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司令接到消息,匆匆從軍營趕回來時,已是深夜十一點。
  客廳里的落地洋鐘當當打響十一下,他解開風衣放在沙發上,快步往樓上走去。
  恰好江媽端著餐盤從房間里出來,夫人和小姐都沒有用晚飯,她勸過這個后,又去勸那個,誰料兩人還是不肯動筷子。
  盛軒輊一望便知嘉嘉確實生氣了,他嘆了一口氣,拿起托盤中的一杯熱牛奶,推門進去。
  他按亮電燈,地毯上雜亂扔著數個玩偶,書桌被翻得一團糟,各種小玩意叮叮當當地掉了滿地。小姑娘坐在床邊,兩腿還蹬著黃銅床腿,背過身嗚嗚咽咽。
  他心痛不已,端著牛奶上前去,“嘉嘉,別哭了,喝杯牛奶吧。”
  盛明嘉起先還以為是媽媽,她被怒氣作弄得本不想搭理人,但一聽到是爸爸溫和的聲音,她又忍不住掉眼淚了。
  看著爸爸眼底淡淡的血絲,她心底驀地升起一陣驚恐慌張來。媽媽怎么會那樣說呢!
  此時,就連戀愛被媽媽全盤否定,她也可以暫時將戀愛放到一邊。她只是害怕,似乎父母這兩年之間那種若有似無的古怪氣氛,得到了最糟糕的印證。
  她一手接過牛奶,一邊抹著眼淚,哽噎道:“媽媽怎么、怎么能這么說呢。”
  盛軒輊唯有嘆息,如同當年望著病床上的希音一般無奈又痛心。
  當年北伐,他告別懷有身孕的希音,隨軍出征。彼時正值他事業的上升期,他一心投入軍務之中,連率軍路過盛家老宅時,都未曾進門看過孕中的妻子。忙起來昏天暗地,家中發來的電報亦來不及查看。
  若是那日他回家中看望一眼,也許土匪礙于他的威名,會不敢來犯,希音也就不會被土匪沖撞,導致她落下一個已經成型的男胎。
  當他匆匆趕回時,面對的只有病房中鋪天蓋地的蒼白和希音眼里的失望。
  ……
  好容易將女兒哄得喝下牛奶又睡下后,盛軒輊才關掉電燈,從房間中退出。
  林希音正站在門外,兩人不期而遇,他只低垂了眉眼,道:“嘉嘉已經睡著了。”
  美婦人只平淡無波地“嗯”了一聲,頓一頓,才開口道:“把聶峻臣的聯系方式給我。”
  回到房中,她慢慢轉動撥盤,撥出那個電話。
  剿匪歸來的聶峻臣正在辦公室中寫報告材料,近日有一小股土匪流竄到邊地,他忙著剿匪,連過年都未曾歸家。
  深夜的辦公室中突然響起刺耳鈴聲,他只當又有軍務,條件反射般地接起電話,不料那頭卻傳來一個陌生的女聲。
  “請問可是聶副官?”禮數周到,卻又盡顯疏離。
  “是。”
  “我是盛明嘉的媽媽,你可以叫我林太太。”林希音在電話機旁的沙發椅坐下,略帶嫌惡地,將那方肩章放到桌上。
  近來一直牽引著他心思的名字,竟以這種方式出現,聶峻臣難得有一點愣怔。
  “嘉嘉是小孩子,不懂事,聶副官卻年紀不小了,不該跟著我們嘉嘉胡鬧不是?”
  商場上的人,曾對林希音有過“蛇蝎美人”的評價,那些招數,此時被她一點一點地用到這個未曾謀面,卻令她足夠生厭的年輕人身上。
  她回想著今日嘉嘉的眼神,她仿佛一只受傷的小獸,眼淚汪汪地看著自己,眼里滿是不可置信……她心底抽痛起來,從前的回憶又在腦海中翻騰,然而正是昨日疼夠了,如今才能狠下心快刀斬亂麻。
  待睜眼時,她又恢復了人前的冷靜,“我給聶副官兩個建議,一是我支付給聶副官一筆錢,用作賠償嘉嘉這段時間的胡鬧;二是……”
  電話那頭沉默許久的人突然出聲打斷道:“林太太,恕我不能認同。”
  “林太太,這筆錢我不需要,我有自信能夠給嘉嘉想要的生活。”他畢業自國內一流的軍校,年紀輕輕便做到中校團長的位置,他自信往后會走得更遠,能夠讓嘉嘉永遠像公主一般生活。
  “聶副官,我勸你不要跟一個母親爭論。”
  聲音因電流轉化而稍有變化,但仍能分辨出對面那人的氣定神閑,“聶副官年輕才俊,我相信你有足夠的物質能力。但是我們都知道戰場瞬息萬變,你難道能保證自己永遠平安無事嗎?”
  質問如同刀子一般,猝不及防地扎得他啞然無言。
  “請你諒解我對嘉嘉的保護,我只有這么一個女兒,我不能讓她往后的生活有任何閃失。”
  鋼筆突然松手落地,他面上看似淡然,實則搭在桌沿的手,不知不覺間已是青筋暴起。
  不知過了多久,電話那頭傳來一陣單調的忙音,他才將聽筒掛上。
  ……
  第二日,盛明嘉頂著一雙腫得跟桃子似的眼睛下樓來,悄悄往公館外走時,卻被守在門口的警衛攔下。
  好說歹說警衛都不肯通融放行,她這才知道,媽媽竟然把她關禁閉,不讓她出門了!
  這是專.制獨.裁!她氣得太陽穴突突跳動,轉身回房,把房門摔得震天響。自此,盛明嘉開始了她的絕食抗議。
  抗議活動持續了幾天,她躲在房間里一頓飯也沒下樓去吃,靠著江媽媽晚上悄悄送來的飯菜和房間里的小零食守節。
  這日,她房間中來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夢云姐姐。”蚊子哼哼似的打了聲招呼后,盛明嘉垂下臉,試圖遮掩自己難看的臉色和紅腫的眼睛。
  “嘉嘉怎么這樣子。”蔣夢云坐在沙發椅上,心疼地替她將一縷散落碎發別到耳后,“可是遇上了什么難過的事,能告訴姐姐嗎?”
  上次兩人約好出門逛街,逛到一半才發現本來說好的書忘記帶了,小妹妹性子急,連忙就要回家去拿。可她這一去,就再也沒有露面,蔣夢云等了幾日,要向裴文泓打聽消息,才確定妹妹應當是遇上麻煩了。
  她這幾日委屈得不得了,急于將媽媽的專.制獨.裁告訴給別人聽,叫大家來評評理增加她同媽媽對抗的底氣,而夢云姐姐恰好是最佳聽眾,她便一發不可收拾:
  “姐姐,媽媽她不讓我和聶峻臣在一起,媽媽嫌棄他出身太低了……”
  “媽媽還說,帶兵打仗的沒定性,不能給我安穩……這簡直是不講道理嘛,要是天下人都這么想的話,豈不是叫軍人都寒心了嗎?”
  “爸爸也是軍人啊!”說到這里,盛明嘉突然卡殼,媽媽那日的話闖進她腦海中,像根針似的刺得心底微微一痛,趨利避害地連忙把話頭丟開不再去想。
  “媽媽還把我關禁閉,不讓我寫信出門。聶峻臣這么久都沒收到我的信,會不會以為我不喜歡他了呀。”小姑娘說到這里,還沉沉地嘆了一口氣。
  她自顧自地訴苦,沒有注意到蔣夢云在聽到那句“出身低”的時候,微微黯淡的眼神。
  蔣家祖上曾出過幾任前清道臺官,也曾是名流世家,只是后來子孫不興,家世逐漸敗落。裴家,不也是看不起蔣家這等窮親戚嗎?
  她迅速調整好心思,不叫自己的情緒影響了嘉嘉,打起精神道:“嘉嘉說的有道理,但是我們也不能絕食對不對?”
  她打開熱水水龍頭,將手絹沖得熱熱的,擰干后輕輕替盛明嘉敷在她微腫的眼上,安慰道:“嘉嘉這樣絕食,伯母一定擔心壞了。怎么能用這種傷害自己身體的方式來叫親人妥協呢?”
  盛明嘉雙眼被捂著,只能張了張嘴,承認她被夢云姐姐說得啞口無言。可是心里還憋著一口氣,她只好咬了一口夢云姐姐帶來的奶油蛋糕泄憤。
  蔣夢云告辭離開時,盛明嘉慌慌張張地從抽屜中掏出一封信,遞給她,在她耳旁悄聲低語幾下,讓夢云姐姐神不知鬼不覺地替自己代傳信件。
  悄悄從后門溜回來,浴著初春的陽光,想象著聶峻臣收到那封信的反應,盛明嘉難得有了好心情,甚至忍不住脫下皮鞋,踩著地毯一般的厚茸茸的草地上。
  輕手輕腳地回到別墅中,她想著方才夢云姐姐勸慰自己的話,思索著如何向媽媽主動示好,結束這場糊里糊涂的冷戰。她心底計劃著,要如何說服媽媽,向媽媽證明自己的選擇不會錯的。
  她走到林希音房前,輕輕搭在門把手上,突然聽到房內傳來一聲:
  “盛軒輊,我們離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