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千姿一怔, 都沒敢立刻回頭。
她低頭去看自己的右腿。
這右腿,像是脫離了她的身體,默默成了精, 被這句話一問候,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辛酸和委屈似的, 開始跟她作對、撂攤子不干了——孟千姿覺得傷口處隱隱作痛, 像有無數帶著纖細疼痛的蛛絲順著肌膚的紋理蔓延,整條腿有點虛, 有點晃, 有點支撐不住她右半側身子。
當然,又或許只是劇烈打斗之后、藥勁兒過去了。
神棍也奇怪了:“是啊,孟小姐,前幾天,你不是還坐輪椅的嗎?”
孟千姿敷衍地嗯了一聲,轉身去看。
還真是江煉,他被陶恬扶著, 也有些立不穩, 一只手正撫著喉頭, 左邊肩膀到衣襟,一片血污。
孟千姿心頭一緊:“你受傷了?”
江煉笑起來, 說了句:“命還在,很不錯了。”
孟千姿點了點頭,頓了頓,似乎忘記自己點過頭了, 又點了一回,伸手扶住就近的石頭,忽然就想坐下了。
她環視周遭:“就這兩個?”
不是還有個射箭的嗎?
神棍給了她肯定的回答:“就這兩,本來還有個螳螂人,昨天帶走了韋彪,沒再跟來。”
孟千姿哦了一聲,看來那個螳螂人處置了韋彪之后,一番逡巡,半夜回了洞穴,正被她給撞上了。
鼻端依然飄著各種氣味,以這山谷里的最為血腥濃重,越往外去,就越疏淡清朗,她背倚山石,慢慢滑坐下去,又指了指不遠處:“美盈怎么了?嚇暈了嗎?”
神棍這才想起在那兒趴著的況美盈:“沒有沒有,參戰了。”
說著,一溜煙地跑過去,把尚在昏迷的況美盈伏背過來。
孟千姿先向幾人簡單交代了一下目前的傷亡情況,幾人聽說司機逃生、韋彪獲救之后,都長長舒了口氣,均覺這兩天雖然遭罪,命還囫圇著,倒還不賴。
事還沒完,孟千姿把經緯位置發送出去,又撥了冼瓊花的電話:幸好早前已經安排山鬼去援救韋彪了,那部分人救了韋彪之后,再往這頭來,應該不會耗時太久。
陶恬其實不認識孟千姿,孟千姿的照片,也不可能在山戶間到處傳閱,只是看到她背著山鬼籮筐,神棍又對她很客氣、稱她“孟小姐”,心中先有了嘀咕,后來聽她打電話,叫了聲“七媽”,頓時心中透亮,又好生緊張,瞬間手足無措。
怕什么來什么,孟千姿打完電話,先抬眼看她:“你知道我是誰嗎?”
陶恬趕緊點頭。
“剛剛,”孟千姿示意了一下那個被割喉的男人,“我看到你在試圖拉他,是在干什么?”
陶恬茫然,又去看江煉:“就是,江煉傷得厲害,打不過他,那人去抓他傷口,還掐他脖子,我想去幫忙……”
孟千姿說:“我只聽到,你哭叫的聲音很大。試圖拉開他,就你們的體型對比來說,三個你也拉不開他。”
這是在……訓人嗎?
神棍假裝沒聽見,江煉也不好吭聲。
“照你這幫法,時間再久點,江煉就被掐死了。你該去搬塊石頭,砸他的太陽穴,或者摳他的眼,踢爆他的……那個地方……”
神棍脊背一涼,江煉襠部一緊。
“試圖拉開,又不是拔河,你自己想想,這么救人,人是不是就讓你給救死了?江煉死了,那人轉頭就來對付你,你還活得成嗎?”
陶恬眼圈泛紅,不住點頭。
孟千姿看她那樣兒,又覺得怪可憐的:其實自己今夜之前,還不是連只雞都沒殺過?
她語氣放緩:“這次是你運氣好,好運氣不來二次,下次,你再遇到這種情形,希望你學會該怎么做。”
說著,把衛星電話遞給她,又把槍扔了過去:“后援應該兩三個小時內能到,你負責外圍警戒,跟他們保持聯系,必要的話迎一下。”
陶恬嗯了一聲,接過了就往高處跑,孟千姿看她身影,覺得自己的判斷沒錯,她應該沒受什么傷。
有時候,結局還真不能以實力強弱論:最先逃出生天的,是那個普普通通的司機;沒什么損傷的,是陶恬;戰斗力最強的兩個,江煉去了半條命,韋彪呢……差點成了山裂縫里一具卡到天荒地老的干尸。
她拉開包鏈,頭也沒抬,說了句:“過來,我給你看看傷口。”
應該是對自己說的,江煉老實地蹭近。
孟千姿拈著剪刀,咔嚓剪開江煉那狗啃一樣的胡亂包扎,又一路剪開外衣。
江煉先瞥了一眼不遠處的神棍。
差不多趕了一夜的路,兩天沒進食,又驚又嚇的,神棍也累得夠嗆,挨著昏迷的況美盈,雙目闔著,已然打上小盹了,腦袋點吧點吧的。
江煉低下頭,看還在仔細運剪的孟千姿,低聲說了句:“不容易啊,咱們千姿削完對頭、安排營救、訓過下屬之后,終于想起我來了。”
孟千姿停下手中的動作,略偏了臉看他,說:“你又胡說八道什么?”
兩人就這樣,一個目光下瞥,一個眼尾上揚,你看我我瞧你,看著看著,孟千姿眼眶發酸,偏過了頭去。
就在這個時候,江煉欺身過來,一手摟住她的腰,額頭抵住她鬢角,鼻唇都貼陷進了她側頰。
孟千姿嚇了一跳,卻也不敢推他,生怕手上沒輕沒重、帶到他傷處,但眼見他那剛剪露出的傷口被這樣一帶、牽動模糊的血肉,頭皮都有點麻,忍不住說他:“能不能坐好了包扎?胳膊不想要了是嗎?”
江煉低聲說了句:“就一會兒。”
他倒也不是急色,就想跟她親近些:懷里有人,有溫度,回應實實在在,這感覺太好。
孟千姿沒再說話,剛剛的見面兵荒馬亂,人多,事也多,她那一包揣著的蕪雜心緒無處安放,也需要這“一會兒”去發散。
她騰出一條手臂,撫住江煉的背,但目光實在沒法從他傷口移開。
那一處真是,流血堵膿什么的也就算了,孟千姿心算了一下時間,生怕他傷處已經感染或者肌肉壞死,再仔細看,越看越怪,心里一顫,問他:“你是不是塞了什么進去?”
幾乎都要跟肉以及血膿長在一起了。
江煉嗯了一聲:“你下手就行。”
這個手下起來可真不容易,孟千姿吁了口氣,單手摸索著從包里掏出注射針劑,先幫他局麻。
江煉先還以為必然又要遭一回痛楚,哪知肩膀處針刺般一點銳痛,緊接著那一處漸漸沒了感覺,立刻猜到了原委,舒了口氣,喃喃說了句:“真是科技改變人生啊。”
孟千姿只覺鬢邊頰上,都是他鼻息和說話時的溫熱氣息,又聽發的感慨,有點好笑:“什么科技改變人生,人家華佗一千多年前,就用麻沸散了,你就這么趴著吧,別回頭看啊。”
她掏出封裝的酒精棉,摳破了袋口,攥了一個凈手,又把匕首柄咬在嘴里,擦干凈刃身之后,先去剔割礙事的干膿爛肉,然后心一橫,攥住那破爛的布頭,一把扯了出來。
盡管有局麻護航,江煉的身子還是止不住抖了一下,環著她腰的手臂下意識勒緊,又很快松開,痛噓著氣倚靠到山石上。
最艱難的一關已經過去了,考慮到他這傷口太嚴重了,孟千姿把急救包全攤開,預備盡數用上——山鬼籮筐本就考慮到了進山應急的需要,孟千姿這種級別的,配置就更高,雖說都是小瓶棄置裝,但生理鹽水、雙氧水、絡合碘等等還是應有盡有。
尤其難能可貴的是,破傷風針還是“人破”款——目前通用的破傷風針分“馬破”和“人破”兩種,區別在于是從馬的血清還是人的血清中提取。前者比較通用,一般醫院都能打,但打前需要皮試,還可能有致敏風險,后者就要安全許多,不過量少價高,不是所有醫院都能打,還常斷貨。
孟千姿的急救水平雖然一般,但步驟到位、藥品上佳,再加上救援可期,大不了到時候讓隨行的醫生再完善一下,所以心中漸漸安定,忽然想起神棍之前的話來。
她一邊清創一邊問江煉:“美盈這樣的,還參戰?”
江煉苦笑:“我也不知道,我也是剛剛,才跟他們匯合——話都沒能說上呢。”
***
江煉大致把之前發生的事跟孟千姿講了一下,如何被當成死人、如何絕地求生、如何遇到陶恬,又如何射傷了投石男之后逃走。
只是,“反狩獵”這事,始于口頭、終于口頭,被證明只是空想:他于射箭只是普通水平、受了傷、拖著一個陶恬、夜色濃重難于瞄準、對方不止一個人且還在窮追猛打……
這種情況下,能保全自己,已經是老天格外眷顧了。
江煉只記得,當時,實在搞不清楚對方人數,曠野上又無遮無擋,只能拼命往山里跑,有時候,好不容易在一個僻靜處歇下氣來,沒隔多久,遠處窸窣聲又起,只能打起精神,覷準時機再逃。
總之是,那一夜都在山里兜轉,不知不覺迷失方向,越逃越深,也曾暗暗叫苦,畢竟出事故之后,重返現場附近最易于被救援,但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天亮之后,一個偶然的機會,江煉遠遠覷到了追獵他的兩個人,一個是形體詭異的螳螂人,另一個是手提木棍、身形比韋彪還要大一碼的壯漢,江煉一見,心里就涼了半截,覺得敵我實力懸殊太大,而且,這兩人顯然吸取了投石男被射倒的教訓,從不在開闊處站定,偶爾經過,也必然加快速度,讓江煉即便有心偷襲也無從下手。
如此筋疲力盡地耗費了一整天,入夜之后,那個木棍男離開了,這給了江煉希望,覺得對方可能也疲憊了、流露出了放棄追蹤的意思。
聽到這兒,孟千姿搖頭:“韋彪跟我說,那個投石男一直處于憤怒的狀態,現在我明白了——你殺了一個,還傷了一個,不把你揪出來,它們是不會罷休的。”
轉念一想,這其實也是好事,正是因為對方發狠、一心想把江煉給抓住,才一再耽誤行程,反為她贏得了時間,否則,它們抓住神棍和況美盈的當夜便出發,兩天時間過去,山風引的效果大打折扣,找起來可就難了。
江煉點頭:“確實沒罷休,只走了一個,那個螳螂人還在,你也知道,西北的山光禿禿的,沒太多地方可藏,只要它在高處,一切盡收眼底,我們只能蜷縮著,不敢跑,也不敢有大動作。”
饑寒交迫中,江煉和陶恬又熬過了一夜,終于熬到了那個螳螂人離開,兩人大喜過望,還怕是計,又躲了一陣子才現身,但心頭到底忐忑,向著螳螂人離開的方向跟了一段路,就是在這段路上,發現了況美盈的頭飾。
孟千姿心頭一突:“這是……餌吧?”
韋彪和況美盈早就被抓了,而且聽敘述,韋彪兩人和江煉他們逃跑的方向完全南轅北轍,況美盈的頭飾,怎么也不可能出現在那兒。
江煉嗯了一聲:“我當時也懷疑是餌,但它至少暗示了一點,那就是美盈在它們手上。”
“所以你又跟了?”
江煉反問她:“換了是你,你能怎么做?”
也是,當時兩人已經迷失了方向,不可能再回到事故原處,亂摸亂撞沒有意義,唯一能做的,就是盯緊況美盈這條線了。
孟千姿感慨:“這個螳螂人,還挺聰明。它知道你們就在附近,與其費心去找,不如下餌來釣……”
怪不得韋彪說,螳螂人回洞之后,那個投石男就讓步了、即刻驅趕著幾人上路;半途處理了韋彪之后,那螳螂人也沒有再前行,看來是負責斷后兼一直等著江煉呢。
她喃喃了句:“那你運氣還挺好,居然跟住了、沒被發現。”
江煉自嘲地笑。
哪有說的那么輕松?他一路磕磕絆絆,盡量去尋蛛絲馬跡,但還是沒跟住,但巧的是,遠遠的,忽然聽到了況美盈的哭叫和神棍的嘶吼聲。
那一刻,正是韋彪被螳螂人帶走、況美盈和神棍不顧一切上去阻攔的時候。
江煉沒能看到發生了什么,卻依據這聲音定位,帶著陶恬偷偷繞到了它們前頭,預備著在合適的地方偷襲。
他指了指周遭:“就是在這兒,以逸待勞,準備偷襲來著——我這準頭,只能等對方走近才敢下手,但是它們漸漸走近之后,我才發現少了一個,當時就覺得不妙……”
孟千姿想起片刻前看到的那桿射歪的箭:“它們早有防備、反偷襲你了?”
江煉苦笑默認。
孟千姿正想說什么,不遠處的神棍肚子咕咕叫了幾聲。
說來好笑,神棍沒被兩人說話聲吵醒,沒被凍醒,反而被餓醒了。
不過這幾聲肚子叫提醒了孟千姿,忙把包里那幾根能量棒倒出來,剝了根遞給江煉,又扔了根給神棍,問他:“你是怎么被抓住的?”
神棍的回答讓她啼笑皆非:“我是很快被抓住的。”
不然呢,既不能打,又跑不快,當然很快就被抓住了。具體是被一棍子敲暈,醒來的時候,韋彪和況美盈已經在邊上了。
好吧,他這逃生經歷,還真是乏味可陳,孟千姿下意識屈起手指點數:“射箭的,投石的,螳螂人,還有那個使木棍的,是不是就這四個?”
神棍把能量棒咬得嘎吱響:“應該就這四個,我只見到三個,那個射箭的,我都沒見著。”
江煉正待點頭,驀地想到了什么,脫口說了句:“不對,至少五個。”
他一顆心跳得厲害:“當時,我已經殺了那個射箭的,又射翻了投石的。那個投石的嘬哨向同伴求救,我記得是三個方向有聲音回應它,二加三,至少是五個。”
五個?
孟千姿心中一緊,不覺坐直身子。
神棍也停止了咀嚼,愣了兩秒之后,忽然反應過來,忙不迭四下去看,聲音都變調了:“五個?那最后一個,在哪呢?一直也沒見露過面啊……”
說到這兒,面色忽然白了:“陶……陶小姐,一個人帶了槍去外圍警戒,不會出……出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