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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6、【大荒】

    石臺上的眾人在黑暗里消去, 最后那一瞬,群像模糊,如前世波影。
    而前方有一縷光。
    孟千姿就在這一團(tuán)暗里向著光走, 腳下很穩(wěn),并不跌跌撞撞, 這團(tuán)暗無味, 也無聲,手中的行李包很重, 這墜感是截止目前、唯一真實(shí)的感覺。
    她并不害怕, 這是江煉走過的路。
    ***
    光亮越來越強(qiáng),她終于走到黑暗和明亮的銜接處。
    這光太盛,除了來處,到處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孟千姿閉上眼睛適應(yīng)了會,才又重新睜開。
    這一次,她看到了影影綽綽的人影, 不止一個(gè), 高矮胖瘦, 都半隱在那片茫茫中。
    每一個(gè)人,都在向前走, 每一個(gè)人,留給她的都是背影。
    孟千姿緊走幾步,朝最近的那個(gè)趕去,臨近時(shí), 呼吸驀地急促。
    她認(rèn)得這背影,這是高荊鴻。
    傳說這條入口是來生通道,死亡是一世終點(diǎn),也是又一世的起點(diǎn),大孃孃又從這兒,一步一步,走入來生嗎?
    她朝別的人影看去,又認(rèn)出了史小海、何生知,還有三三兩兩,她這半世印象中、已經(jīng)作古離開的人。
    死亡本就是條恒長的直線,每個(gè)人都會附著其上定位,或早或晚、或遠(yuǎn)或近而已——她看到的,是自己這一生里走掉的人,那大孃孃看到的,又是另一撥人吧,個(gè)中會有段太婆嗎?
    段太婆呢?她會看到早年的戀人嗎?
    看到之后,追上去會怎么樣?追上去了,是今生情緣未盡、來生再續(xù)嗎?
    你會追誰?
    ***
    孟千姿繞過一個(gè)又一個(gè)人,始終只能看到背影——而每次繞過,他們又會瞬間出現(xiàn)在前方,像是執(zhí)拗地提醒她不可亂序。
    末了,她終于看到江煉的背影。
    和從前一樣,挺拔,也孤寂,但絕不頹喪,江煉任何時(shí)候,都不會讓人覺得頹喪。
    他會追逐著誰的背影?況同勝,抑或是他的母親?
    孟千姿伸出手,輕輕地、觸了一下他的肩頭。
    這一刻,風(fēng)云突轉(zhuǎn),天地陡變,五感重又清明,孟千姿有久違的、再臨人世的感覺。
    ***
    山風(fēng)清冷,冷里帶枯葉的氣息。
    孟千姿聽到惡毒的咒罵聲,還有哭叫聲。
    她惶然回頭,看到一間破敗的土胚混磚房,一個(gè)瘸腿的男人手持火鉗,正追打一個(gè)蓬頭垢面的女人。
    那女人只是嘻嘻笑,有時(shí)去奪火鉗,有時(shí)又抱頭鼠竄,孟千姿看得氣極,正想一把搡開那男人,目光及處,一下子愣了。
    她看到江煉。
    很小的,只三兩歲的江煉。
    他穿很臟很破的棉襖,鼓蓬蓬的大頭棉鞋,站在壓水井的井臺邊,含著手指頭,呆呆看這一追一躲。
    沒過多久,那女人就被打回了屋,瘸腿的男人罵罵咧咧從院子里過,忽然看到江煉,罵了句“小雜種”之后,飛起一腳踹在他的屁股上,把他踹得滾了出去。
    孟千姿腦子里一懵,下意識抬手想接住江煉,卻接了個(gè)空——江煉從她擋圍過來的手掌中穿過。
    這業(yè)已發(fā)生的一切,她只能旁觀,無從干涉。
    那男人一瘸一拐地走了。
    孟千姿心疼極了,蹲在江煉面前看他。
    江煉就在地上趴著,一動不動,眼瞅著那男人走遠(yuǎn)、不會再來揍他了,才慢吞吞從地上爬起來,踢踢踏踏地往院外走。
    一邊走,一邊拿手揉屁股,棉褲上恰有個(gè)破洞,露出了白白的屁股蛋兒。
    孟千姿眼圈泛紅,噗嗤一聲就笑了。
    過了會,她撐著身體起來,拎起行李包,又往前走。
    這一次,走著走著,天就黑了,山路盤曲,仿佛永遠(yuǎn)看不到盡頭,夜蟲幽咽,夜霧也朦朧。
    孟千姿聽到背后傳來由遠(yuǎn)及近、啪嗒啪嗒的奔跑聲。
    才剛一回頭,就看到江煉栽倒在跟前,他抱著一個(gè)布口袋,里頭的冷饅頭和糖果溜溜滾了一地。
    江煉吸了吸鼻子,撅著屁股逐一去撿。
    孟千姿想幫他撿,和之前一樣,撿不起來。
    她怔怔看手底下怎么也觸不著的那塊水果硬糖。
    有一只臟兮兮的小手伸了過來,飛快地把那塊硬糖攫在了掌心。
    孟千姿抬起頭,叫他:“江煉。”
    江煉仿佛是聽見了,又似乎只是湊巧抬了下頭:稚氣的小臉上淚痕未干,一雙眼睛里空空濛濛。
    孟千姿柔聲說:“別怕,你向前跑,一直向前跑,我會在前面等你。”
    江煉扎緊布口袋,摟在懷里,又邁開步子跑了,像一陣風(fēng),在這森涼的夜里刮走,瘦小的身影在山道上晃著晃著,就不見了。
    孟千姿在山道上站了很久,才又繼續(xù)往下走。
    向前走,他和她,都得向前走。
    再一次遇到江煉時(shí),是在橋底下。
    他又長大了些,正于寒風(fēng)呼嘯中,一層層地往自己身上裹報(bào)紙,然后蜷縮著躺下。
    孟千姿聽到他嘟嚷:“要吃香香的餅,里頭有肉,還有甜甜的奶油。”
    看來江煉品鑒美食的能力不太行,這種組合,該多難吃啊,孟千姿坐在他身邊,守著他入睡,拿手虛撫他的臉,低聲應(yīng)他:“會有的,都會有的。”
    ……
    離開了橋底,前路依然漫漫,江煉的人生如徐徐展開的長卷,她便在這長卷中游走。
    她覺得自己很幸運(yùn):江煉的前半生,她錯(cuò)過了,又都沒錯(cuò)過。
    她看到?jīng)r同勝牽著拾掇得干干凈凈的江煉,而邊上的保姆抱著小小的況美盈,況美盈穿得像個(gè)小公主,衣邊領(lǐng)邊,都是可愛的繡花,她伸出一根肉乎乎的小手指,一直指江煉,嘴里含糊不清,叫:“你,你。”
    江煉目不斜視。
    況同勝打開房門,這是典型的男孩子的房間,有小床,有玩具,有松軟的枕頭,有蓬蓬的被子。
    況同勝指著房間對江煉說:“以后,你就住這了,全都是你的。”
    江煉面無表情地嗯了一聲。
    孟千姿有點(diǎn)驚訝:江煉小時(shí)候,這么酷嗎?不可能吧,他是個(gè)酷不起來的傻孩子。
    況同勝帶上門走了。
    而她猜對了。
    江煉那刻意端出來的酷,一下子沒了,他笑得嘴角彎彎的,兩只眼睛瞇成了兩條歡快的小魚,然后竄上床,抱著羽絨的大枕頭在床上滾來滾去,還拿臉去蹭枕面,臉上寫滿了滿足,說:“好軟啊,世界上最軟的棉花枕頭。”
    孟千姿倚住門,笑著看江煉在那兒可勁蹦跶,笑著笑著,眼淚就下來了。
    她感謝況同勝。
    況同勝選中江煉,當(dāng)然是有目的的,但那又怎么樣呢?
    謝謝他結(jié)束了江煉童年中的那一段顛沛流離,讓他枕到了世界上最軟的棉花枕頭,如此快活。
    她看到江煉長大了,整個(gè)人有了蓬勃的少年氣,看到他在況同勝的督促下學(xué)這學(xué)那,看到他對況美盈愛搭不理,看到他故意抽煙、下舞廳、結(jié)交狐朋狗友,然后被況同勝吊起來打,半個(gè)月下不了床。
    還看到他在夜風(fēng)中放飛掌中星,那顆小小的星星,從他的手心間升起,顫顫巍巍、幽幽亮亮,是他揣藏著的、終有一日要向一位姑娘訴諸于口的希冀。
    ……
    江煉,江煉,每一幕,每一幀,都是江煉。
    ***
    終于走到了她和他的相遇。
    從此,江煉的人生里,就全是她了。
    這些,其實(shí)大半是她親歷過的,但站在旁觀者的角度,一切又有不同,多了太多酸甜苦辣意趣。
    原來,她被白水瀟燒的高香熏得半迷半醉時(shí),曾狠狠揪過江煉的臉,把他的臉扯到變形。
    原來,況同勝病危時(shí),江煉匆匆離開湘西的那一路上,都曾不斷地翻看手機(jī),想看看有沒有什么新消息、新聯(lián)絡(luò)人申請。
    況美盈問他:“你看什么啊?”
    他只是笑笑,說:“看看護(hù)工有沒有發(fā)干爺?shù)南ⅰ!?br/>     原來,在桂林的那一次,他曾經(jīng)追過孟勁松的車,追得上氣不接下氣,那些她覺得難以啟齒的事兒,他一早就知道了。
    難怪他會說:“我敢保證,你擔(dān)心的問題,都不會是問題。”
    ……
    她一路走,一路看,哭哭笑笑,旅程再長,終有盡頭。
    石臺上,江煉最后一次吻她,說了句:“千姿,我永遠(yuǎn)愛你。”
    永遠(yuǎn)有多遠(yuǎn),不知道,但古往今來,總不斷有人,愿以有涯之生,承載無邊無際、繾綣深情。
    江煉的人生就到這兒,盡頭處一片漆黑。
    行李包太重了,孟千姿的手腕有點(diǎn)兒酸,她換了只手,繼續(xù)往前走。
    心若無畏無懼,不管是塵世,還是大荒,都沒有什么,能阻住她的腳步了。
    ***
    風(fēng)大起來。
    這一下,是真切的風(fēng)了。
    那些影影綽綽的影像,都不見了,不見得很徹底,也再找不到來處,什么入口、通道,仿佛從未存在過。
    眼前一片空空茫茫,前后無邊,左右無際,有點(diǎn)像戈壁,地面浮動砂礫,但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又隱有起伏山線。
    這是個(gè)什么世界?
    孟千姿茫然往前跨了兩步,幾乎是電光石火間,她忽然明白過來。
    都說人死時(shí),會如走馬燈般,腦海中閃回過一生,又說神魂入大荒,那么,那些回溯完一生的人,就會理所當(dāng)然、去往下一程了吧?
    山的壽命都那么長,作為萬物靈長,人的旅程不該這么快就有盡頭,應(yīng)該還有下一程、再下一程,歷盡沉浮、覽盡河山。
    但她去不了,她是生入大荒,時(shí)辰未到。
    這兒,應(yīng)該就是……
    說是停留的驛站也好,說是困守之處也行。
    古往今來,生入大荒的,也許只有彭一、江煉和她三個(gè)人了。
    會有別人嗎?她也不知道,這世界謎題太多,那么多人書寫,從不僅僅只是幾個(gè)人的故事。
    ***
    孟千姿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
    這兒的路并不平,有高低。
    總有風(fēng),偶爾勁烈,間或和煦,孟千姿有時(shí)會恍惚,覺得這一陣陣風(fēng),好像一個(gè)個(gè)人,來如清塵去如風(fēng),也許某一天,掠過她身周的一陣清風(fēng),就是她熟識的某個(gè)人,離了塵世,又路經(jīng)大荒,向她打個(gè)招呼。
    還有霧,迷迷蒙蒙,飄飄渺渺,有時(shí)渙散,有時(shí)伴著她同行,像人的心事,說不清來處,也講不好歸處。
    然后,她遇到一座墳冢。
    不大,遠(yuǎn)遠(yuǎn)看去,像個(gè)饅頭包,走近了,看到墳冢的前方有個(gè)箱子。
    石頭雕刻的、有鳳凰鸞花紋的假箱子,靜靜擱在墳冢邊,這應(yīng)該就是彭一魚目混珠、以瞞天過海的那一口吧。
    箱子邊有塊石頭,上頭有刀刻出來的幾個(gè)字。
    彭一之墓。
    彭一是個(gè)假名字,沒人知道他叫什么,這名字只不過是神棍編出來、方便講述整件事兒的。
    誰會給彭一收葬呢,只有江煉了,他受過很多苦,但仍有一顆柔軟的心。
    他會這么做的。
    行李太重了,孟千姿就在這兒把包放下,歇了口氣,又往前走。
    她不擔(dān)心有誰會把包拿走,這么安靜荒蕪的地方,真出現(xiàn)個(gè)小賊,反而會是讓人欣慰的事。
    不過,走著走著,就不荒蕪了。
    她看到了畫,畫在地上的畫,那是龐大的、日積月累的圖幅,最早看到的那些,甚至被風(fēng)蝕得只剩淺痕。
    畫里種種,都是她熟悉的。
    有懸膽峰林里的那只小白猴,瞪著眼,在貼面膜。
    有老嘎家的吊腳樓,樓底下,還堆著巫儺面具、木頭鑿下的刨花,以及老嘎為自己準(zhǔn)備的那口棺材。
    有推著眼鏡的神棍,那架勢,似乎下一秒就要長篇大論。
    有江鵲橋,搖搖擺擺的嬌憨模樣,如同往昔一般鮮活。
    當(dāng)然,最多的還是她:得意時(shí)的、泫然時(shí)的,還有咯咯笑著的。
    ……
    這些,都是江煉的回憶吧。
    她順著這些畫走,畫痕由淺漸深,這畫蔓延上長長的斜坡,又順坡而下。
    孟千姿站上斜坡,淚水忽然滾落。
    她看到江煉了。
    他一個(gè)人,就在坡底,半蹲著身子,低著頭,好像在畫畫,這兒的畫都很新,刻痕很深,仿佛是地面盛放出的花,無聲對抗著大荒了無際涯的孤寂。
    孟千姿放輕腳步,慢慢走近。
    她走到江煉身后,他沒察覺,還在刻畫,手邊有不少工具,木頭的、石磨的,也有刀具。
    孟千姿又繞到江煉身前蹲下。
    懂了,他在貼神眼。
    他并不狼狽,他盡己所能,在這種地方,仍把自己收拾得清爽而又干凈,筆下畫的還是她,是她腿腳沒好時(shí)、拄著登山杖的模樣。
    她依稀想起來,當(dāng)時(shí)自己不滿意他不過來扶,拿登山杖戳點(diǎn)地面,說他:“你還坐著?不知道過來搭把手?”
    江煉閉著眼睛,唇角帶笑,手上一刻再刻,分外專注,極其仔細(xì)。
    孟千姿記得,江煉曾經(jīng)說過,貼神眼講求時(shí)效,否則強(qiáng)記強(qiáng)畫,人會很累,甚至損耗自身。
    這些都是貼神眼畫出來的嗎?
    這是他一生的記憶、半世的珍藏,他需要記憶活著,他活在記憶里,不在乎累或者損耗,只想一一都畫出來。
    江煉停了下來。
    他擱了筆,然后伸出手,慢慢摸索著,去摸另一支。
    孟千姿這才注意到,他那些工具,都是按照順序一一擺放的,在這兒,沒人配合他貼神眼,他改了自己的習(xí)慣,用完了就擱回原位,再去摸另一支。
    孟千姿看他的手,他大概是想摸那支筆頭磨得尖尖的石筆。
    她搶先一步,把筆拿了起來。
    江煉摸了個(gè)空。
    他怔了一下,眼角眉梢掠過一陣茫然,手將收未收,停在半空,有些無措。
    孟千姿笑,然后將筆遞到他手中。
    指頭挨到筆身的剎那,江煉的身子震了一下,他僵了一會,手順著筆身,一路摸索過去,觸到她的手時(shí),略頓了一下,忽然握住,死死握住。
    孟千姿的眼前一片模糊,透過這模糊,她看到江煉闔著的眼皮底下,眼睛在快速地轉(zhuǎn)動。
    他想醒過來。
    他想趕緊醒過來。
    孟千姿挨近江煉,額頭輕輕貼近他的,低聲說了句:“江煉,不著急。”
    江煉,不著急。
    我們還有很長很長的時(shí)間。
    一生那么長。
    不著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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