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解散后,聶峻臣正一邊往宿舍走,一邊同手下幾個兵交代著明日的公務。突然,身邊的人都不出聲了,還一個個地朝他擠眉弄眼。
他眉頭一皺,正要出言訓斥,卻聽到二樓傳來氣鼓鼓的一聲:“聶峻臣!”
抬眼望去,盛大小姐站在二樓走廊上。她一身丁香色長衫,本該是最溫柔婉約的顏色,卻因她微鼓的粉面而平添幾分生機勃勃。
周圍幾個小兵大著膽子揶揄他:“副官快去呀,大小姐等著您呢。”
最近大小姐天天來軍營里,準是來找聶副官的,底下人都說大小姐看上了英俊瀟灑的聶峻臣,他這副官沒多久就要成盛司令的女婿了。
聶峻臣自然不知這些私底下的風言風語,他只向身邊人微微頷首作別,隨后快步上樓。這小祖宗看著臉色不妙,不知哪里又惹到她了。
他扣好胸前的風紀扣,上前道:“大小姐尋我有何事?”經過昨日那一出,他不信這小祖宗還有心思來找他輔導功課。
“你做什么要同爸爸說我笨?你聰明就了不起嗎?”
小姑娘的臉漲得通紅,狠狠戳著他的胸口質問著,恨不得像那日一般,將他戳倒,最好再摔得他流鼻血。
然而她沒能如愿,指尖還因為太用力、聶峻臣的胸膛太硬邦邦而被戳得生疼。
她蠻不講理,反而更生氣了。
聶峻臣:……
無端端被人一通指責,他只清了清嗓子,道:“大小姐,我沒有。”
“沒有?難道昨天不是你兇我嗎!”
下午爸爸回家,笑話她拿那些小兒科的題目去找聶峻臣,直說大材小用。
小姑娘的自尊心受到極大打擊,再聯想到他昨日的所作所為,一門心思認定是他不想給自己輔導功課,故意在爸爸面前說她壞話。
這個臭流氓竟然敢嫌棄她笨,她都沒嫌棄他跟個傻狍子一樣呢!
聶峻臣被她說得啞口無言,滾了滾喉結,正要開口,就被盛明嘉野蠻地打斷:“我以后再也不理你了!”
十五歲的小姑娘,這是她能想出最決絕的話了。
聶峻臣看著她放完狠話后扭頭就跑,額角抽痛,大小姐這幅拿他當小伙伴,氣沖沖來宣布絕交的模樣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但聶副官好歹沒笨到真成個傻狍子,他快步上前去追她,攥住她的手腕道:“大小姐不要跑!”
盛明嘉咬咬唇,如果聶峻臣能挽留下她,好好跟她道歉,真心實意地認錯的話,她會考慮原諒這個壞人的。
然而下一秒就聽到他說:“我讓人開車送你。”
這個小赤佬!
看到眼淚不住滾落,聶峻臣慌了,連忙道:“大小姐怎么哭了?”
晶瑩的眼淚跟鉆石一般跌落,她緊咬著唇瓣,眼睫顫抖,臉上因氣極了而漲得通紅。
他笨拙地嘗試安撫人:“大小姐別哭了。”
他自以為是安慰,卻不知道女孩子在哭泣的時候,只需要一個供她痛痛快快哭泣的肩膀,一通安慰只會適得其反。果然,他話音剛落,盛明嘉就哭得更厲害了。
眼前這個扯著嗓子大哭的小姑娘,是第一個讓聶峻臣感到如此為難與頭疼的人。
他怕哭聲引得旁人胡亂猜測,只好從兜里匆忙取出一方手帕,遞到她眼前了才發現是她的手帕——那日被大小姐嫌棄的、后來他洗干凈后收起來的手帕。
聶峻臣正要收回手帕,卻被大小姐一把奪了回去,她手心緊緊攥著帕子,梨花帶雨地哽咽道:“小氣鬼……你連我的手帕都不給我!”
肯跟他說話也許意味著略微消氣,聶峻臣怕被別人誤會,認命地扶著她往房間里走。
盛明嘉起初還作勢拿喬了一會兒,被他低聲下氣地勸幾句,總算肯跟他進房間里。
在昨日的書桌前坐下后,盛明嘉借著玻璃窗中倒映的人影,檢查眼睛有沒有哭腫。
聶峻臣在旁見她剛才還哭唧唧,轉頭就關注起自己的容貌,對她的大小姐脾氣更加深幾分認識。
用手帕小心地擦過眼淚后,盛明嘉將帕子扔到書桌上,兩手抱在胸前,下巴微抬,朝他哼了一聲。
只是因她方才哭過,鼻音濃濃,這聲冷哼毫無威懾力。
聶峻臣一見她那姿勢就頭疼,心知大小姐又在提醒他,他那日是怎么弄傷她的。
良久,大小姐才驕矜地開口:“聶副官,我的口琴呢?”
她是想起自己的口琴自從那日后就沒了蹤影,才會來找他,不然誰肯看他的臭臉。
“在司令的辦公室。”
他早就把口琴交還給盛司令,許是盛司令公務繁忙,一時忘了帶回盛公館。盛明嘉顯然也想到了這個可能性,只哼了一聲。
聶峻臣:小豬嗎,整天哼哼……
但他自然不會將此話說出口,只思忖著如何請走這尊大佛。
盛明嘉一時站不住腳,氣勢上好像矮他一頭般。
再不經意瞥見他額上淡淡的一道傷,雖然被額前細碎的短發遮了大半,但還是能看出當日被劃出的口子。
那日血從他額上流下來,后來還站軍姿、被她一手指頭戳倒,他都沒有怨言。
她難得有了點愧疚,這般想著,氣勢更是萎靡不振,她想了半晌,懨懨道:“聶副官……”
“嗯?”他本來低垂著眉眼,一絡子頭發垂下,聽她喚了一聲,眼皮微掀,眼底波光流轉。
“你給我輔導功課嘛,我讓爸爸給你加工資。”她話頭一拐,又歪到了功課上去。
她昨晚同媽媽打電話,支支吾吾地透露她想要在南京念書的想法,結果被媽媽一口否決,勒令她立馬回上海。
她才不愿功虧一簣,使出渾身解數撒嬌耍賴都沒用,最后只好同媽媽打賭,她若是能在開學測驗時拿到甲下的成績,就能在南京念書。否則,就算在南京注冊入學了,也要被媽媽抓回上海。
盛明嘉掛掉電話后,沒想到給自己挖了這么大一個坑,兩眼一抹黑。在電話旁猶豫了許久,終于決定又倒回頭去找聶峻臣。
聶峻臣下意識地拒絕:“大小姐,這不妥當。”
“你又嫌棄我笨嘛!”她兩手一撐桌面,眼看著又要生氣。
“我是盛司令的副官,怎么好替大小姐補習功課,若是耽誤了大小姐的功課反倒不好。”他慢條斯理地講道理。他平時也很忙,沒工夫天天哄著小姑娘。
“爸爸還有其他副官,你只需要用一點點時間幫我就好了。”她說著,輕車熟路地抓住他制服的衣袖,搖來搖去地撒嬌。
“我會認真的,只要通過入學測試就好了,絕對不會耽誤你太多時間的!”
她兩眼亮晶晶的望著他,任何人面對著濕漉漉的小狗眼睛,都不忍心拒絕。
“就這么說定了!”聶峻臣還要開口,就被盛明嘉打斷,她一改方才的怒容和眼淚,又恢復了往日的輕快活潑。
“聶老師,不可以像昨天那樣兇我喲。”她跑到門口時回過身來,兩手扒著門框,沖他眨眨眼道。
被做了決定的聶峻臣嘴角微抿,終于點了點頭。盛明嘉生怕他反悔,在他要開口說話前就溜了。
他坐在書桌前,指尖碰了碰她昨日愛不釋手的水晶球,良久才低低輕笑一聲。
……
第二日,聶峻臣準時到達盛公館,剛同王媽打完招呼,就聽到樓上傳來一陣腳步聲,緊接著大小姐未見其人,先聞其聲,“聶老師!”
這一聲喊得整座別墅都能聽見,端著果盤的王媽不禁微笑道:“小姐可好學了呢,叫先生舒心不少。”
聶峻臣附和兩句,但心底對盛明嘉這小祖宗能否一夜轉性,持保留意見。
果然,在書桌前,她不是支支吾吾,就是眼神飄忽。
一會手里把玩橡皮,一會戳戳聶峻臣的肩章,簡直什么小玩意都新奇有趣,就是不肯看手上的課本。
若是帶手下的兵,他早就動手揍人了,但眼前這位大小姐,但凡說了兩句重話就要掉眼淚。
他早先領教過她陰晴不定的脾氣,頗有些無奈地一而再再而三提醒道:“大小姐,集中注意力。”
盛明嘉連忙回神,沖他討好地甜甜一笑,“知道了,聶老師。”
他面上淡淡的,“大小姐這樣,還是合適回上海去念書。”
他可謂拿捏住了盛明嘉的死穴,小姑娘頓時挺直了背,端端正正道:“我用心了!”
功課拖拖拉拉地做完,盛明嘉的信心也被他打擊得所剩無幾。終于在被一道題目難得束手無策后,她扔掉手里的筆,氣鼓鼓道:“我不寫了!”
對上聶老師的眼神,她如同泄了氣的皮球一般,又可憐兮兮地抓起筆,準備認命。不料身旁的男人卻道:“今日差不多了,大小姐休息吧。”
她確實學了不少,學習應當循序漸進,不必生搬硬套非要一天之內速成。
“好耶!”她立馬打起精神來,用小竹簽扎了一小塊水果,遞到聶峻臣嘴邊,笑道:“聶老師辛苦了。”
聶峻臣身子稍稍往后傾,躲開那塊小小的水蜜桃,道:“不必。”
盛明嘉也不堅持,男人不要,她就自然地塞到自己口中。櫻桃小嘴咬著微粉的果肉,微微濕潤,他慌亂中別開眼神。
他不肯在盛家用飯,堅持在晚飯前離開。盛明嘉只當他不好意思同爸爸一起吃晚飯,也不強求,還頗為禮貌地把人送到花園外。
只是臨走前,大小姐倚著滿墻的薔薇花,又提出新的要求:“聶副官,開學了你能開車送我去上學嗎?”
聶峻臣:?
盛明嘉掰著手指頭,一條一條地念給他聽:“第一呢,小江監視我,我不喜歡小江跟著,我不要他給我當司機。”
“第二呢,我不能天天騎自行車去上學,會被曬黑的。我到南京來,都曬黑了好多呢。”
說著,她微微撩起旗袍半袖,露出一條仿佛在牛奶里浸泡過的白手臂。
那兩條手臂白生生的,聶峻臣絲毫看不出來被曬黑的痕跡。
“星期一早上要唱國歌,要早起,就得聶副官送我了。星期五有唱詩,也要聶副官送我,其他時間就不麻煩你啦。”
“第三呢……”她兩眼彎彎,一雙桃花眼仿佛小狐貍沁滿笑意,一望就知在打著壞主意。