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電話那頭只有一陣忙音。
盛明嘉搶過聽筒,低頭擺弄著電話,不滿道:“搞什么嘛,怎么這個時候還真信號不好了?!?br />
“是,是,信號確實不太好……”盛軒輊摸了摸女兒的小腦袋,把人往房間里送,借此掩飾眼底的一絲失落。
第二日清晨,陽光穿過鏤空蕾絲窗簾,照在床邊。窗外鳥鳴啾啾,清風送來陣陣涼意。
盛明嘉心情好了不少,只是還賴在床上不肯起來。王媽端著早餐和活血化瘀的藥進入房間,一見她整個人還趴在被子里,不由笑道:“小姐,趕緊起床了,先生都做了好一會兒的工作了?!?br />
見她懶洋洋地哼哼唧唧,就是不肯起床,王媽只好放下手中的托盤,拿了傷藥過來,“小姐,先上藥吧?!?br />
她胸口那一處傷還在隱隱作痛,盛明嘉昨晚跟爸爸好好保證過不會再調皮,是以順從地翻了個身,讓王媽替她上藥。
王媽解開睡衣的紐扣,見白嫩的胸口上那處淤青著實嚴重,有小半個手掌心那么大,怪不大小姐昨日哭得這么厲害,瞧著的確生疼。她放輕動作,將醫生開的西洋藥涂在傷口處。
傷口沾著藥膏,盛明嘉不由疼得輕輕嘶了一聲,這一疼,讓她想起來這傷的罪魁禍首。
她仰躺在床上,手里抓著從上海帶來的小熊玩偶,兩眼瞪著淡粉色的天花板,問道:“王媽媽,聶峻臣在哪兒呢?”
她一定要讓爸爸好好教訓這個臭流氓!
王媽替她掩好衣襟,嘆了口氣才道:“小姐,聶副官站在院子里呢,都站一晚上了?!?br />
聶副官這個年輕人,雖然平日看起來冷了些,但實際為人最是沉穩不過的。年少有為,又不驕矜急躁,軍營里和公館里的人,上上下下都對他抱有好感。
昨日不知聶副官怎么弄傷了大小姐,自從小江把大小姐送回來之后,聶副官就一言不發地在樓底下站軍姿,到現在已經有一晚上的功夫了。
司令一向信任器重聶副官,但到底不能和女兒比,對聶副官的行為也不置一詞。
聶副官跟在盛司令身邊好幾年,王媽也跟他打過交道,知道這個年輕人什么苦都是獨自往下咽,從來不肯說出口的。
她見司令只是默認聶副官站軍姿的行為,并沒有再施加旁的懲罰,就知道聶副官肯定沒有犯大錯,不然,人怎么可能還好端端地站在樓下。
此時日頭漸漸升了上來,再是鐵打的人,也不能站這么久的軍姿。王媽知道小姐也只是小孩子脾氣罷了,就想著勸勸她,讓小姐去給先生說說情。
盛明嘉聽說聶峻臣竟然主動在樓底下站了一晚上的軍姿,驚得櫻桃小嘴微張。
八月的南京熱得人直冒汗,更不用說站在大太陽底下,她想著昨日下午的炎炎烈日,心底的怒氣不由得微微消散……說到底,昨天也是她自己摔下來的。
但是聶峻臣真的把她硌得好痛!
她猶豫一會兒,見一縷刺眼的陽光已經穿過窗簾,照得室內亮堂堂的,終于換了身衣裳,急匆匆下樓去了。
……
盛明嘉往院子里一望,果然瞧見草地上有個穿軍裝的高大身影。
她心底還是有點不能相信竟有人能站一晚上的軍姿,一時不知該用什么態度來面對昨天才被她罵成“臭流氓”的人,只好躡手躡腳地靠近。
鏤空雕花白皮鞋踩在軟綿綿的草地上,沒發出半點聲響。
站在男人身后,她手心絞著湖藍手帕,躊躇幾息時間,終于伸出水蔥般的手指,戳了戳他的后背,“喂?!?br />
誰料山一般高大的男人竟然直挺挺地往前倒去!
盛明嘉驚得花容失色,她不過是伸出手指頭戳了戳他罷了,怎么就把人給戳倒了!
她嚇得半跪在草地上,費了好大力氣,才連拖帶拽地把聶峻臣翻了個身。許是他倒地時鼻梁磕到了地上的小石子,此時竟汩汩地往外流著鼻血。
她此時竟然還有心情捏捏聶峻臣的鼻梁,心想這樣高挺的鼻梁若是被砸扁了,必定相當可惜。
男人輕顫的睫毛拉回盛明嘉云游天外的心思,她嚇得一下子站起身,朝別墅里喊著:“王媽媽,小江,趕緊叫人來!”
喊完過后,見他還在流鼻血,盛明嘉此時也顧不得嫌棄,掏出掖在上衣口袋里的手帕,“趕緊擦擦!”
聶峻臣頭腦有些發昏,不知一向橫眉冷對他的大小姐怎么出現在眼前,他手里握著一方絲帕,卻是愣怔著沒有動作。
見鮮血越來越多,幾乎都快把兩人身下的一片草地染紅了,盛明嘉恨鐵不成鋼地搶過他手里的絲帕,一下子就胡到他臉上,“你難道不會擦臉嗎!”
別墅里的下人聞訊,連忙趕了過來。她順勢站起身,才發現身上的月白旗袍裙擺沾了些鮮血。
半坐起身的聶峻臣顯然也看到她裙上的污漬,單手捂著手絹,聲音因失水而顯得沙啞道:“大小姐,你的衣裳,我……”
他下巴處全是血,全然沒有前幾次身著軍裝的威嚴和整潔。
盛明嘉瞧見他這幅狼狽的模樣,心底的氣早已煙消云散,不由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卻是佯裝生氣道:“你又把我的衣裳弄臟了,我要告訴爸爸去!”
說罷,將人丟給聞訊趕來的下人們,自個兒轉身走了。
聶峻臣處于脫力狀態,只能靠著一顆香樟樹,失神地望著她離開的婀娜身影。
大小姐到底還要怎么懲罰他啊……
……
因昨日女兒受傷,盛軒輊今日便留在家中辦公。剛簽了一份文件,書房的門的就被人一把推開,如此膽大妄為、風風火火,除了他的嬌嬌女兒,不會再有第二個。
果然,一抬頭就是盛明嘉匆匆跑了進來。
盛明嘉鉆到辦公桌后面,拿過他手上的文件,撒嬌道:“爸爸,你不要懲罰聶副官了嘛,他站了一個晚上都受不了了,我碰一碰他都摔倒了呢?!?br />
聶峻臣在院子里站了一晚上,他當然知道,只是昨天心系嘉嘉,又被希音打電話來罵了一通,他心底也有點不虞,才沒有管人。
這會倒好,他還沒有放人,一向最不講道理的嘉嘉反而來求情了。他取下眼鏡,背靠在太師椅的軟墊上,故意笑道:“爸爸可沒有責罰聶副官啊,不是嘉嘉鬧著要教訓人家的嗎?”
她被說得臉蛋微紅,不由低下頭道:“昨天是我自己摔下來的……但是,但是,他確實弄疼我了呀!”說到這兒,盛明嘉又振振有詞起來。
“那好,是他欺負了我們嘉嘉,讓他再站一天吧!”
“不行不行,他吃不消的!爸爸你怎么對手下的兵這么嚴厲呀!”盛明嘉把爸爸的話當真,連忙搖著手反駁。
直到聽見一陣笑聲,盛明嘉才反應過來盛軒輊是在同她開玩笑,小姑娘臉上紅紅的,跺了跺腳,默念一句“爸爸就會欺負我”,又一溜煙跑出去了。
盛明嘉到前院時,正瞧見聶峻臣往外走。眼見著人就要走出鐵門,她不由快步上前,大喊一聲:“聶峻臣!”
喊出聲才后知后覺,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連名帶姓地喚他。
正午的日光有些刺眼,聶峻臣回身時,逆著光,她看不清他的面龐,但知道他的眼睛必定極為深邃悠遠,如果忽視掉他衣襟上的血漬的話。
盛明嘉上前,不由分說地就拽著他往別墅內走,毫不客氣地數落道:“這么熱的天,你還往外走什么呢?我不是告訴王媽媽了,讓你在這里休息的嗎?”
小姑娘嘰嘰喳喳,沒了往日的趾高氣揚,他甚至微微低垂眉眼,就能瞧見她粉白圓潤的耳垂、臉側細小柔和的絨毛。
手臂被她拽著,這點力氣于聶峻臣而言不過貓兒撓癢癢一般,但他竟被牽制著,不由自主地往盛宅里去。
盛明嘉把人塞到沙發上坐好后,兩手叉腰,望著廚房,微微歪頭,思索流鼻血后應該吃點什么進補。
幸好王媽及時來搭救,她就把這個難題扔給王媽。
聶峻臣坐在沙發上,看著她吩咐廚房準備補品,頗有些坐立難安,道:“大小姐不必如此,我回去休息半日便可?!?br />
這一句話卻沒得到回應,他一抬頭,只見盛明嘉盯著他胸前口袋,那里裝著她方才給自己掩面的手帕。
他不知是否該交還給大小姐,但以大小姐的性子,必定極為厭惡這已經被他弄臟的手帕,只好道:“大小姐抱歉,屬下會清洗消毒過后再送還給你?!?br />
盛明嘉微微擰眉,一下子在他身旁坐下。
她身上還穿著方才那件旗袍,兩人挨得有些近,那沾了些許血漬的旗袍裙擺虛虛籠在他的軍靴鞋面上,挨挨擦擦。他只當大小姐沒注意,微微挪動到一旁。
“臟兮兮的,我才不要呢?!笔⒚骷伍_口道。
聶峻臣早知她會如此,只道:“大小姐,對不起,是我弄臟了大小姐的手絹?!?br />
“聶副官,你還沒休息好么?怎么臉這樣紅?”
盛明嘉突然湊到他面前來,兩人離得這樣近,幾乎鼻尖相對,眼睫相接。她一雙琉璃般的眼睛忽閃忽閃,聶峻臣突然不知她是當真天真無邪,還是……
他及時打住不該有的想法,別過臉道:“屬下無事了?!?br />
“鼻子還疼不疼?”
盛明嘉是當真喜歡他高挺光潔的鼻梁,這樣宛如西方雕塑一般的鼻梁,若是因為她而摔壞了,那可是大大的罪過。
這般想著,她不禁伸手摸了摸他的鼻子,觸手微涼仿佛一塊成色上佳的潤玉,感覺相當良好。
然而下一秒一道鮮紅的鼻血就流了下來。
“哎呀,你怎么又流血了!”盛明嘉以為一定是她碰到了傷口,才會惹得好不容易止住的血又流下來,連忙去找新的手絹。
正巧昨日秦記絲綢莊子才送了兩打手絹來,她想也不想地便抽出一方湖紡撒花洋縐帕和一方白底繡荷花的帕子,又要仿照先前的動作,沒頭沒腦地胡到他面上去。
“大小姐不必如此,屬下用點涼水就好了?!?br />
聶峻臣單手掩住口鼻,說完這話,閃身躲過她的手帕,轉身往廚房去了。
熬好補血紅棗粥的王媽正巧從廚房出來,見他這副模樣,不禁叫道:“聶副官這又是怎么了?剛才費了好大勁才止住呢,來來來,趕緊到廚房來拍拍涼水。”說罷,她招呼著聶峻臣急匆匆進了廚房。
人都走遠了,盛明嘉還愣在原地,攤開她兩個白生生的手掌,又四指并攏,只剩右手食指。
就是這個指頭,今天先是一指頭戳倒了聶峻臣這個壯漢,后來只是摸摸他的鼻子,竟然就讓他流鼻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