩說上一說?”
柴老醫(yī)官道:“依老朽來看,除卻湯方針方之外,若想喚陛下完全醒來,應當需要時機,這個時機許是時日,又許是何等刺激也不定?!?br/>
丁紹策越發(fā)被挑動好奇心了,連忙追問道:“老醫(yī)官可否說得清楚些?類如哪種刺激?”
柴老醫(yī)官捋著胡須回想了下:“老臣依稀記得,有一位癥狀相同的老嫗,是因膝下無男孫,便一直盼著要個男孫。她蘇醒那日,便正好是三房的媳婦分娩,誕下個男娃娃?!?br/>
“還有位,因府里上下三代俱是商賈,便想捧出個身懷功名之人來。只好不容易有個孫兒考中秀才,不多時他便這般病倒了,而他蘇醒那日,則是因那位孫兒省試幾試不中,覺得自己非為那讀書入仕的料,便仍是決定棄仕從商,要接家里頭行商的營生做?!?br/>
末了,柴老醫(yī)官總結道:“至喜至怒的都有,由此可見,這情形不能一概而論……”
刺激?
丁紹策聽了這些話,心思開始活泛起來。
要刺激還不簡單?法子他可是有的,就是不知這事是否能順利。事兒頭一件,便是那位愿不愿意配合了。
倏然間,丁紹策腦中又是靈光一現(xiàn)。
這不是現(xiàn)成的好機會給他了么?
這般想著,丁紹策謝過柴老醫(yī)官,轉了身,便往宮外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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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室靜謐。
柴老醫(yī)官都走了許久,曲錦萱面上還是余熱未消。
想著柴老醫(yī)官所囑,曲錦萱便硬著頭皮,開始嘗試與姜洵說話:“陛下……”
既是要尋話說,便免不了追溯回憶。
“不知陛下初初見我,是何等印象呢?”
何等印象?
姜洵仔細想了想。
他初見她,是在丁府舫橋那方隱蔽的看臺之上。
當時瞥見了,只當她是個我見猶憐的、不可多得的小美人兒,難得的嗅覺靈敏,亦因察覺到魏言安的覬覦而神貌不安。只雖躲躲藏藏,卻到底,還是被魏言安給堵到了。
宴廳之前,他偶遇魏言安,亦見得她與之同行。
那時,她面上的驚懼與抗拒已表現(xiàn)得很是明顯,甚至超過了平常人應有的戒備。只那時他雖用余光留意了兩眼,卻到底不曾往心里去。
廂房之中再見,她畏畏縮縮,說句話聲音都發(fā)顫,活像受了驚的幼鹿。
可偏偏這只受了驚的幼鹿,那時將將才亮了爪子將人抓傷,正因闖了大禍被人搜尋,而惶恐不安。
鬼差神遣之下,他幫了她。
如今想來,若那時他見困不救,不曾幫她,她將面對的是什么……
腦中一凜,姜洵不敢再往深了想。
姜洵思緒才停,耳畔,曲錦萱的聲音適時響起:“陛下可知在我眼里,初見陛下時,是何等印象?”
姜洵聚精會神地支起了耳朵。
曲錦萱自然不會提上世之事,只說了自己對他實實在在的初印象。
遙久的思緒中,她輕聲道:“初見陛下,我只覺得陛下儀表堂堂,且周身氣魄攝人,瞧起來,便不是個易親近的。卻不曾想,在我遇難之際,瞧著冷漠至極不愿管閑事的陛下,卻出手幫了我?!?br/>
“興許陛下不知,在那廂房之中,若陛下不曾施以援手,極有可能,就沒有今日的我了。”
曲錦萱說得輕描淡寫,姜洵卻聽得陣陣后怕。
果然是這般,還好,還好他那時,罕見地心軟了。
既她復又提起初見那日,姜洵便再度順著那思憶,向下回想了。
他清楚地記得,他曾勸她尋個夫家,才好擺脫魏言安。
而她倒是聽他的話尋了,這一尋,便尋到了他。
姜洵心弦忽動。驀地,便想起自己反復夢到的,在那陌生村落中的種種……
難不成,那是他們曾有羈絆的某一世?
這般想著,姜洵開始將自己曾經(jīng)聽過一耳朵的,戲文或民間的好聽的,關于姻緣的俗語,通通往他與曲錦萱身上安。
是了,他們這便是累世修來的緣分,是天賜的良緣,雖曾短暫離分,但終有一日,是要復歸舊好的!
正當姜洵喜滋滋地沉浸在這些好話中時,曲錦萱的聲音,開始有些發(fā)沉了。
“陛下那時真的可惡。我從來都是真心待陛下的,從嫁給陛下的第一日起便是,情意從無半刻作假??杀菹路磸蜔o常,我連陛下喜怒都摸不準,生怕說錯了怕惹陛下不高興,只能小心翼翼伺候著……”
“在寧源時,陛下與我好,容我忍我,任我耍小脾性,縱我不聽你的話。那時,我是真心歡喜,也以為陛下是真心歡喜。可回了奉京,陛下卻像變了個人似的。那些日子我在待霜院中,既盼著陛下去,又怕陛下去了,我在陛下身上聞到旁的女子氣息……”
“與陛下爭吵那幾回,我心如刀割。好幾回夜里,都夢到陛下去尋我……”
“后來,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氣主動去尋陛下,卻被陛下無情拒了,陛下可知我那時有多傷心有多無措?我、我甚至不知自己到底做錯了何事,突得陛下那般對待……”
說完這些,曲錦萱聲音微哽,細弱的雙肩都在聳顫。
停下來平復了下心緒,曲錦萱才又繼續(xù)道:“可在我認為、認為陛下對我壓根沒有半分在意的時候,在我心中放了陛下,與陛下和離之后,陛下卻又莫名開始對我窮追不舍。我根本找不著頭緒,只覺惶恐與茫然……”
“既是和離了,我都離了奉京城,你又為何要去尋我,又為何要扮出那般深情的模樣,又為何要數(shù)度救我,甚至愿以命替我?”
“究竟是為何,陛下后來心思又轉變得那樣快呢?我真的不懂,也不大敢深想?!?br/>
“陛下壞時,對我視而不見,對我言語冷落。陛下好時,卻又甚至可以不顧性命,數(shù)度為我赴死……陛下可曾想過,就是因為你這般突然的反復,我才更不敢信陛下?!?br/>
“我若輕易信了陛下,當真入了這宮中,便是陛下手中系了繩的雀兒。陛下高興了,與我逗兩句趣兒,不高興了,便可隨意折我雙羽,使我難逃這深宮禁苑,只能仰陛下鼻息過活。這般朝不保夕的日子,若換作陛下,陛下又當是何等心境?”
說得多了,便順了。
起了情緒,話趕話說到后頭那些接連的、急促的質問時,曲錦萱的目中泛了水澤,未幾,便有滾滾淚珠滑落臉頰。
姜明霄初時還呆呆地看著娘親喋喋不休,看著娘親越來越激動,這會兒見她當真流起了眼淚,急得小眉毛都打了結,慌忙張開雙臂去抱她:“阿娘、不哭、不哭……”
曲錦萱將頭埋在姜明霄身上,須臾吸了吸鼻子,悶聲說了最后一句:“陛下快些醒罷,要說什么,我聽你說就是了……”
……
曲錦萱母子走了,寢殿又恢復了安靜。
姜洵默默聽了許久,心中艱澀,且鈍痛到無以復加。
那委委屈屈的、遲來的控訴與指責,刺心攪肺,陣陣扯心般的疼痛,讓他感覺自己快要無法正常呼吸。
他固然知曉自己過去有許多對不住她的地方,知曉自己過去是個劣行累累的混帳東西,可那些過往,從她嘴里說出來,讓他無地自容,愧怍到直想抽自己兩耳光。
而聽到輕泣聲時,姜洵心底更是余痛亂顫。
他看不到她流出的淚水,卻能感覺到那些淚,一顆顆都兇狠地砸在他心上,而胸口的悲滄,更似要從頭傾覆,將他蓋個嚴實,甚至,將他就地掩埋,不留息孔。
寸心欲裂。
他欠她的,真的好多。
良久,睡榻之上的姜洵,眼角緩緩淌落一行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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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樂陽入宮了。
寢殿之內,與姜明霄逗弄一番后,樂陽壓低聲,與曲錦萱喁喁切切地說了一番話。
而聽了樂陽的話,曲錦萱訝然不已:“這樣……能行得通么?”
樂陽倒很有幾分篤定,還道:“我與丁紹策合計過,若能以刺激讓陛下轉醒,如今想來,還真沒有比這事要更管用的了?!闭f著,她看向曲錦萱:“眼下的問題啊,可不是能否行得通,而是你可愿意配合?”
曲錦萱略微晃了下神,猶疑過后,她點了點頭:“若是、若是當真能有用,我自然愿意試上一試的?!?br/>
樂陽面上浮起笑意,她舉起右手打了個響指:“那便再好不過了,一會兒出宮,我就去告訴丁紹策,讓他快著些安排!”
這話才說完,樂陽便見姜明霄又在有樣學樣。
奶娃娃將自己兩只手都舉起來,十個手指頭不停捻搓,還把耳朵湊過去聽,卻愣是半點聲響都發(fā)不出來。
而見小娃娃投來求助的目光,曲錦萱只搖頭笑:“阿娘也不會……”
姜明霄轉而去望樂陽,大眼睛里頭滿是求知的渴盼。
樂陽故作嫌棄地點了點小娃娃的手:“霄哥兒,可不是我藏私不教你,你這么短的手指頭如何能打得響?”
被嫌棄的姜明霄收回自己的手,還認真盯了幾息。
便在樂陽以為他會懊喪地垮起小臉,或是直接哭鼻子時,姜明霄做了個讓人驚掉眼珠子的動作。
似是將自己兩只手十個指頭的長短比較了下,且得出右手手指比左手要長些的結果,姜明霄放下左手,將右手舉到樂陽跟前,幾個指腹對搓一下,自己嘴里便跟著發(fā)出清脆的‘卟’聲,權當完成了。
做完這些,他還沖樂陽憨笑了一下,發(fā)出“?。俊钡膯柭暋?br/>
樂陽先是呆住,繼而捧腹,直樂得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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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莫一旬后,忙完手頭諸事,丁紹策也進宮了。
入殿見到姜洵時,柴老醫(yī)官正為他施著針。
那一根根豎直的、長短不一的針在各個部位扎下,甚至還會碾動幾下,委實看得人頭皮發(fā)麻。
“陛下……可能感知疼痛?”丁紹策忍不住問了。
“這個老朽不敢確定?!辈窭厢t(yī)官答他:“可陛下若能感知,當是有好轉了?!?br/>
一時間,丁紹策都不知該說什么了。
按柴老醫(yī)官的話,能感知到痛,自然是好事,可這般生受著,豈非是莫大的折磨?
光是想想,丁紹策便有些嚇得骨軟筋酥。
而對姜洵來說,痛,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如這般有知覺卻無法動彈地躺著,才最讓人難以忍受。
這般僵直地躺著,他甚至連吞咽,都很是艱難。
而當人能聽到一切聲音,能聞到所有氣味,亦能清楚感知到旁人的觸碰,卻獨獨不能活動時,在意識中掙扎的感覺,其實很有些生不如死。
像是意識被鎖在身體當中,又像是這具軀體,鎖住了你整個人。
……
雖丁紹策來時,施針已過了一個余時辰,但他等行完針,且姜洵身上的針盡數(shù)被拔除,也已是半個多時辰后的事了。
搓了搓小臂,將身上泛起的雞皮撫下,丁紹策在榻邊的凳上坐了。
他清了清嗓子,先是與姜洵說起丁老將軍攻下南涉兩座城池,正在班師回朝的途中。接著,又道東湯現(xiàn)下一團亂,父子兄弟個個斗得跟烏眼雞似的……
這般東拉西扯像模像樣地說完一通后,丁紹策便轉了話頭,嘆道:“唉,陛下可真是癡情之人,英雄救美的事情做慣了,想也不想便從容赴死,現(xiàn)下這般躺著,也不知何時才能醒……”
“陛下這般躺著,可曾想過三姑娘的事?倘使陛下一輩子不醒,人家總不能便在這宮里頭待一輩子吧?三姑娘可是扔了外頭生意在這宮里頭的,雖說她日日來照顧陛下,可想來,她定然不曾與陛下說過外頭鋪子里的事罷?”
“那幾間鋪子日日人滿為患,臣聽樂陽說,她們打算還要開幾間分鋪的??扇媚镆恢贝粼趯m里頭,別說操持鋪子了,她二人就是商量些個事兒,都很是費勁……”
“她們雖為這些苦惱,可陛下到底是為了救三姑娘而成這副模樣的,三姑娘就是想出宮忙自己的生意,也不好意思提這茬兒……”
說完這一通,丁紹策停下來,仔細觀察了下姜洵,見他仍是安靜躺著,連呼吸起伏都沒有多大變化。
想了想,丁紹策又把凳子搬近了些,再道:“陛下躺了許久,應當不知今昔何夕了。過幾日便是端午,循舊,宮中明晚會在寶津樓中節(jié)宴百官。”
“臣可是聽說那小戚大人又拒了幾門相看,可見是癡心不改,還將那一門心思都放在三姑娘身上呢?!?br/>
“端午夜宴,您不便出席,屆時小殿下定然要代您出席的,那三姑娘肯定也會去。再有,便是小戚大人了,他定然也會去參宴的,極有可能,小戚大人便會尋上三姑娘說話……”
說到這處,丁紹策連身子都半俯下,恨不得貼到姜洵耳邊去。
“陛下,就算端午宴不曾發(fā)生什么,可臣就怕三姑娘委實在宮里頭待不住,會自請出宮去。這般請求可無人好駁,到時候陛下躺在這宮里頭,三姑娘去了宮外頭,小戚大人豈不常有借口能見得到她?”
“往前啊,有陛下在阻著,在和小戚大人明爭,可眼前陛下這般躺著,別說去阻了,就是哪時候小戚大人接近三姑娘,您也是不知的。陛下努力這么久,好不容易讓三姑娘看起來有所動容了,本該乘勝追擊的,這下卻眼睜睜給了旁人機會,讓旁人趁虛而入撬您墻角,您如何能甘心吶?”
丁紹策話語越來越鏗鏘,直把自己都給說激動了。
他閉口幾息,尾音還在軒楹間懸繞不去,可睡榻之上的人,卻依舊沒有半分動靜。
睜著眼等了許久后,丁紹策摸了摸鼻子:“陛下若聽見臣的主話,還請您早些醒來罷,整個大昌都等著您呢。還有小殿下,他如今一日大似一日,走路穩(wěn)當多了,喚人也是口齒清晰,十足冰雪聰明的勁兒?!?br/>
“臣將心比心,若臣膝下有這般聰慧討喜的兒子,不能親眼看著他成長,實為人生一大憾事?!?br/>
“臣先行告退了,明日再來看陛下,陛下保重。”
……
如此這般,一連幾日,丁紹策都會去看姜洵,且變著法兒地刺激他,提醒他端午夜宴之事。
這般的‘好心提醒’,直將丁紹策都提到口水發(fā)干,可姜洵確仍是紋絲不動,絲毫不見有轉醒的跡象。
直至端午當晚,宴都快開了,丁紹策猶不死心,再次來探姜洵。
“陛下,端午宴可馬上就要開了,您再不醒,三姑娘就要去參宴了!”丁紹策極盡聳人聽聞之語氣,恫嚇般地告知姜洵。
就這樣喋喋不休地說了好大一通,可一如既往的,許久都無人應他。
眼見計施無效,丁紹策不禁發(fā)起愁來。
總不能把戚蒙昭給弄進這東華宮,在這位跟前對三姑娘傾訴衷腸罷?
還是……直接讓人備御攆,把這位抬到寶津樓下去?
靜了許久的寢殿中,針息可聞。
丁紹策正死擰著眉頭,困于冥思苦想間,耳畔一聲突如其來的“丁五”,險些沒把他給嚇得躥上殿梁。
剎那間,丁紹策的頸子肩膀都快和臉縮到一起去了。
循著那聲,他驀地轉過頭,而在與榻上人的目光相接后,嚇得他立馬咽了口口水:“陛、陛下?”
“陛下何時醒的?”猛地往后仰了仰,丁紹策滿臉見鬼的表情。
不怪丁紹策這般問,實在是姜洵的目光過于沉靜,當中一絲迷朦都尋不見。這般神情,怎么都不像是剛醒。
而姜洵,也確實不是今日才‘醒’,只今日,他才能睜開眼,能張嘴說話。
實則自意識蘇醒那日,又兼聽了曲錦萱那番話后,他便開始有了轉醒的跡象。
剛開始,還就是某根手指頭能動上一動,待一日多一日,旁的手指頭也能抬一抬,后來,眼珠子亦能轉動了。
而在曲錦萱給他揉按四肢關節(jié)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手腳也有了些氣力。不大,也就是能微微抬起的程度。
之所以不表現(xiàn)出來,蓋因,他有私心。
他貪戀她的靠近,享受她在自己身邊的日子,享受霄哥兒在他耳邊喚著阿爹,與他嘰哩咕嚕說著聽不懂的話,時而拍打作弄他這個爹兩下,再被她嗔怪。
那樣一家三口安安靜靜相處的時光,他太舍不得抽離了。
可她那日所言,以及丁紹策這幾日的話,在他耳邊,徹久回蕩。
確實,他再不能心安理得接受她的服侍,也不能因為自私而耽誤她。
這偷來的好日子,終是要結束的。
有些事,是時候要面對了。
因著許久沒有開口說話的原因,姜洵的嗓音有些滯澀,且吐字明顯比往常要遲緩,聽起來,甚至有些吃力。
姜洵先是問:“她去參宴了么?”
丁紹策看了看天時。
夏日晝長,仍有余暉掛在天壁,外間還拉著些亮色。
再瞧了眼滴漏,丁紹策估摸著答道:“該是去了的?!?br/>
胸口如被砂石壓住,姜洵呼吸頓了頓,才開口:“莫要聲張,讓人去尋轎攆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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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火熒煌,華燈已亮。
高高的樓閣之上,眺臺一角,赫然是曲錦萱與戚蒙昭同在。
并非單獨相處,曲錦萱懷中抱著姜明霄,而旁邊,還有個不時搭兩句話的樂陽。
既是打定主意來作別的,戚蒙昭也無旁的顧慮了。他直言道:“今日能在此遇得三姑娘,與三姑娘敘上幾句話,也是圓了在下一個念想?!?br/>
“往前,在下曾過于癡愣,言行均有打擾三姑娘之處,定然令三姑娘生了煩憂,還請三姑娘莫要放在心上?!闭f著,戚蒙昭秉了手揖禮。
這話自然不好答,曲錦萱微微側身避過,向他問了聲:“聽說小戚大人還是堅持辭官?”
戚蒙昭點了點頭:“不瞞三姑娘,當初在下未參加科舉,實則也有逃避入仕的想法,只后來還是未能躲過長輩安排??扇牍賵鲞@幾年,在下越發(fā)感到疲累……”
他自嘲地笑道:“在下脾性不佳,不是個能逆來順受的,極易開罪人,又不是個喜酬酢之人,如今日這般的宴飲,若非偶然聽得三姑娘會帶小殿下出現(xiàn),在下多半,是不會來的?!?br/>
“至重要的是,在下并不耐煩這般晨暮當值,點卯受祿的日子。由此可見,在下并不適合做官。”
“入仕這幾年,在下去過寧源,又去過常中與吳白等地,見得我大昌地大物博,各地風氣節(jié)物都盡有不同之處。每回經(jīng)過一處陌生城縣,見得眼生的河流山脈,在下心中都流連至極。由此可瞧出,在下骨子里實則是個不喜受拘的,在奉京城這么些年也待膩了,想去遍覽大昌河山,增些見聞,也過過那滿船明月的日子!”
話到最后,戚蒙昭眉間舒展,清俊的面容之上,一派向往神色。
曲錦萱微微一笑,給他福了個身:“那便祝小戚大人一切順遂?!?br/>
望著曲錦萱,戚蒙昭微微晃神。
之所以思考再三,仍做了這辭官的打算,蓋因他某夜自睡夢之中矍然驚醒,方知自己是個活了兩世之人。
而上世,曾有兩件事,他做錯了。
其一,便是他上世過于聽從長輩安排,囿于官場之中碌碌半生,日日行尸走肉般,毫無生趣。直到致仕之后擇了鄉(xiāng)野之地閑居,方知自己向往的,一直便是那樣野鶴閑云、孤帆碧空的日子。
是以這世,他要早些離了這奉京,去補償上世郁郁寡歡的自己,不再為長輩期望而活。
而其二,則是面前這清眸流盼的佳人,他因著出身門第之隔,而與她遺憾錯過。
是的,他曾有過機會,只是那時,他勇氣欠佳,生生讓那機會給溜走了。
而這世,他有了勇氣,可與她再見之際,她卻不是那個待字閨中的曲三姑娘了。
至她和離復了自由之身時,他曾生過錯覺,錯以為只要自己堅持,便能打動她。
亦是那份勇氣,令他生了執(zhí)拗之心,又于那執(zhí)拗之中生了盲視,令他只想蠻纏著她,認為只要自己有誠意,總能與她有個好結果。
可直到前些時日他才悟了,這世,他與她之間缺的,又何止是契機。
回過神來,摒退胸間酸澀后,戚蒙昭自袖中掏了只小物件出來,捧遞于曲錦萱:“這是在下送予給小殿下的禮物,還請三姑娘莫要嫌棄?!?br/>
“呀!好別致的物件兒,是小戚大人自己做的么?”樂陽驚訝著插了一嘴。
那物件兒,是一只木雕孔雀。
戚蒙昭特意翻開那孔雀右腹,示意下頭藏著的那枚扁狀朱漆拔鈕。
他將那鈕兒往下拔弄,那孔雀尾后攏起的彩羽,便慢慢散開,確是悅目又有趣。
戚蒙昭笑著回樂陽的話:“行于街巷間偶然購得,并非在下親手所制?!?br/>
“如此,我便替霄哥兒,謝過小戚大人了?!钡肋^謝,曲錦萱便接了那孔雀,遞給兩手來抓的姜明霄。
這樣不可多見的新鮮玩具,姜明霄明顯很是喜歡。
他抓著那木孔雀,兩只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那栩栩如生的雀羽,抱在懷中愛不釋手,未幾便咯咯笑起來。
小娃娃清甜的、極有穿透力的聲音,直飄下樓臺,拂入不遠處,樹蔭之下的一行人耳中。
蘄艾的濃香雖被夜風撲淡了些,但掠過人的鼻尖時,卻也足夠醒神了。
丁紹策偷偷溜了姜洵一眼。
醒了便醒了,非要來看,他也能理解??蛇@般平靜,與他預想中的那醋意翻騰因而火氣十足的場景,委實相去甚遠,極其讓人摸不著頭腦。
丁紹策俯下身子,試探性地,喚了聲靠在御攆中的人:“陛下?”
姜洵沉默地看著樓閣之上的幾人,如老僧入定,如再度失聲,良久都沒有說話。
要不是兩只眼還睜著,丁紹策都要以為他再度昏迷了過去。
就在丁紹策忍不住要抬手去姜洵眼前晃幾下時,姜洵終于出聲了。
他啟唇,以蒼澀滯緩的聲音低低地說了句:“戚蒙昭……是個不錯的人?!?br/>
半晌不開腔,一開腔卻是語夸情敵。
丁紹策呆了下,與苗鈞水面面相覷后,向姜洵投以驚訝的一瞥:“陛下肚量何時這般大了?”
丁紹策不曾料到,那聲夸贊,還不是讓他最為驚奇的,因著他問完這話,姜洵緊接而來的回答,卻是句:“她與戚蒙昭,瞧著也很是般配。”
一時之間,丁紹策還當自己聽覺出了岔子。他攏了兩下耳,挨低了些,詢問道:“陛下適才說的是?”
姜洵閉上眼:“回宮罷,莫要攪擾他們?!?br/>
作者有話要說: 丁五:怎么和我想的不一樣?
篇幅有點長,一章放不完,我又多隔了一章,等我恰個飯,把剩下的修一修再發(fā),大家別等,大概率要凌晨才發(fā)(づ ●─● )づ
感謝在2021-03-31 16:47:19~2021-04-01 20:04:03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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