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玙的話傳入李瓊琚的耳中,倒是莫名同情了他起來。此時的李瓊琚眼中,梅玙不過是被故國棄絕了的一枚棋子。
李璟倒是對梅玙這番話頗為認同。
瞧著梅玙居高臨下的模樣,心中只有梅玙方才那番話在反復盤旋,樸和抬起了頭,面色慘白地看著少年模樣的梅玙,“可你還是出賣了故土?!?br/>
梅玙只見樸和定定地盯著自己,似乎在質疑他,哪怕他選擇把這些事情爛在肚子也好,為什么要選擇揭發此事。梅玙只冷冷地回看著樸和雙眼,此時的神態倒是有了幾分像李璟。
梅玙冷聲道:“大寧皇宮的布局你只會比我更清楚,有多少是你們的人你更是清楚,你們會在我拒絕配合你們后讓我獨善其身這么好心?”
樸和此時高大的身軀仿佛撐不住了一般,呼出一口涼氣,脫力般地趴在了床上,反觀梅玙站定在窗前,站如勁松,冷眼旁觀。梅玙在床前緩緩踱步,道:“朝鮮王族給了你們一個虛幻的餅,你們這群棋子便蜂擁而上,兩軍交戰,身在棋局,若想要破局就從自己身上下手?!毖员M于此,梅玙停下腳步,站在床前,伸出手去替樸和翻了個身好讓他躺在床上,瞥了他一眼,同時一邊說道:“你說若是你們事情敗露,朝鮮王族那邊會怎么辦?”
樸和臉色沉了沉,并不打算回話。
梅玙抬眼,將樸和沉了下去的臉色盡收眼底,“無非是成了棄子?!崩^一張椅子,梅玙坐在床邊,繼續道:“只不過成為棄子是早晚的問題,我意識得早,所以我如今是皇帝身邊的人?!?br/>
樸和突然冷聲道:“一次不忠,百次不用。你覺得皇帝會真的信任你?”
窗外,披著一身黑色大氅的李璟抬眼,冷冷地瞧著室內樸和所在的方向。
梅玙垂下眼,瞧著自己雙手,一時間不知作何反應,樸和的話也是他一直擔心的,可他在皇帝身邊以來,從未做過什么令人懷疑的事情,頂多因為身上的能力受些懷疑,可因為這個,懷疑的多半是他朝鮮庶子李玙的身份而不是他的忠誠。
樸和只見梅玙沉默了一下,以為猜中了梅玙實際上也朝不保夕的日子,繼續嘲諷道:“你若是真的效忠于大寧皇帝,剛入宮就去揭發我們了,何必等三個月。”
李瓊琚只默默看了李璟一眼,只見他神色認真甚至頗有些凝重。的確,樸和這個想法確是李璟和李瓊琚父子二人對梅玙最大的疑點。
梅玙原本并不把樸和方才的話放在心上,可現如今他這下的質問,倒是讓他有些啞口無言??赊D念一想,倒也不是很難答復他,“……剛入宮哪有這么容易找到見皇帝的法子,況且我還要收集你們通信的證據,到了皇帝面前不至于空口白牙口說無憑。”
樸和繼續冷笑,依舊抓著李璟可能會疑心他的說法嘲諷他梅玙,“一個叛國細作效忠在身邊,大寧皇帝怕是也會提防著你吧?!睒愫颓屏饲谱约菏滞笊先栽诖掏吹膫?,又看了看四周室內的環境,繼續道:“你以為你現在在大寧皇帝身邊能高枕無憂安享榮華富貴?只怕等他清算完朝鮮,你也死到臨頭了?!?br/>
李璟在窗外神色不明,但若是趙鞍在此地的話,能夠很明顯感覺到李璟已經不悅至極。李瓊琚在一旁,聽罷樸和這話,聯想起他父皇的性情,覺得梅玙在朝鮮被清算后也會丟掉小命也不無可能。
梅玙垂下眼瞼,交纏的手指暴露了幾分不安和擔憂,“帝王心思深不可測,你怎么知道朝鮮清算后皇帝會殺了我……更何況……伴君如伴虎,什么高枕無憂安享榮華富貴,從一開始我想著的只有明哲保身……”說著又瞟了一眼樸和,“而不是像你們這般落得如此下場……”復又想起樸和提到的“效忠”二字,梅玙斟酌著字句,接著道:“所謂效忠……我不是效忠于大寧,我是效忠于歷史的選擇……不是大寧也會是有別的王朝。”
梅玙最后那簡單的幾句話,讓樸和怔愣了住。窗外的李璟和李瓊琚更是莫名被梅玙的話憾住了,略略僵在原地,耳邊是深夜秋風的聲音。
梅玙只看了一眼樸和手腕上的傷口,道:“你為了朝鮮王族自裁,在我看來是最為愚蠢的行為?!?br/>
站起身,梅玙居高臨下地看著躺平的樸和,道:“忠于君主,不如忠于你的民族,你國家的百姓?!?br/>
梅玙半垂著手,兩只手手指交纏,語氣中透出幾分寂寥,淡淡道:“……王朝更替,長生不衰的永遠都不會是王朝,中原錦繡山河江山社稷自夏朝后不知道易主多少次了……只有世代居住于此地的黎民百姓才是長盛不衰的……”
李璟一只手輕輕扶在窗沿,不知怎的,梅玙這話進了李璟的耳朵后,李璟只覺一陣虛幻,整個心底空落落地,稍稍低著頭,不知道在思索著什么。
李瓊琚只抬頭望了望漫天繁星,莫名從梅玙的話中窺見渺小來。
視線雖然停留在樸和身上,可梅玙此時的視線逸散,仿佛想到了他生活的那個盛世,呼出一口氣,道:“……皇帝吩咐我救你,說明你還有利用價值……你的君主絕不是你的一切,你國家的人民才是,好好活著吧。活著等一個回去故土的機會,總比客死異鄉得好?!?br/>
梅玙總覺得說得有點太多了,出門后門扉在身后闔上的聲音,讓他有些不大自在。
其實梅玙從否認朝鮮不是樸和口中所謂的“母國”開始,梅玙才意識到,他和樸和不存在什么尖銳的對立,他沒有背叛樸和口中的“母國”,因為他不是李玙,樸和不過是個有著奴性思維的可憐人,那一瞬間,似乎有什么東西在他的心中豁然開朗了。
梅玙站在門前,正打算回房繼續休息,可一扭頭,就瞧見在已經西斜的微亮月光下,有兩個影子從出門右手邊轉角后的地方拉長了斜斜地映照在石板地面上。
站在原地仔細看了好幾秒,梅玙放輕自己的腳步,只越過轉角,便看見了站在窗邊的李璟和李瓊琚。
梅玙身軀滯了住,看著他倆站在窗邊的模樣,好像不是剛才站在那兒的情狀,瞬間整個人從臉紅到了脖子,磕磕巴巴地說道:“皇上……三殿下……”
李瓊琚挑眉,似乎沒想到會被梅玙發現,不過神色如常。李璟只是輕輕瞧過梅玙一眼,落在梅玙眼里,就像是有利刃溫柔地輕撫自己的頸項一般。
李璟在越過梅玙的時候,巨大的墨狐大氅帶起一陣風,伴隨這風的還有李璟輕飄飄的一句話,“早些休息,雞鳴時準備回宮?!?br/>
梅玙熱燙著一張臉,紅著脖子行禮,“奴才恭送皇上和三殿下?!?br/>
李瓊琚路過梅玙的時候,伸手揉了揉梅玙柔軟的發頂,讓梅玙更加地無所適從,不知所措了起來。
梅玙回房后,唐安安排的人和趙鞍再次出現,守在了這處發生過劇烈思想交鋒之處。
一聲雞鳴,自從昨晚在樸和處回來后再也沒有睡著的梅玙,推開門出了去,趙鞍已經趕著馬車來了,李璟和李瓊琚也已經在馬車旁邊等著。梅玙站定在身旁,再次瞧見了被當做踏板上馬車的奴仆。
依舊是等李璟和李瓊琚還有趙鞍先上去,可這時候李璟只掃過身側幾人,接著對梅玙說道:“你先上去?!?br/>
梅玙先是怔了一瞬,隨后點點頭,“……是?!币琅f是梅玙踩著人家的背,而是梅玙自己爬了上去。
也許是不同之前兩次上馬車,是梅玙自己最后上去的,也沒人盯著他上馬車,可這次李璟和李瓊琚都在一旁看著他上馬車,讓梅玙只是突然覺得緊張,當一只腳踏上去的時候,只是一瞬間的慌神,便踏了空。
僅僅是身下一陣懸空,下一瞬就被李璟抱住了腰,整個人被抱著放在了原本梅玙要爬上去卻摔落了下來的地方。
事情發生得過于快了,李瓊琚只略有些尷尬地收回了伸出去的雙手,再次站回了李璟的身側。
梅玙心跳得快,現在手心還有方才李璟身上墨狐大氅柔軟的觸感,不敢去看李璟,只一味地道謝,“奴才謝過皇上。”見李璟梅玙回應,便匆匆進去了馬車內部。
馬車車輪滾滾,發出響聲,只不過梅玙梅玙來時的路上那般好奇,而是老老實實地坐在原地,不發一言,甚至連頭都不敢抬上一抬。
趙鞍依舊是在外頭趕車,只不過這次也返途也不似來時的路上,只有他們一輛馬車趕路,前后都跟著皇城司的護衛和李璟的私兵,將他們團團包圍在中間。
坐在馬車里的李璟,與上下搖晃顛簸的馬車,整個人也上下晃蕩著,不過與來時閉目養神不同,而是默默地斜睨著梅玙。
盡管李璟此時的眼神溫和,但是梅玙還是不敢抬起頭來,只感覺刺骨的寒風輕輕地掠過身旁,雖如鵝毛一般輕盈,但依舊是冷得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