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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11】

    時近正午, 白水瀟才再次蘇醒過來,睡覺養精神這話不是假的,睡前還面如金紙, 現在那臉上總算是有點活氣了。
    孟勁松怕她畫像中途氣力不濟,還吩咐人備了參片。
    況美盈素來畏生, 昨晚又受了驚嚇, 一個人應付不來這場合,由江煉陪著進來, 剛進屋, 頭一眼看見孟千姿,居然哆嗦了一下,下意識往江煉身后躲。
    孟千姿很沒好氣,心說我又不是羅剎夜叉,你至于的么。
    接下來,她更沒耐性了:畫畫本就是個慢活,況美盈性子又慢, 說話還柔聲細氣, 只一個臉型, 她為了給白水瀟直觀示范,畫了十來個不止, 還耐心解釋“風字形臉”是咬肌大、腮闊,而“用字形臉”是上方下大、頜骨寬于顴骨——扯這么多佶屈聱牙的干嘛,直說一個臉長得像“風”字一個臉像“用”字不就結了?
    白水瀟也不讓人省心,是風是用你倒是指一個啊, 一會覺得這個像,一會又覺得那個也貼切……
    煩得角落里的孟千姿坐不安穩,一會左手托額,一會右手扶額,孟勁松素知她性子,俯身在她耳邊說了句:“柳冠國那屋在給劉盛做影身,要么你過去看看?”
    也好,孟千姿示意了一下病床那頭:“出結果了給我送過去?!?br/>     見孟千姿起身要走,辛辭下意識也想跟上,孟勁松手一橫,攔了他的去路:“你就別跟著了?!?br/>     懂了,又是他這個外人“不宜”的,辛辭低頭刷手機,刷著刷著,目光不自覺地、又往病床的方向飄了過去。
    他是化妝師出身,比普通人更關注“美”這個課題,也更早脫離皮相階段,換言之,長相好的人已經對他沒什么吸引力了,他更關注風姿和情態:這個白水瀟,如果細究容貌,其實跟邊上的況美盈不相上下,都屬于清秀耐看一掛,但就是身上透著的那股出塵姿態,讓她瞬間與眾不同,直接就把況美盈秒得平凡普通、泯然眾人。
    怪了,他原本沒什么想法的,但讓孟千姿她們這么一敲打,又覺得自己是有點對她過度關注。
    他裝著渾不經意,拿胳膊肘碰了碰孟勁松,聲音細若蚊蚋:“哎老孟,你和千姿是都認識她么,連人家私生活都知道。”
    孟勁松瞥了他一眼。
    這一眼,意味深長,直瞥得辛辭頭皮微麻,沒來由地一陣心虛,訥訥別開了臉。
    孟勁松耳語般的細聲傳來:“山典,查落洞?!?br/>     ***
    孟千姿推門而入。
    這原本是間雜物房,比客房小了很多,兩個化裝師正圍著一個坐在椅子上的年輕男人忙活著,柳冠國立在邊上,不時給出意見,面前一條大長桌上,擺滿各色化裝用的瓶罐袋盒,什么酒精膠延展油膚蠟脫脂棉,又有無數彩妝,其間突兀立了個相框,里頭是劉盛放大的高清頭像,墻上有臺壁掛的液晶屏電腦,正循環播放著劉盛的一些日常生活片段。
    見孟千姿進來,幾人都有些局促,尤其是那個臉上上了半妝,一邊眼型已經用膠改掉、另一只眼還維持原樣的——他欠起一半身子,有點不敢坐。
    孟千姿抬手下壓,示意他們忙自己的,不用管她。
    本想走近了去看,但是房間本來就小,地上還亂攤了不少東西,下不去腳,索性倚住門邊看幾人忙活,電腦播放的小視頻多是歡樂片段,屏幕上還有相框里,劉盛的臉都青春張揚,這讓孟千姿想起追悼會時常用的詞,“斯人已逝,音容宛在”。
    有時候,生命走得太過突然,像急流水攔不住,只灑落幾滴影像在人間。
    柳冠國過來,低聲給她介紹:“這個叫王朋,和劉盛本來就是互為影身,連夜趕過來的。”
    影身,也就是身和影,山鬼內部身材、長相、面目相似的人,會被搭配著互為影身,就是為了應對如昨日般不適合報警的橫死兇殺:畢竟不是仗劍任俠的年代,死了人埋了就完——現代戶籍制度嚴密,絕大多數山戶都有社會職業,一旦出事,家里想隱瞞都不行,單位、學校、組織,哪個都有權牽頭開找。
    所以身走影上陣,把這驟然退場稀釋成有序謝幕:這個叫王朋的男人,會被化裝師塑化得幾可亂真,然后以劉盛的名義去辦理單位離職、發布即將遠行或去外地發展的朋友圈消息,總之是和劉盛曾經的圈子漸作切割,最終借一場意外,完成徹底失聯。
    按照規矩,身和影之間會定期溝通,向對方更新自己的情況,連私事都不避諱,可謂相當親密,但同時又極為疏遠,兩人大多異地,且不見面,畢竟一想到是互為對方做這個的,難免忌諱,私下里,又總會有點宿命難測的失落感:將來是他做我的影呢,還是我做他的影?
    柳冠國壓低聲音:“王朋頭里還掉了淚,說沒想到,太突然了。他聽說白水瀟可能見過兇手,跟我提說這邊完事了想見見她,問問線索?!?br/>     孟千姿說:“我們早里外問透徹了,他以為自己還能問出新的來?”
    柳冠國忙點頭:“也是?!?br/>     哪知過了會,孟千姿又松了口:“想見就見吧?!?br/>     她沒有影身,畢竟坐山鬼王座的,獨一無二,但自打第一次聽到“影身”這種存在,她就覺得這種關系,既荒誕又堅實,既浪漫又凄涼。
    ***
    日暮時分,一改再改的畫稿終于換來白水瀟的點頭。
    想百分百還原是不可能的,但按白水瀟的說法,相似的程度,有八分多了。
    孟勁松大喜,一瞥之下,來不及細看,先安排影印,他一走,辛辭也不便留下,又不好意思跟白水瀟說話,只朝她笑了笑,白水瀟怔了一下,回以一笑。
    她雖然面色蒼白,盤起的苗式發髻稍嫌散亂,但以笑作襯,別有一種柔弱風致。
    這樣通透靈秀的女人,哪有半分被攝了魂、瘋癡癲傻的樣子?真要嫁給一個莫名其妙的……山洞?
    辛辭一陣恍惚,跟出門的時候,差點絆了一跤。
    況美盈畫了這么久,連午飯都是草草帶過的,江煉擔心她身子受不住,又怕她腿坐僵了站不穩,扶著她起身:“沒累著吧?”
    況美盈面色有點茫然,一手揪捻著衣服上的扣子,喃喃了句:“我今天一直覺得,怪怪的,但說不上來怎么回事。”
    江煉臉色微變,湊近況美盈,壓低聲音:“是不是……身體有什么不對的?”
    況美盈趕緊搖頭:“不是不是,跟我自己沒關系,就是……”
    她眉頭緊蹙,用力去想,但總抓不著頭緒,忽然又想到了別的什么,噗嗤一笑:“你知道嗎,最后定稿那嘴型,還挺像你的?!?br/>     我靠,像誰不好,像個兇嫌,江煉一臉嫌棄:“不是吧?”
    況美盈白了他一眼:“我當初畫人像,拿你、韋彪還有爺爺,練過多少次手了?我會搞錯?”
    江煉正想說什么,病床上的白水瀟忽然短促地低叫了一聲,似是受了驚嚇。
    回頭一看,屋里多了個年輕男人,江煉沒見過,不過這樓上樓下,他沒見過的太多了。
    這男人臉有點僵硬,表情不太協調,江煉不知道那是王朋的臉比劉盛瘦削、貼了硅膠所致,就覺得這么個人突兀出現,是挺嚇人的。
    王朋窘迫得很,為了不影響面妝效果,還得繃著說話:“不好意思,沒打招呼就進來了,我是山戶,劉盛的朋友,想跟你聊聊。”
    既是山戶的事,外人自當回避,江煉帶況美盈回房,出門時,況美盈眉頭皺起,回頭看了眼屋內。
    這屋里,真的有什么東西讓她不太舒服,就是一時間……想不起來。
    ***
    孟千姿單手拈了張影印的畫像,先送到眼前,又慢慢移遠,還想瞇了只眼以便看得很清楚——然后意識到自己還是獨眼,再瞇就瞎了。
    畫像是一式兩份,頭像加身形輪廓,綜合來說,這男人大概三四十歲年紀,身材矮小,偏瘦,平頭,有著粗硬的短茬發,梯形臉,兩側的下頜骨分外突出,不過眉眼倒長得有幾分周正。
    她沉吟了會:“我應該是沒見過。”
    孟勁松說:“是,我也確定沒見過這么個人,但不知道為什么,有點熟悉的感覺,你有沒有?”
    孟千姿點頭:“確實有那么一點。”
    是嗎?辛辭也拿起一張,上下左右地看,正看得沒頭緒,孟千姿似是看出了端倪,差點笑出聲來。
    她拿手遮住那人的下半張臉,又示意孟勁松幫忙擋住那人額頭:“眉毛也遮上,光看眼梢,細細長長的,是不是有點像辛辭?”
    辛辭萬萬沒想到自己能中這彩,氣急敗壞:“說什么呢,怎么可能!”
    又瞪視那人雙眼,矢口否認:“一點都不像。”
    孟千姿斜了他一眼:“緊張什么,就算跟你長一樣,我也不會懷疑你,你的不在場證明很扎實?!?br/>     又問孟勁松:“電子版都發出去了?”
    “發了,晚點我預計往各路好朋友那也發一份,人多力量大,要是順利,這一兩天也就該有眉目了?!?br/>     ***
    況美盈畫了一天,身子有點受不住,早早就睡了。
    夜半時分,突然驚醒。
    是被噩夢驚醒的,她夢見自己在叭夯寨的那座吊腳樓里,幫著江煉貼神眼,周圍很安靜,鳥不鳴,風不動,一根針掉到地上都能聽到聲響的那種安靜。
    然后門就響了,嘭嘭嘭,夢里的聲音很夸張,像掄杵擂鼓,吊腳樓如同紙糊,被鼓聲震得支架欲散,墻壁上簌簌落下積塵來。
    她疑心是韋彪壞事,怕江煉被驚擾,又氣又急,小跑著去開門,門一開,一具渾身是血的尸體當頭砸下。
    ……
    這夢太逼真,連血腥氣都如在鼻端,況美盈一顆心猛跳,她在黑暗中坐起來,拿手摁住心窩,不住呼氣吸氣,耳膜都被心跳鼓得發脹。
    屋里只她一個人,今晚江煉住了隔壁,韋彪挪去和他同住了。
    況美盈坐了會,抬手抹了把額上的汗,待狂跳的胸口平復了些,才又疲憊地躺了下去。
    伸手去拽毯子時,腦子里驀地閃過一線什么,身子陡然一僵。
    她終于知道白天在醫務室時的那種怪異感是為了什么了。
    白水瀟身上有一種很淡的馨香氣,跟任何花香、粉香都不同,醫務室藥味大,參片又有特殊的苦腥氣,兩相一沖,更加淺淡,畫畫時,因為總要詢問確認,她幾次挨著白水瀟很近,才能聞到。
    而每次聞到時,心頭總會泛起些許茫然,但想不通是為了什么。
    這個噩夢提醒她了。
    當那具血尸向著她砸下時,她固然是嚇得眼前一黑,昏厥過去,連尸體的臉都沒看清,但她的嗅覺比起視覺、意識,多撐了幾秒。
    她記得,那鋪天蓋地的血腥氣里,似乎也混有類似的……淺淡甜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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