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膽究竟是個什么東西, 材質(zhì)、形狀、大小、功用又是如何,孟勁松一概不知,他私底下問過孟千姿, 但孟千姿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只知道,自打有山鬼起, 就有這東西, 很古老,也很重要, 當年的祖宗奶奶覺得應(yīng)該找個隱秘的地方妥帖收藏, 于是深入湘西,找到了一片不為人知的峰林,將山膽懸入山腔,這片無名的峰林,也因此在山鬼的圖譜中,被命名為懸膽峰林。
這個位置選得很絕,湖南簡稱“湘”, 湘西, 字面的解釋就是湖南西部。
打開中國地圖, 湖南其實一點也不偏,它地處中南, 上有湖北,下有兩廣,西接渝黔,東連江西, 怎么看都該是十字路口、四方通衢——但事情就是這么巧,有一道名為“雪峰山”的山脈,縱貫湖南南北,把一省分作兩半,而這道山脈,又恰恰位于中國二、三級階梯的分界線上。
山脈以東,更接近江南丘陵;山脈以西,山高林險,峽陡流急,不利于對外交流,數(shù)千年如一日的封閉,東頭的文化潮流到了這兒,為大山阻滯,難以西進,以至于到了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沈從文描寫這兒的風物時,還把它稱為“邊城”。
明明位于國家腹心,卻落了個邊疆待遇,所以說祖宗奶奶真是很會選地方,深諳“大隱隱于市”之理。
按說既然“邊城”三十年代就已經(jīng)走紅,那周圍片區(qū)也該雞犬升天、一并出道,然而并沒有,因著交通不便、文化閉塞,這一帶依然籍籍無名,直到八十年代初,現(xiàn)今蜚聲海外的武陵源砂巖峰林才被人發(fā)現(xiàn)并開發(fā)。
而那片懸膽峰林,因著地勢更絕、去路更險,至今仍深藏不露。
山膽這一懸就是數(shù)千年,沒人起過動它的念頭,它像地基,重要,也存在,卻從不被念及、提起,直到幾個月前,水鬼登了山桂齋的門。
……
孟勁松額角微麻:“您的意思是……事情跟山膽有關(guān)?”
他和千姿也有這懷疑,但也只是懷疑,畢竟沒確鑿證據(jù)。
唐玉茹中氣十足:“不然呢,咱們山鬼家這些年出過事沒有?現(xiàn)在出了事、事出在湘西,出在千姿去取山膽的路上,你說事情跟山膽有沒有關(guān)系?我早說了,有些東西,別去動它,它在那兒,是有道理的。”
孟勁松囁嚅著說話,他在幾位姑婆面前習慣性氣短:“咱們也不是一定要動它,只是先去看看,看看總沒關(guān)系,畢竟當年段太婆……”
唐玉茹的這些顧慮,其實另外幾位姑婆都有,上了年紀的人,喜靜不喜動,不愛亂折騰,之所以最后拍了板,有一個重要的原因。
——曾經(jīng)的山髻段文希,進過懸膽峰林,也親眼見過山膽。
說到段文希,就不能不提一筆她的人生,起落巨大,結(jié)局唏噓,堪稱傳奇。
她是山鬼家族中出洋留學第一人,也險些締結(jié)了第一樁跨國婚姻:留洋的第二年,她和一位英國飛行員相愛,寄回的信中,明確表示希望拿到學位之后就成婚。
當年的國人,對綠眼睛紅胡子的洋鬼子并無好感,山桂齋的幾位當家?guī)缀醭疃d了頭,做夢都在琢磨著怎么把這對給拆了,然而事情的走向讓所有人都始料未及:那個英國小伙子在一次飛行試練中,機毀人亡。
段文希悲痛之下,就此失聯(lián),連學位證都是同學代領(lǐng)的,而她這一失蹤就是三年,這三年去了哪,《山鬼志》沒明確記載,不過據(jù)高荊鴻說,應(yīng)該是周游世界去了,因為小時候,段嬢嬢給她講奇聞異事,說起過在南美偏遠的高山區(qū),見過藍色血液的人種,還聊起過菲律賓的原始叢林里,生活著頭部和身子分屬黑白二色的鴛鴦人。
三年之后,段文希回到山桂齋。
許是受那三年游歷的影響,她安定不下來,每隔一段時間,就要將自己放逐于荒山野嶺之中,不夸張地說,山鬼的每一張山譜,她都依照著走過,甚至走得更深入,在許多山譜上,都作了更新和注解:用她的話說,一來不少山譜制成已經(jīng)逾千年了,這么多年下來,因著地質(zhì)災(zāi)禍、風侵水蝕、人為損害,山勢山形等已經(jīng)大為不同;二來古早時候,人的見識少,打雷閃電都要附會到鬼神身上,對某些現(xiàn)象難免夸大其詞,也確實需要以正視聽。
以她這勁兒,當然不會漏過懸膽峰林。
她在日記中寫道,懸膽峰林之行不無艱險,但有了前人的路線以及提點,倒也還算順利,就是那首偈子,妄生穿鑿,比如有一處泉瀑,因為地勢的原因,并不飛流直下,而是曲里拐彎、繞來繞去,偈子里就把它叫“舌亂走”,讓人笑掉大牙。
所以,連段文希都進過懸膽峰林、近距離摸過山膽,高她一個位次的孟千姿要是還不敢進或者進不了,不是太說不過去了嗎?
……
唐玉茹打斷孟勁松的話:“當年當年,當年是什么時候?段嬢嬢進懸膽峰林,是一九三幾年,距離現(xiàn)在,快九十年了,我問你,九十年前,有你嗎?”
孟勁松摸不清這位二姑婆的路數(shù),老實回答:“沒有。”
“那不就結(jié)了,九十年前沒你,九十年后就有了個你,這變化大不大?毛主-席說,一切事物都是不斷變化發(fā)展著的,九十年前的山膽跟九十年后的,怎么能一樣呢?”
這話有點強詞奪理,不過孟勁松不敢駁她,只試探性地問:“那……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您看現(xiàn)在,除了已經(jīng)安排的,我還該做點什么嗎?”
孟勁松十八歲時被幾位姑婆挑中,去給十歲的孟千姿做“助理”,名為助理,實則半兄長半指導(dǎo),這么十幾年歷練下來,手上處理的大事小事沒有上千也有八百,自信自己的安排面面俱到,唐玉茹挑不出什么錯處來。
果然,唐玉茹沉吟了一會,覺得暫時也只能如此,高荊鴻已向她打過招呼,說想讓千姿歷練一下,話既帶到,她也不好風風火火地張羅什么幾位姑婆齊聚湘西救人,想了又想,也只能叮囑孟勁松一有進展就要立刻跟她通氣,又問他:“段嬢嬢當初進懸膽峰林的日記,你們帶著了嗎?”
孟勁松的目光落在手側(cè)一本老舊的栗皮色布繃面筆記本上:“帶了。”
“你得多看看,反復(fù)看,有時候,那些看著不經(jīng)意的句子,沒準是有所指的。”
這話說了等于沒說,孟勁松畢恭畢敬:“好。”
掛了電話,孟勁松心頭輕松不少:他本來也沒指望能從唐玉茹那拿到什么好建議,只是,如同縣里出事,縣長要報告市長,而市里出事,市長得讓省長拿主意一樣——事情往上一報,就總覺得多了強有力的肩膀分擔,連喘氣都松快多了。
他順手拿起那本栗皮色的日記本翻開,扉頁上,銀色的角貼不牢,有張黑白照滑了下來。
孟勁松眼疾手快,接在手里,拈起了看。
這是段文希的單人照,拍在赴英前夕,照片上的她只二十來歲年紀,一身洋裝,頭戴紗幔裝點的精巧小禮帽,一臉俏皮,那帶足了感染勁兒的朝氣,仿佛不但要沖破黯淡死板的布景,還要沖破那個黯淡死板的時代。
孟勁松將照片重新插入角貼。
段文希晚年時,和絕大部分上了年紀的老人一樣,常常念叨前世今生,對人死之后會去哪里這種事,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
她聽人說,中國古代有“犀照”的法子,點燃犀牛角可通幽冥,見到死去的親人,于是真的弄來了上好的犀角,在幽夜點燃,想再見一眼當年的愛人。
結(jié)果,當然是什么都沒見著,一般人會明白是受了騙,一笑了之,但段文希不,她認為,可能愛人已經(jīng)投胎轉(zhuǎn)世,去了下一程,所以點燃犀牛角是看不見的,只有點燃龍角,這叫龍燭,可以照進來生。
她不知經(jīng)由哪里聽到的,說昆侖山是中華“龍脈之祖”,山內(nèi)有龍的骸骨,于是在七十年代,不顧自己已經(jīng)年逾七旬,只身前往昆侖,結(jié)果遭遇雪崩,再也沒能回來。
端詳著那張照片,孟勁松長嘆了一口氣。
這位段太婆,也真是聰明一世,糊涂一世,年輕時那么通透靈秀,事事講求科學論證,怎么老來反鉆了牛角尖,近乎迷信了呢?
這世上,哪有龍啊。
***
孟千姿噓著氣,走得一瘸一拐,腦袋也一陣陣發(fā)沉,她手握成拳,剛朝頭側(cè)砸了一兩下,就聽到背后傳來窸窣的步聲。
很好,江煉跟來了,她立刻站直,腿不瘸了,頭昂得更高了,倨傲的表情也如面貼紙,瞬間罩住了全臉。
回頭看,果然是江煉。
孟千姿等著他說第一句話,剛才分開時,場面挺僵,先開口的那個人,說的是什么話,很顯智商情商。
江煉笑了笑,沒事人樣:“我想了想,還是得過來,你一個人對付不了白水瀟。”
孟千姿幾乎有點佩服他了,他像是當那場小沖突,從沒發(fā)生過。
江煉要是去當演員,一定很合適,可以輕松應(yīng)對任何分鏡:上一場暴怒,下一場悲情,再下一場含情脈脈,不用過渡,不要銜接,馬上進狀態(tài),說來就來。
孟千姿說:“我一個人對付不了白水瀟?”
換了是孟勁松,聽到這語氣,多半立馬噤聲;而如果是辛辭,會捧哏般站在她這邊:誰說的?我們千姿怕過誰啊?
然而對方是江煉。
他點頭:“是,你大概對付不了,加上我,也未必有勝算。”
說著,朝白水瀟離開的方向示意了一下:“她身上的刀傷,是自己割的,一個漂亮女人,珍視身體的程度,會和珍視容貌差不多,下手下得那么干脆,說明她不在意自己。”
“不在意自己的人,就更加不會在意別人,她做事百無禁忌,沒有底線,你做得到嗎?”
“做不到吧?我也做不到,所以我們加起來,也不夠她狠,狠的人,不一定絕對會成功,但成功的幾率,一定會大很多。”
說完,他指了指不遠處一棵三四米高的樹:“就那棵吧。”
孟千姿沒聽明白:“什么?”
江煉徑直走過去,在樹底蹲下,背對著她,拍了拍自己右側(cè)的肩膀:“你踩上來吧。”
孟千姿看看他,又看看樹:“干嘛?”
“小姐,你現(xiàn)在走不了路,動靜又大,你去跟蹤白水瀟,太玩鬧了點吧?”
“還是我去吧,我昨晚跟了她一夜,一回生二回熟,而且,她不可能連夜趕路,她身上還有傷呢,又吃過馬彪子的虧,一定會找個地方休息的。”
“你就在這歇著吧,盡快恢復(fù),我探好了,再回來接你。”
孟千姿原地站了幾秒,唇角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語氣卻依然淡漠:“也好。”
她上前幾步,踩上江煉的肩,這棵樹不算高,江煉不用攀爬,只需站起身子,用自己的身高把她送上去。
孟千姿爬上樹椏,低頭去看,江煉仰頭沖她揮了揮手:“那我走了啊。”
他眼睛很亮,白天倒不大看得出來。
大概是因為白天四處都亮。
***
目送著江煉走遠,孟千姿倚住一根斜出的粗壯樹椏躺定,長長吁了一口氣。
她當然知道以她現(xiàn)在的體力,是跟不上白水瀟的,但機會難得——之所以虛張聲勢,就是想讓江煉去跟,畢竟沒得選擇,只能用他了。
他果然跟來了,也去了,一切順利,這讓她有點小慶幸。
她并不覺得自己利用他有什么不合適,成年人的世界,一切公平交易,皆有出價:江煉一直有所圖,而他想要的,她恰好出得起。
不然呢,他撇開生病遇險的朋友,為她忙前忙后,難道是因為古道熱腸、行俠仗義,或者是喜歡她,要對她好?
孟千姿嗤之以鼻。
交易好,她喜歡交易,公平買賣,讓人心里踏實,就像當年大嬢嬢跟她說的:“姿寶兒,你怎么會這么糊涂,這世上,難道會有人不分緣由地喜歡你、愛你,就是要對你付出?不是的,一切皆有出價。”
一切皆有出價。
孟千姿闔上眼睛,打了會盹,迷迷糊糊間被聲響驚醒,睜眼看時,是江煉回來了。
他坐到樹干分叉處,低聲說了句:“白水瀟也上樹睡了,就在前頭,短時間內(nèi)應(yīng)該不會出發(fā),先歇著吧,天不亮的時候,我再去看看。”
說完,右胳膊枕在腦后,向后倚了過去,起初有些喘,應(yīng)該是來回跑得太累,慢慢就平復(fù)下來,黑暗中,只能看到他喉結(jié)直到胸膛處,輕微起伏著。
孟千姿剛小睡了會,反而精神了,她以手支腮,問他:“況美盈那個外曾祖母,跟她的病,又有什么關(guān)系啊?”
江煉呼吸一滯,頓了會,慢慢睜開眼睛,眸底映入偌大蒼穹。
今晚天氣不錯,天穹接近群青色,許是因為在深山,星很多,像天幕上抹了許多細碎的珠光,又像許多捉摸不定的心事、晦暗不明的秘密。
他說:“遺傳病,況家的每個女人,應(yīng)該都有這種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