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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02】

    不過, 人與人,是有氣場氣勢高低之別的,孟千姿直覺, 這蠱婆在白水瀟面前低了一頭,說她是幕后, 太抬舉了。
    她重又看向白水瀟:“馬彪子的抓傷, 應該做不了假,但那刀傷……你自己割的吧?”
    白水瀟倒也爽快:“沒錯, 那天運氣不好, 躲過了山鬼搜找,卻撞上了成群的馬彪子,迫不得己掛到樹上逃命,哪知道那個江煉多事,又找來了。”
    橫豎會被發(fā)現,而一旦被發(fā)現,很難洗脫嫌疑, 于是心一橫, 給了自己兩刀, 也是運氣:搬抬之下,全身的傷口都不同程度出血, 懂行的醫(yī)師能看出傷口新舊,但江煉沒那么專業(yè),而且她被送到云夢峰時,一夜都快過去了, 再新也成了舊;老天也作美,被江煉救回不久,就落了雨,大雨沖刷,所有的痕跡都無從查找了。
    孟千姿掙了掙,以提醒白水瀟自己并無掙脫之力:“反正我也落到你手里了,給個明白話吧,你這處心積慮的,圖什么啊?”
    白水瀟半蹲下身子,與她視線平齊:“你先告訴我,來湘西,是為什么事?”
    孟千姿心里一動,想起認譜火眼的焰頭之下,那首纖細瑩紅的偈子。
    難不成這所有事,真是為了山膽?
    她故意先把話題扯向別處:“湘西有山鬼的歸山筑啊,我身為當家人,過來看看,走動走動,和底下人溝通一下感情,礙了你的事了?”
    白水瀟盯著她看了會,齒縫里迸出幾個字來:“你撒謊。”
    看來她果然知道點什么,孟千姿嫣然一笑:“我在這有產有業(yè),過來捋捋家底也是撒謊?那你說,我是來干什么的?”
    白水瀟卻不咬這釣鉤,答得意味深長:“你會說的。”
    語畢退后,像是事先商量好的:那抱壇子的女人上前一步蹲下身子,鄭重將壇子放到地上,雙手在身側擦了擦,這才去開壇蓋。
    興許是為了給她心理施壓,動作很慢,先解扎布,又緩緩轉動蓋口。
    孟千姿鼻子里嗤一聲,居然很不耐煩:“少在這裝腔作勢了吧,都是懂行人,誰不知道誰啊,你開得再慢,壇子里還能飛出條龍來?利索點吧,一口氣分什么兩口喘。”
    那女人被她說得老臉一紅,頗有點惱怒,不過動作倒是確實快了。
    壇蓋揭開,先是沒聲息,也是巧了,外頭也有片刻安靜,也許是日頭高了,雞歇了,牛也下了田,只余打鑿銀器的聲響,間或一下,再一下,頗有節(jié)律。
    屋里的三人,不約而同,都屏住了呼吸。
    壇子里響起窸窸窣窣的輕響,似是密簇細小腳爪在抓撓壇子內壁,再然后,有個亮銅色的蟲腦袋,鬼祟地從壇沿處探了出來——不管人頭蟲頭,都是跟身子有一定比例的,這蟲子,看頭就知道不大,“小而悍狠”,符合蠱蟲的蟲設:內行人都知道,蠱蟲是混多種毒蟲于一壇,使其互相廝殺吞噬,真正的剩者為王,最后存活的那只即為蠱。
    而經過這沒日夜的慘烈搏殺,最終成蠱的那只,體態(tài)、形貌早已跟起初大不相同,所以連孟千姿也說不準這蜿蜒爬上壇口的是只什么東西:身長和步足都有點像蜈蚣,體形如胖軟的蚯蚓,兩只眼睛只有拉長壓扁的芝麻大小,嘴一張,上下兩排牙口,卻像密布的針尖排列成行。
    孟千姿冷眼看著那蟲子從壇子外壁爬下,所過之處,都留下一道淺淡卻發(fā)亮的涎痕。
    那女人斜睨了孟千姿一眼,似笑非笑:“孟小姐既然懂行,我就不多啰嗦了。放蠱有明暗兩說,暗蠱呢,是你到我這坐坐,用了飯喝了茶,自己都還沒察覺呢,已經把蠱招上了身。放明蠱呢,就是不遮不掩、光明正大——白姐兒說,孟小姐是有身份的人,咱們得尊重點,大大方方地放。”
    孟千姿說:“不啰嗦還說了這么多,你啰嗦起來,得要人命吧?”
    那女人每次想顯擺一下自己的手段就遭她搶白,有點壓不住火,正待說什么,白水瀟插了句:“田芽婆,跟她費什么話,等完事了,她還不就是秸稈草,你想怎么編怎么編嗎。”
    田芽婆便斂了火氣,伸手從衣袖里抹了片翠綠的葉子出來,有點像竹葉,但更肥厚,正反都有釉質——她把葉子放在兩唇之間,唇齒齊動,又磕又磨,發(fā)出讓人極不舒服的細小碎音來,乍聽上去,還挺像剛剛這蟲子在壇子里、腳爪撓壁的窸窣聲的。
    說來也怪,那蟲子原本窩在壇底邊沿處,又蜷又卷,似是伸舒懶腰,這聲音一起,驀地便有了方向,調轉頭身,向著孟千姿的方向爬過來。
    這應該是蟲哨。
    孟千姿只當白水瀟和田芽婆是透明的,反跟蠱蟲放話:“叫你過來你就來啊,你不想活了是嗎?”
    蟲哨聲還在繼續(xù),蟲身后拖開一條越來越長的行痕,白水瀟唇角不屑地勾起,掛出輕蔑的一抹笑。
    孟千姿還不死心:“你知道我是誰嗎?你真敢咬我?”
    白水瀟嫌她聒噪:“孟小姐,你省省吧,畜牲可不懂人話,也不知道你有錢又有勢。”
    話音剛落,就見孟千姿面色一沉,笑意收起,抬起眸子冷冷說了句:“那不一定,我覺得,有時候,畜牲比某些人懂事多了。”
    說著,牙齒在唇上狠狠一磨,呸地一聲,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來,恰擋在那蟲子頭臉前,有幾星唾沫星子,還濺到了蟲子身上。
    那蟲子瞬間就僵住不動了。
    田芽婆愣了一下,停下蟲哨,正想驅前來看,那蟲子突然蚯形般拱起身子,繼而立起——很像是小說家言的“受驚過度,跳將起來”——可惜直立行走并不是它擅長的,下一秒又倒栽過去,肚皮朝上,十來條步足朝天亂舞亂抓。
    這抓舞并未持續(xù)太久,那蟲子很快翻了身,沒頭的蒼蠅般急吼吼試探各個方向,孟千姿這個“前方”已成禁地,左右似乎也不保險,末了原地調頭,沖著壇子的方向一路疾奔,每條步足下都跟安了風火輪似的,急撓快動,火燒火燎,都不帶停的,瞬間就爬進了壇子。
    事情發(fā)生得太快,或者說,這蟲子撤得太利索,田芽婆一時間都沒反應過來,回神之后也急了,趕緊蹲到壇子邊,先拿手去拍壇壁,又抓住了壇口來回搖擺個不停,低聲叫:“小亮!小亮!”
    蠱婆和蠱蟲的關系親密而又微妙,為了增進彼此的聯系,不少蠱婆都會給蠱蟲起名兒,類似“阿花”、“鐵頭”什么的。
    孟千姿故作驚訝:“呦,它原來能爬這么快啊,那剛慢慢吞吞的,裝給誰看呢?果然誰養(yǎng)的就像誰……不灑出點鮮艷的色彩,你們還當我是黑白的呢。”
    田芽婆又氣又急:“你干什么了!”
    孟千姿冷笑一聲,沒理她。
    田芽婆生怕自己辛苦得來的蠱蟲有個閃失,情急之下,伸手過來抓她肩膀:“我問你話,你啞了么……”
    手剛挨到她衣裳,孟千姿眸間猶如過電,目光鋒銳非常,厲聲回了句:“這里是山地,山鬼為王,一條蟲子都知道不來惹我,你是什么東西,吞了哪家的狗膽,跑來打我的主意!”
    田芽婆這人固然是刻薄陰狠,卻是個欺軟怕硬的性子,孟千姿氣焰一盛,她心內就怯了,手僵硬地停在半空,居然不敢碰她肩膀。
    孟千姿豁出去了,罵一個是罵,罵兩個也是罵,趁現在情緒到位,索性罵個痛快。
    她又去看白水瀟:“還有你,我不管你是誰,也不管你嫁了洞神還是洞鬼,我只提醒你,我這一趟受了什么,你都會受更多;我傷你也殘,我死了,你也得下來給我陪葬,包括家里家外,貓貓狗狗……”
    說到這兒,看似不經意地瞥了一眼田芽婆:“……還有什么小亮小黑,小花小果,一個都逃不掉。”
    田芽婆的面色又白了兩分。
    白水瀟卻是神色自若,也不知道是不是看錯了,孟千姿總覺得,她的眸間甚至閃過一絲異樣的神采:“我敢向你們動刀,就沒打算再活多久,洞神知道我的心意,接受我的祭祀,也會引度我的亡魂。”
    孟千姿一時無語,確切地說,沒聽明白,所以無從反駁。
    白水瀟不慌不忙,繼續(xù)往下說:“蠱蟲奈何不了你,沒關系,我還有后著,后著不管用,我還可以殺了你——我聽說,山鬼王座空懸了幾十年,你一死,山鬼至少會亂幾年,到時候,誰還顧得上湘西這頭的事呢……”
    說到這兒,驀地提高聲音:“金珠銀珠,給孟小姐燒高香!”
    外頭有兩人先后應聲,聲音脆生生的,透著幾分稚嫩,事實也是如此,進來的兩個女孩,至多十二三歲,都長得又黑又瘦,各抱四五根一人高的長枝,孟千姿看得清楚,心內一沉。
    那些長枝其實都是兩截,上五分之四是木枝,下端約莫五分之一卻是尖梢銳利、小指粗的釘針,那長度,把她戳個通透沒問題,孟千姿約略知道這“燒高香”是什么了,這么八-九根戳將下來,只要入了要害,那是必死無疑,還沒全尸。
    她頭皮略麻:只要在山地,她總有保命的大招,但這大招施展開來,總得要個一時半刻——可人家戳死她,花不了一分鐘。
    被硬生生戳死,只怕是歷代山鬼王座里,最窩囊的一種死法了,下去了都沒臉見祖宗奶奶……
    正心念急轉,就見白水瀟接過其中一根,用力往地上一插:這屋子里是泥夯地,雖結實,卻經不住釘針刺鑿,就見那長枝穩(wěn)穩(wěn)插進了地里,立得筆直,幾乎齊至白水瀟下頜。
    金珠銀珠身量未足,拖了板凳過來,踩上去打火點枝。
    孟千姿有點懵,目視著幾個人圍著她把九支“高香”插立點燃,香氣微稠,上升了幾寸就倒鋪著流下來,居然有點好看,像九道極細的乳白煙流瀑。
    幸福來得有點突然,孟千姿忍不住跟白水瀟確認:“這就是燒高香?”
    白水瀟皮笑肉不笑:“這法子其實不太好,量不好控制:用量剛好,你會乖巧聽話;用量一多,你就成傻子了;再多點,那跟殺人也差不多——但誰讓蠱蟲不敢碰你呢,只能試這招了。”
    這樣啊,孟千姿更放松了,她往地上一躺,真跟供桌臺上的菩薩似的:“那燒久點,我這人,一般的量也迷不倒。”
    她看出點端倪來了:比起讓她死,這白水瀟更傾向于控制她、讓她乖乖聽話。
    為什么呢?
    因為她死了,即便沒人坐王座,姑婆們總還會推個人出來主事,那一切被耽誤了的事,該繼續(xù)的,仍舊會繼續(xù)。
    但如果她能乖乖聽話,她就可以叫停白水瀟不喜歡的事兒:比起反復再來,疲于應付,是人都會更傾向于一勞永逸。
    ***
    西去旯窠寨三里多地有個大山洞,口小肚大,但不算深,里頭也就宴會廳大小。
    平日里,旯窠寨的人都不愿近它的邊、寧可繞遠路走,這兒也就少人跡、相對荒僻,但今兒不同,洞外光大車小車就停了六七輛,洞口處不斷有人進出,頭上戴頭燈還不夠,手里還打锃亮狼眼手電,又有拿熱感應相機、金屬探測器的——人聲嘈雜處,電光條條道道,把昏暗的大洞照得宛如聚光舞臺。
    不少寨民興奮地趕過來看熱鬧,男女老少都有,只是這個“女”單指老太太——個中沒有大姑娘小媳婦,連女娃都沒有,顯見寨民對“落洞”之忌諱。
    有個腰插煙桿的半禿老頭,操一口蹩腳的普通話,在孟勁松一干人面前手舞足蹈,講得唾沫星子橫飛:“我寄(知)道我寄(知)道,白家那妹伢,頂俊頂俊的,叫洞神給看上了,就在仄(這)塊,仄(這)塊……”
    他伸手指向洞口,激動得一張老臉黑里泛紅,紅里還橫著青筋:“她就打仄塊走,當時洞里吹出一陣風,嗚嗚……”
    半禿老頭很有表演欲,還鼓腮吹氣模擬風效:“直撲過來,正撲中白家妹伢。這妹伢身子一激靈,走道也不穩(wěn)了,眼也迷啦,辮子也散了,狹(鞋)子也掉了一只,歪歪扭扭走回該(家)。”
    “這妹伢沒爹娘咧,只有一個嘎嘎(外婆),嘎嘎哭咧,殺了頭羊,請老司來奪魂,老司就在辣(那)塊開壇,忙了半天,洞神就是不同意,到手的婆娘,不肯往外吐呀……毀嘍,毀嘍,好好的妹伢,就這么等死咯。”
    他砸吧著嘴,一臉惋惜,同時,又為自己能在這群外地人面前侃侃而談,而倍感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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